追忆似水年华-第4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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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会恶劣地让她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女儿。拉贝玛的女儿暗中为给她丈夫治病的医生所爱,她自欺欺人地认为那一次次《菲德尔》的演出对母亲的生命无碍大事。她几乎可以说强逼着医生对她这么说,从医生给她的答复和她全然不顾的那些病历报告中,她也只记住了这一点。实际上,医生是说过他觉得演出对拉贝玛并没有很大的不妥。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可以讨他心爱的少妇的欢心,也许还出于愚昧无知,因为,不管怎么样他也知道这是不治之症,当结果会缩短病人的受苦时间的事情对我们本人有利的时候,我们也便心甘情愿地听任它去缩短了,也许还愚蠢地以为这还使拉贝玛高兴,从而对她也有益,这种愚蠢的想法就在他从拉贝玛的孩子们那里得到一个包厢,并且为了看戏丢下他所有的病人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还得到了证实是对的,他觉得她在舞台上生气勃勃与她在城市生活中的奄奄一息一样地异乎寻常。确实,我们的习惯使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完成乍看上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甚至使我们的机体适应这种生活。谁曾看到过一位患有心脏病的马术大师表演各种绝技?真叫我们不敢相信他的心脏居然经受住了这绝技表演的一分钟。拉贝玛也是一位久经舞台生涯的老将了,她的机体器官已完全适应舞台要求,她能在卖力中偷巧,做到令观众看不出破绽,令人以为她身体很好,只是有些纯属神经性的和臆想的疼痛。在向希波吕托斯表白心迹的那场戏以后,拉贝玛徒自感到自己将熬过这令人恐惧的夜晚,她的戏迷们拚命为她鼓掌,宣称她空前地美丽。她在极度疼痛中回家,心里却很高兴,因为能给她女儿带回那些蓝色的钞票,出于老年人代代相传的顽皮童心,她惯于把钞票紧紧地塞在长统袜里,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们抽出来,希望博得一笑,换来一个亲吻,不幸的是这些钱只够女婿女儿给他们的府邸增加一些新的装饰品,他们的府邸就在他们母亲所住公馆的隔壁,里面不断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扰乱了著名悲剧坤伶何其需要的睡眠。他们按照时尚的变化和适应他们希望能接待的X或Y先生的需要改装他们的每个房间。而拉贝玛感到唯一能平息疼痛的睡意已逃之夭夭,她只好不睡,心中却不免蔑视那些加快她死亡的到来和使她剩下的最后这些日子变得十分难受的漂亮玩意儿。无疑,或多或少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鄙视它们,这是对伤害我们,而我们却又无力阻止的东西合情合理的报复。然而,这还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才华,从年纪很轻的时候起她就知道所有这些时尚的抉择的微不足道,所以她本人始终忠于她素来尊重的传统,她是这个传统的化身,这个传统使她仍如三十前那样判断人事,例如,并不把拉谢尔看成今日事实上已名噪一时的坤伶,而仍是她当年所识的小粉头。其实,拉贝玛并不比她女儿好,正是从她身上,通过遗传和出于十分自然的钦佩而变得更为有效的榜样的感染,她女儿摄取了她的自私、冷酷无情的嘲弄和自己意识不到的残忍。只是,拉贝玛把这一切传给她女儿后,她自己得到了解脱。况且,拉贝玛的女儿即使并不经常地有工人在家里敲敲打打,她照样会骚扰她的母亲,因为年轻人残酷、轻率的吸引力总使老人、病人感到体力不支,使他们为了跟上步伐而疲于奔命。他们每天都换上一批人来用午餐,而拉贝玛如果不露面,人家就会觉得她自私自利,扫她女儿的兴,人家指望靠这位著名的母亲在场勉为其难地吸引住某些新近建立的不肯轻易光顾的关系。他们还对这些关系“许下诺言”,举办一次有她参加的户外活动,表示庆礼。这位可怜的母亲本来为了对付盘踞在她膏肓间的死亡已忙得不可开交,现在还不得不一大早就起床,就出门去。更有甚者,由于当时,才艺出众、红得发紫的雷雅那在国外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女婿觉得拉贝玛不该就此销声匿迹,他希望这个家也能捞上那么多荣誉,于是强迫拉贝玛轮回演出,拉贝玛不得不注射吗啡,这可能导致她因肾脏衰竭而死亡。同是这种风雅、社会声誉和生的诱惑,在节庆之日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起了吸入泵的作用,以抽气机的强力,把拉贝玛家最忠实的常客全都吸到那里去了,而在拉贝玛家的情况则相反,也因此故,只剩下绝对的空白和死。有个年轻人,由于吃不准拉贝玛家的喜庆是不是也一样热闹,跑来了。当拉贝玛看到时间已过,知道大家已把她抛弃了的时候,她让人上点心,他们围着桌子坐下,然而那气氛却象是吃丧葬饭。有一年四旬斋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狂欢日)夜晚,拉贝玛照片上的形象曾使我心猿意马,而现在的这张脸上能使我想起当年风韵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就象老百姓说的,拉贝玛脸上已挂着死亡。这一回她看上去才真象雅典阿克罗波利斯的埃雷克泰永神庙中的大理石雕象了。她硬化的动脉快变成了化石,看上去象绕着面颊刻出的长长的绦带,没有生命的僵硬,那双神采全无的眼睛与那尫羸得可怕的面孔相比之下还算活着,闪烁着微弱的光象酣睡石块间的蛇。那位出于礼貌留下用茶的年轻人不断地看着钟点,心里牵挂着赶快去盖尔芒特府参加热热闹闹的欢庆活动。拉贝玛没说一句责备弃她而去的朋友们的话,那些朋友们还在天真地希望她不知道他们去了盖尔芒特府。她只是嗫嚅地说:“让一个象拉谢尔这样的人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举办庆祝会,只有在巴黎才碰得上这码事儿。”她默默地、庄严缓慢地吃着禁止她吃的糕点,活脱一付按丧葬规矩办事的样子。使“茶点”的气氛更加抑郁的是姑爷大发雷霆,因为与他们伉俪如此熟稔的拉谢尔居然没有邀请他们。更使她伤心的是那位应邀而来的年轻人对他说,他与拉谢尔相当熟悉,如果他现在就到盖尔芒特府去的话,他也许还来得及让她邀请这对轻佻的夫妇。然而,拉贝玛的女儿太了解拉谢尔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是何等低微,请求从前的粉头赏脸邀请无疑是用绝望杀了她母亲。因而,她对那位年轻人和她丈夫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这次用茶点过程中,她脸上不时露出想去乐一乐的神色,耍小性儿,以示对剥夺他们这一乐趣的老不死的母亲的报复,老太太只装没看到女儿噘起的嘴巴,不时对年轻人有气无力地说句把客套话,这是唯一应邀而来的贵宾,然而,把什么都一古脑卷往盖尔芒特府,连我自己也被吸引到那儿去的那台抽气机力大无比,贵宾起身走了,留下费德尔或女尸,人们已不怎么清楚她是这两个中的哪一个,留下她,还有她的女儿、女婿,去吃完这顿丧葬饭。
女演员刚刚扬起的嗓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运用的手法挺巧妙,这种手法是把演员正在朗诵的诗假设为开口朗诵前就已存在的整体,我们听到的只是这个整体中的某个片段,好象艺术家正走在一条路上,有一时她走到我们能听到她朗诵的地方。
要朗诵的那几首诗差不多全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宣布便把大家逗乐了。可是当大家看到女演员在开始前先用迷惘的目光四下搜寻,带着哀求的神情举起双手,呻吟般地吐出每个词的时候,每个人都为这种情感的卖弄感到不自在,甚至产生反感。谁也没料到诗歌朗诵竟能是这样的玩意儿,渐渐地大家习惯了,也就是说大家忘了最初的不舒服,品出了其中的韵味儿,心下比较着几种朗诵方法,最后对自己说:这样比较好,这里处理得差一些。然而,第一次,谁都不敢瞄旁人一眼,就象在一场普通诉讼中看到律师举起垂着宽大袍袖的手臂,朝前走去,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开始辩护时那样,因为,大家觉得这样朗诵挺怪,也许应该说是极妙,等待着心里有个肯定的看法。
然而,看到这个女人还没有发出一声,先自屈膝,展开双臂,仿佛摇晃着一个看不见的人,然后变成膝盖外翻,突然用哀怨的语调就为了读几句为人熟知的诗,听众无不愕然。人们我看你,你看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有些缺乏教养的年轻人克制住没有放声大笑。各人向自己的邻座偷偷瞅上一眼,就象在高雅的宴席上,面前放着一件新餐具,螯虾叉、砂糖锉之类的,我们不知道它的用途和使用方法,于是望着一位较有权威的客人时采用的那种目光,盼着他先使用这种餐具,让大家有可能仿效。当有人引用一句我们不知道,却又要佯装知道的诗时,我们也这么做,好象在一道门前退后一步,把说出这句诗何人所作的乐趣,特别照顾般地让给一位文化修养较高的人。就这样,大家一边聆听着女演员的朗诵,一边低垂着脑瓜,用审视的目光瞄着,等待别人率先发出笑声或批评或哭泣或鼓掌。德·福什维尔夫人正巧从盖尔芒特回来,公爵夫人几乎是让人从那块领地上逐出来的,她带上一副专心致志的紧张样子,几乎让人不折不扣地感到不痛快,这或者是为了表示她是行家里手,不同于芸芸众生,或者是出于对不大精通文学之道、有可能对她谈谈其它事情的人的敌意,或许她正聚精会神,以便弄清楚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既觉得这“挺有意思”,却又并不“喜欢”,至少不“喜欢”用这种方法朗诵某些诗。这种态度本来仿佛该由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来采取才是。可由于这是在她家里,而且她越是有钱就变得越小气,她打定主意只给拉谢尔五朵玫瑰花,所以她只捧场了事。她不时发出声声兴奋的叫喊,施加影响、刺激情绪。只是在此时,她恢复了维尔迪兰的面目,因为她看上去是为自己的乐趣听诗,那样子就象要人家为她一个人朗诵,不期然还有五百个人,她的朋友,他们是她允许来的,仿佛是让他们偷偷地来看她高兴。
与此同时,我发现女演员在朝我送秋波,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自尊心上的满足,因为她又老又丑,况且那神情也带着一定的保留。在整个朗诵过程中,她让双眸闪烁着一种既克制又给人强烈感受的微笑,仿佛是她极欲从我得到某种允诺的诱饵。然而,有几位不大惯于听诗朗诵的老妇人在对她们身旁的人说:“您看到了吗?”暗指女演员庄严、悲剧性的手势,她们不知道是该褒还是该贬。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感到这种微弱的浮动,诗刚朗诵到一半,便大喊一声作了成功的判决:“妙哇!”她大概以为已经朗诵完了。此时,不止一位客人偏要以赞许的目光和颔首来为这一声断喝助威。也许,与其说是为了表示他们对朗诵者的理解,不如说是为了显示他们与公爵夫人的关系。诗念完以后,由于我们就在女演员的一边,我听到她谢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旋即利用我就在公爵夫人身旁的机会,她朝我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向我问了个好。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位我应该认识的人,我才明白,与我把福古贝先生之子的热忱目光当成人家认错人的问候相反,女伶被我当成欲望的目光只是一种克制的怂恿,希望我认出她来,向她致敬。我含笑答礼。“我肯定他认不出我了,”朗诵者对公爵夫人说。“不,”,我信心十足地说:“我完全认得出您来。“那好,我是谁呢?”我对此绝然一无所知,我的处境变得很微妙。幸亏,如果说这个女人在十分自信地朗诵拉封丹那些美妙绝伦的诗句时,心中出于善意、愚昧或者不安只是在想难以同我打招呼的话,即在她朗诵这些美好的诗句时,布洛克出于错误的责任观或一出风头的欲望,却在一心一意地作着准备,等到诗一念完,他便象被围困的人试图突围那样一跃而起,即便不是从邻座身上,也是从他们脚上踩过去,去祝贺朗诵者。他在我耳边说:“在这儿见到拉谢尔,真奇怪!”这个神奇的名字立即破除了使圣卢的情妇变成这个污浊不堪的陌生老婆子的魔法,即在人家告诉我她是谁的同时,我也完全认出她来了。布洛克对拉谢尔说:“朗诵得真好,”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费了那么大的劲,再一次弄出那么大的声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谢尔则还要等五分多钟朗诵第二首诗。当她把那首《两只鸽子》又朗诵完了的时候,德·莫里安瓦尔夫人走近德·圣卢夫人,她知道德·圣卢夫人文学造诣颇高,却有点忘了她还象她父亲那样才思敏锐,好挖苦人。她问德·圣卢夫人道:“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诗,是吗?”她以为自己听出了这首诗是谁的,却又不能完全肯定,她对拉封丹的寓言诗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认为那是些儿童读物,不登大雅之堂。善良的女人在想,女艺人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大的成功,大概是因为她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风格吧。希尔贝特无意间又加深了她的这种看法,因为她不喜欢拉谢尔,她原想说象这样的朗诵法使寓言诗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达出这种想法,用的正是她父亲的方式。使天真的人们吃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分之一是表演者自己的创造,四分之一是疯狂,四分之一毫无意义,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的”,这便使德·莫里安瓦尔夫人得以肯定刚才听到的不是拉封丹的《两只鸽子》,而是一篇改编处理过的东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是拉封丹的,这种看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讶。因为听众也是异乎寻常地无知。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来迟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够洋洋得意地问他可曾听到过拉谢尔的朗诵,把她的朗诵不同凡响地描绘一番,他夸大其实,并在向别人叙述、揭示这现代主义的朗诵中突然获得他在听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感受过的奇特的乐趣。接着,布洛克带着夸张的热情细声细气地祝贺拉谢尔,并给她介绍他的朋友,这位朋友声称,他对谁都还没有象对她这么赞扬过。至于拉谢尔,她现在已经认得了一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并且不自觉地在模仿她们,她答道:“啊!您太过誉了!实在不敢当。”布洛克的朋友问起她对拉贝玛的看法。“可怜的女人,她好象不幸至极。她以前倒可谓不是没有才华,因为说穿了,那也不能是真正的才华,她尽爱些可怕的东西,不过,当然罗,她毕竟还起了点作用。她演得比别人都逼真,而且此人正直宽厚,她为别人破了产。而由于她很久以来已经赚不到一个铜子儿了,因为公众早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演的东西了,所以……”她笑着补充说,“再者,我该对您说,当时我还太年轻,不可能有所体会,很自然,我的年龄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一段时间。”“她以前不大善于朗诵诗吧?”布洛克的朋友为了吹捧拉谢尔,试探着说。拉谢尔答道:“啊!她从来就没有好好朗诵过一首诗,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大杂烩,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诗。”
然而,我却发现逝去的时间并不一定带来艺术上的进步。就象十七世纪的一位作家,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法国大革命,不知道科学上的发明创造,没有遭遇世界大战,却可能比今天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贡就可能是一位与布尔邦一样伟大的医生(这里天份之高抵销了学识的不足),同样,象大家所说的,拉贝玛就比拉谢尔高明一百倍,而时间在使她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当上明星的同时,过高地评价了一个庸才和树立了一位天才。
圣卢的旧情妇诽谤拉贝玛,这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