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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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谁知道呢?王公们的事情难说。”德·诺布瓦先生回答道,“显贵们擅长于索取报偿,不过,有时为了酬赏某人的忠诚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显然,巴黎伯爵一直赞赏斯万的忠诚,何况斯万确实颇有风趣。”
“那您自己印象呢,大使先生?”母亲出于礼节和好奇心问道。
德·诺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态,用行家的口吻热情地说:
“再好不过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认对某位女人产生强烈的兴趣,并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认这一点,这便是谈话技巧中最受人赞赏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声持续片刻,他的蓝眼睛湿润了,露着红色细纤维的鼻翼在翕动。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吗,先生?”我胆怯地问,尽量使话题围绕斯万。
“是的。贝戈特也在。”德·诺布瓦先生回答说,同时彬彬有礼地朝我这个方向点点头。他既然想对父亲献殷勤,便郑重其事地对待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包括我这个年龄的(而且很少为他那个年龄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问题。“你认识他?”他用那双曾得到俾斯麦赞赏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视我。
“我的儿子不认识他,但十分钦佩他。”母亲说。
“啊呀!”德·诺布瓦先生说(他使我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最严重的怀疑,因为我所认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贵千倍的东西,在他眼中却处于赞赏等级的最下层),“我可不敢苟同。贝戈特是我所称作的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委婉动听,但是过于矫揉造作。毕竟这仅仅是吹笛,价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谓的结构。缺乏情节,或者说情节过于简单,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他的作品从根基上有缺陷,或者干脆说缺乏根基。在我们这个时代,生活越来越复杂,我们很少有时间看书,欧洲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并且也许即将发生更大的变化,我们面临各种带有威胁性的新问题,在这种时代,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作家应该是另一种人,而不是学究,因为学究热衷于对纯粹形式的优劣作空洞无用的讨论,而使我们忽略了随时都可能发生的蛮族入侵,外部和内部蛮族的双重入侵。我知道这是在亵渎那些先生们所称作的‘为艺术而艺术’学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比推敲优美文字更为紧迫的事等着我们。贝戈特的文字相当有魅力,我不否认,可是总的说来太造作,太单薄,太缺乏男子气。你对贝戈特的评价未免过高,不过我现在更理解你刚才拿出来看的那几行诗。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认这只是小孩子胡写的东西(我确实说过,但心里决不是这样想的)。对于过失,特别是年轻人的过失,要宽大为怀嘛。总之,种种过失,别人也有,在一段时期中以诗人自居的不仅仅是你。不过,你给我看的那篇东西表明你受到贝戈特的坏影响。你没学到他任何长处,我这样说想必你不会奇怪,因为他毕竟是某种风格技巧——尽管相当浮浅——的大师,而在你这个年龄是连它的皮毛也无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经表现出和他一样的缺点——将铿锵的词句违反常理地先排列起来,然后才考虑其含意。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即使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形式,颓废文人的繁琐词句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位作家偶尔放出几支美丽的焰火,众人就立即惊呼为杰作。哪有那么多杰作呢?在贝戈特的家当中没有任何一本小说是立意颇高的成功之作,没有任何一本书值得放进书橱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没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来,更为逊色。啊!一位才子曾说人如其文,这话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证。他和作品相去十万八千里。他一本正经、自命不凡、缺乏教养,有时十分平庸,和人说话时像是一本书,甚至不是他自己写的书,而是一本叫人讨厌的书(因为他的书至少不叫人讨厌),这就是那个贝戈特。这是一个杂乱无比而又过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称为的浮夸者,而他说话的方式又使他说话的内容令人反感。我不记得是洛梅尼①还是圣伯夫②曾说过,维尼③也以类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贝戈特却从来没有写出像《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这样精彩的作品来。”
①(前)洛梅尼(1815—1878),法国文学家。
②(前)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家,文学批评家。
③(前)维尼(1796—1863),法国作家,写过《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等小说。
德·诺布瓦先生对我刚才给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议论令我无比沮丧,我又想起每当自己构思文章或者作严肃思考时总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无文学天赋可言。往日我在贡布雷时曾有过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读过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们使我进入一种似乎颇有价值的遐想状态,而我的散文诗正是这种状态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刚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骗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并予以揭露,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我明白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聪明的行家从外部进行客观评价)。我感到懊丧;自我感觉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体,其体积取决于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胀,将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满满的,今日它又缩小,骤然被德·诺布瓦先生关闭和限制在狭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贝戈特的相识,”他又转头对父亲说,“对他,对我,都不能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也是另一种方式的趣事)。几年以前,贝戈特去维也纳旅行,当时我在那里当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将他介绍给我,他到使馆来并希望我邀请他。既然我是法兰西的驻外使节,既然他的作品又为法兰西增光——在某种程度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当然可以抛开我对他私生活的不满。然而他并非独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请他的女伴。我这人不爱假正经,而且,既然我没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将使馆的门开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无耻,它令人作呕,因为他在作品中却大谈德行,甚至干脆教训人。他的书充满了永无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这是我们私下说,或者是痛苦的顾虑、病态的悔恨,以及由于鸡毛蒜皮的事而引发的冗长的说教(我们知道它值几文钱),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却如此轻浮,如此玩世不恭。总之我没有回答他。公主又来找我,我也没有答应。因此我估计此公对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对斯万同时邀请我们两人的这番好意作何评价。或者是他本人向斯万提出来的,这也很难说,因为他实际上是病人。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斯万夫人的女儿也在场吗?”我趁离开饭桌去客厅的这个机会向德·诺布瓦先生提出这个问题。这比一动不动地在饭桌上,在强烈的光线中提问更便于掩饰我的激动。
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忆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吧?不错,我记得在饭前别人把她介绍给我,说是主人的女儿。不,她露面的时间不长。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记不清楚。看来你对斯万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丽舍街和斯万小姐玩,她很可爱。”
“啊,原来如此!的确不错,我也觉得她可爱,不过,说真心话,她大概永远也比不上她母亲,这句话不至于刺伤你热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欢斯万小姐的面孔,当然我也欣赏她母亲。我常去布洛尼林园,就是为了碰见她。”
“啊!我要告诉她们这一切,她们会很得意的。”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话时,态度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虽然为时不长)。这些人听见我说斯万是聪明人,说他父母是体面的经纪人,说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为我也会以同样的口吻来谈论同样的聪明人、同样体面的经纪人、同样漂亮的房子。其实,这好比是神经正常的人在与疯子交谈而尚未发现对方是疯子。德·诺布瓦先生认为爱看漂亮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认为某人对你兴奋地谈起某某女士时,你便应该佯以为他堕入情网,和他打趣,并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因此,这位要人说要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谈起我(我将象奥林匹斯山的神化为一股流动的气,或者象米涅瓦①一样化身为老者,隐身进入斯万夫人的沙龙,引起她的注意,占据她的思想,使她感谢我的赞赏,将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请我,使我成为她家的密友),他将利用自己在斯万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来帮助我。我突然感到无比激动,情不自禁地几乎亲吻他那双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泛白发皱的柔软的手。我几乎做出了这个姿势,以为觉察者仅我一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要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准确判断确非易事。我们害怕自视过高,又假定人们生活中的众多回忆已经在他们身上占据极大的场地,因此我们举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几乎不可能进入谈话对方的意识之中,更不用说留在他们记忆之中了。其实,罪犯的假定也属于这同一类型。他们往往在事后修改说过的话,以为别人无法对证。然而,即使对人类千年的历史而言,预言一切都将保存的哲学可能比认为一切将被遗忘的专栏作家的哲学更为真实。在同一家巴黎报纸上,头版社论的说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杰作,特别是某位“名噪一时”的女歌唱家写道:“十年以后有谁还记得这些呢?”而在第三版,古文学学院的报告常常谈论一件本身并不重要的事实,谈论一首写于法老时代的而且全文仍然为今人所知的、但本身并无多大价值的诗,难道不是这样吗?对短暂的人生来说,也许不完全如此。然而,几年以后,我在某人家里见到刚巧在那里作客的德·诺布瓦先生,我把他当作我所可能遇见的最有力的支持,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为人宽厚、乐于助人,何况他由于职业和出身而言语谨慎,但是,这位大使刚走,就有人告诉我他曾提到以前那一次晚宴,并说他曾“看见我想亲吻他的手”。我不禁面红耳赤,德·诺布瓦先生谈论我时的语气以及他回忆的内容,使我愕然,它们与我的想象相去万里!这个“闲话”使我明白,在人的头脑中,分心、专注、记忆、遗忘,它们的比例多么出人意外,使我赞叹不已,就象我在马斯贝罗②的书中头一次读到人们居然掌握公元前十世纪阿苏巴尼巴尔国王邀请参加狩猎的猎手的准确名单!
①米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此处老者系指上文中提到的智者芒托尔。
②马斯贝罗(1846—1916),埃及学专家。
“啊!先生,”当德·诺布瓦先生宣布将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转达我的仰慕之情时,我说,“您要是这样做,您要是对斯万夫人谈起我,那我一生将感激不尽,一生将为您效劳!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和斯万夫人并不相识,从来没有人将我介绍给她。”
我说最后这句话是唯恐对方以为我在吹嘘莫须有的交情。可是话一出口,我便感到它毫无用处,因为我那热情洋溢的感谢辞从一开始就使他降温。我看见大使脸上露出了犹疑和不满,眼中露出了下垂的、狭窄的、歪斜的目光(如同一张立体图中,代表某一面的远遁的斜线),它注视的仅仅是居于他本人身上的那位无形的对话者,而他们的谈话是在此以前一直和他交谈的先生——此处即为我——所听不见的。我原以为我那些话——尽管与我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激之情相比软弱无力——可以打动德·诺布瓦先生,使他助我一臂之力(这对他轻而易举,而会令我欢欣鼓舞),但我立即意识到它的效果适得其反,甚至任何与我作对的人的恶言恶语也达不到这种效果。我们和一位陌生人交谈,愉快地交换对过路人的印象,而且看法似乎一致,认为他们庸俗,但是突然在我们和陌生人之间出现了一道病理鸿沟,因为他漫不经心地摸摸口袋说:“倒霉,我没带枪,不然他们一个也活不了。”和这种情景相仿,德·诺布瓦先生知道,结识斯万夫人,拜访她,这是再普通、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而我却视作高不可攀,其中必有巨大的难言之隐。因此,当他听见我这番话时,他认为在我所表达的貌似正常的愿望后面,一定暗藏着其他某种想法、某种可疑动机、某个以前的过失,所以至今才没有任何人愿意代我向斯万夫人致意,因为那会使她不高兴的。于是我明白他永远不会为我出这把力,他可以一年一年地每天与斯万夫人相见,也决不会——哪怕一次——提到我。不过,几天以后,他从她那里打听到我想知道的一件事,托父亲转告我。当然,他认为没有必要说明是为谁打听的。她不会知道我认识德·诺布瓦先生,也不会知道我热烈渴望去她家。也许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倒霉。即使她知道这两点,第二点也不会增加第一点的效力,何况这个效力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因为对奥黛特来说,既然她本人的生活和住宅引不起任何神秘的慌乱,那么,认识她并拜访她的人决不如我臆想的是什么神奇人物。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在石头上写上我认识德·诺布瓦先生这几个字,然后将石头扔进斯万家的窗子。我认为,尽管传递方式粗野,这个信息会使女主人对我产生敬重而不是反感。其实,如果德·诺布瓦先生接受我的委托的话,它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引起斯万一家对我的恶感。即使我明白这一点,我也没有勇气收回这个委托(如果大使慨然允诺),没有勇气放弃乐趣(不论后果如何悲惨):即让我和我的名字在对我陌生的希尔贝特的家和生活中与她陪伴片刻。
德·诺布瓦先生走后,父亲浏览报纸。我又想到拉贝玛。既然我看戏时所感到的乐趣远远少于我原先的估计,这个乐趣便要求被补充,并且无条件地吸收一切滋补。例如德·诺布瓦先生所赞扬的拉贝玛的优点,它被我一饮而尽,仿佛干旱的草地立刻吸收人们洒在上面的水一样。这时父亲将报纸递给我,指着上面一段小报道:“《菲德尔》的演出盛况空前,艺术界及批评界的名流前往观看。菲德尔的扮演者、久负盛誉的拉贝玛夫人获得她那辉煌事业中前所未有的成功。此次演出不愧为轰动戏剧界的大事,本报将作详细报道,在此只需指出,有权威的评论家一致认为,此次演出使菲德尔这个人物——拉辛笔下最美最深刻的人物之一——焕然一新,并且成为当代人有幸见到的最纯净、最杰出的艺术表演。”“最纯净、最杰出的艺术表演”,这个新概念一旦进入我的思想,便朝我在剧场中所感到的不完整的乐趣靠拢,并稍稍填补它的欠缺,而这种聚合形成了某种令人无比兴奋的东西,以致我惊呼道:“她是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呀!”人们可能认为我这句话不完全出自内心。我们不妨想想许多作家的情况:他们对刚刚完成的作品不满意,但是如果他们谈到一篇颂扬夏多布里昂的天才的文章,或者想到某位被他们引为楷模的大艺术家(例如他们哼着贝多芬的乐曲并将其中的忧郁与自己散文中的忧郁作比较),那么,这种天才的概念会充塞了他们的头脑,因此,当他们回顾自己的作品时,也将天才的概念加之于它们,从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