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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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柏拉图确实在其《对话录》中经常提及苏格拉底。仔细研究以后,确实苏拉底的形象与柏拉图给我们描述的不尽符合。
“我得想着哪一次问问她,是不是我搞错了,她是不是与盖尔芒特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外祖母对我说。这话激起我满腔怒火。这两个姓氏,一个是通过亲身体验那低矮而可耻的门进入我的心中,另一个是通过想象那金色的大门进入我的心中。说这两个姓氏之间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们经常看见卢森堡亲王夫人走过,已经有好几天了。车马华丽,她本人身材高大,红棕头发,美丽非凡,只是鼻子有些过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个小厮过来与旅馆经理说话,又回到马车旁,然后送来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种水果于一个篮子之中,正如海湾本身将各个季节都汇集在一处一般),附一张卡片:“卢森堡亲王夫人”,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蓝莹莹的、闪闪发光的、滚圆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圆一样;透明的葡萄挂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这些水果,送给哪一位隐姓埋名住在这里的王子呢?这不会是送给外祖母的女友的,亲王夫人希望来拜访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给我们送来了新鲜而又金光闪闪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虽然李子已变成了紫色,犹如我们进晚餐时刻的大海;虽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着玫瑰色的云朵,我们还是认出了这些水果来自何处。
过了几天,上午在海滩上有交响乐音乐会演出,散场时我们遇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坚信自己听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尔》①序曲等)表达了最高的真理,尽量提高自己以达到那作品的境界。为了理解这些作品,我从自身提炼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也将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赋予这些作品。
①均为瓦格纳的歌剧作品,分别于1850年和1845年上演。
外祖母和我从音乐会出来,踏上归途回旅馆。我们在海堤上停了一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交谈几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在旅馆里为我们订了火腿干酪夹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这时,我望见卢森堡亲王夫人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她半拄着一把阳伞,那高大而美丽的身躯现出微微的曲线,划出帝国时代美貌风流的女子珍爱的阿拉伯图案。这些女子双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绷紧,很善于使她们的身躯像一条围巾一样无精打采地飘动。穿过躯体的那条肉眼看不见的柔软而倾斜的茎杆作为骨架,她们的身躯便围绕着这骨架飘动。
卢森堡亲王夫人每天上午出来在海滩上转一圈。那时节,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准备吃午饭了。她是非到一点半钟才进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弃了那空荡而灼热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别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绍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绍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询问我的姓名,因为她想不起来了。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说,她早就忘记我外祖母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谁了。我的姓氏似乎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这时,卢森堡亲王夫人已向我们伸出了手。当人们向奶妈带着的婴儿微笑时,常常还要加上一个亲吻。她与侯爵夫人说话过程中,不时转过头来带着这种亲吻的雏形,向外祖母和我投过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显出自己地位比我们高的样子,但是她肯定没有计算好这段距离。由于计算错误,她的目光充满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抚摸两头可爱的动物那样用手来抚摸我们。在驯化动物园①里,两头可爱的小兽就会越过铁丝网,朝她伸过头去。顿时,这种关于动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来。
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时节,海堤上尽是来往走动、高声叫卖的小贩,卖的是点心,糖,小面包之类。亲王夫人不知道怎样表示她的好意,便拦住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第一个小贩。他只剩下一块黑麦面包了,就是人们扔给鸭子吃的那种。亲王夫人买了这块面包,对我说:“这是给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却把面包递给了我,微微一笑对我说:“你亲自交给她吧!”她大概以为,在我与动物之间如果没有中介,我的快乐就会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贩走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都买了来,塞满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点心,有罗姆酒蛋糕,有大麦糖。她对我说:
“你自己吃,也给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红锦锻衣服的小黑人给商贩付钱。那小黑人到处跟随着她,成了海滩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别,并向我们伸过手来,有意对我们和她的女友一视同仁,当密友对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们能够接近她。不过有一次,她似乎将我们的水平在人的阶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为她与我们的平等,是通过亲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温柔而充满母爱的微微一笑来表示的。人们像向一个大人告别一样向一个淘气孩子道再见时,就是这样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进化上产生了美妙的飞跃,她不再是一只鸭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经成了斯万太太大概会称之为的“baby”①。最后,亲王夫人离开了我们三个人,到充满阳光的海堤上继续散步去了。她那美丽的腰肢弯曲着,象绕在木棍上的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合拢起来拿在手中、白底蓝花的阳伞上。
①英语:婴儿。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亲王夫人。我说第一位,因为马蒂尔德公主从仪态上说完全不是亲王夫人。这第二位,以后诸位会看到,以其钟情也叫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觉得你们很迷人。这个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许多女君主或亲王夫人可不一样。她具有真正的价值。”这时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种大老爷的和蔼可亲,自愿在国君与资产阶级之间充当中间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坚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会很高兴再与你们见面。”她非常高兴能对我们这样说。
离开卢森堡亲王夫人之后,当天下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诉我一件事,叫我更为惊异,而且又不属于和蔼可亲的范围。
“你父亲可是部里的司长?”她问我道。“啊!据说你父亲是个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几天以前,我们从母亲的一封信中获悉,我父亲和他的旅伴德·诺布瓦先生丢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确地说,根本就没丢,就是这么回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对旅行的细节,她似乎比我们知道更详细。“我想你父亲下个星期要提前回来了,他大概放弃去阿尔及西拉的计划了。不过他想在托莱多①多呆一天,因为他对提香的一个弟子②十分欣赏。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过在当地那是很有名气的。”
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画家格雷戈。
对她所认识的那群人单纯、细微而又模糊的骚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动声色的眼镜远远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观看我父亲的那个地方,正好嵌了一块无限放大的镜片,使她那么有立体感地、极为详细地看到了我父亲所有令人愉快的东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关遇到的麻烦呀,对格雷戈①的兴趣呀等等。这块镜片改变了她视野的比例尺,在万头攒动的芸芸众生中唯一使她看到这一个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罗画朱庇特在一个软弱的下界女子旁边,将他画得超人大小一样。②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画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与塞墨勒》一画,画上,朱庇特将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犹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说指的是《朱庇特与欧罗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辞,以便我们能在旅馆前多呼吸一会新鲜空气,一面等待着人家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打招呼,说我们的午饭已经备好。这时只听得一阵喧嚣。原来是野蛮人部落国王那年轻的情妇刚刚洗罢海水浴,回来进午餐。
“这真是一大害,她应该离开法兰西!”首席律师此时正经过这里,他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证人的老婆却眼睛睁得大大地,死死盯着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样望着这些人,多么叫我着恼,我简直没法告诉你,”首席律师对首席审判官说道,“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这个女无赖,你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着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诉她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们再作出对这些冒牌货加以注意的模样,我再也不跟你们一道出去了!”
卢森堡亲王夫人的马车,在她前来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馆前停过。她的前来,自然也未逃过公证人、首席律师和首席审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这几个女人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们已经手忙脚乱了一些时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还是一个女冒险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过大厅时,到处刺探不对头的事的首席审判官老婆从活计上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夫人,那劲头叫她的女友们笑个半死。
“噢,我呀,你们知道,”她骄傲地说,“我一开始总是往坏处想。非给我拿出一个女人的出生证和公证人证件,我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正结了婚。此外,你们别害怕,我要进行小小的调查。”
于是,每天这些女人都笑着跑来问:
“我们是来听新闻的。”
卢森堡亲王夫人前来拜访的那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搁到嘴上。
“有新鲜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从未见过……你说,你说怎么啦?”
“咦,一个女人,黄头发,脸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开外就能闻到马车味,只有那些小姐才会有这样的车,她刚才来看望那位所谓的侯爵夫人啦!”
“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嘿,你们看哪!就是我们看见的那位太太,你想起来了吗,首席律师?我们真觉得她不怎么样,可不知道她是来看侯爵夫人的。一个女的,带一个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们说得够多了。你们不知道她的姓名吗?”
“知道,我故意装作走错门了,拿着了她的名片,她的外号叫卢森堡亲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这地方,人很混杂,还有这类天使男爵夫人①来搞鱼目混珠,真是够惬意的!”
首席律师向首席审判官引证了马杜林·雷尼埃和玛塞特②的故事。
①“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马1855年写的一个剧本《半上流社会》中的女主角。她是一个交际花,试图通过嫁人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没有成功。
②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讽刺作品《玛塞特》,叙述一个浪荡女人晚年成了虔诚的教徒的故事。
再说,这一误会,并非象一出轻松的喜剧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误会一样只是暂时性的。德·卢森堡亲王夫人是英国国王和奥地利国王的外甥女。当她前来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马车兜风时,这两人总显得两大怪一般,属于那种水城难以躲开的怪物。圣日耳曼区的人,在大部分资产阶级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输光了赌本的恶棍(再说,个别人有时也确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会接待他们的。在这方面,资产阶级是太老实了,因为贵族老爷的毛病决不会妨碍他们自己在凡是资产阶级永远不会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贵族自认为资产阶级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在与己有关的事情上装得天真纯朴,而对他们那些穷愁潦倒的朋友则故作诽谤,这就造成了误会。如果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偶尔与小资产阶级发生关系,因为这个贵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财团,资产阶级终于会看到,一个贵族当资产阶级成员也很相称。但他还会发誓说,这个人绝不会与一个破了产的赌徒侯爵交往,认为侯爵越是和蔼可亲,他就越没有人缘。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员会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赌徒侯爵先生的女儿作自己的媳妇,资产阶级就更莫名惊诧了。那位侯爵虽是个赌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国最为古老。正如一国之君宁愿娶已被废黜的国王之女作自己的儿媳,也不愿娶现任共扣国总统之女给自己儿子为妻一样。这说明这两个世界之间彼此的看法都很虚幻,正如巴尔贝克海湾这一端海滩上的居民对位于海湾另一端海滩的看法也很废幻一样:从里夫贝尔隐约可以望见马克维尔这个“骄傲的公主”。但是就是这一点也是骗人的,因为里夫贝尔的人以为,从马古维尔也能看见里夫贝尔。事实上与此相反,里夫贝尔的灿烂美景,从马古维尔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发烧,请来了巴尔贝克的医生。这位医生认为我不应该整天待在海边风吹日晒,给我开了几个药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药方,但我从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来,她已坚定地下了决心,不照任何药方去买药。但是她对医生的保健建议很重视,接受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带我们坐马车去兜风。这样,上午,直到午饭前,我便在我的房间与外祖母的房间之间窜来窜去。
外祖母的房间与我的房间不一样,不直接面对大海,而且从三个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个内院,田野。这房间内的器物也与我的房间不同,有上面绣着金银丝线和粉红花朵的沙发。一走进去便闻到的那种清新芬芳,似乎从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发出来。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过这个房间。这时,从南面进来的光线,与不同时刻进来的光线一样,折断了墙角,在海滩的反光旁,将绚丽多彩的临时祭坛安放在五屉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径上盛开的鲜花;光线那收拢、颤抖而又温暖的双翼挂在墙壁上,随时准备重新飞起。那光线像洗浴一般,晒热了小院一侧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阳光如葡萄藤一般装点着小院,为小院的美丽动人、丰富多彩又加上动态的装饰,好似将沙发上那绣花丝绸一层层剥下,并将其金银丝边一一取下一般。这个房间有如一面棱镜,外面光线的七色在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尝的白昼的津液在这里溶解,散开,芳香醉人,看得见,摸得着:有如希望之园,溶成怦然跳动的银光和玫瑰花瓣。不过,先于一切的,还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滨如涅瑞伊得斯①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样。我拉开窗帘。每一个模样的大海停驻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个大海了,偶尔也与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从未见过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现过两次。
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个女儿之一,在希腊诗人笔下,她“以微笑自娱”,勒贡特·德·利尔则称她是“欢乐的格劳科斯女神”。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格劳科斯本为男性。
有时,大海现出那样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