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亿六 作者:张贤亮-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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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肚皮才压根儿不了解王草根成立“不孕不育试验室”的真正目的,反倒是刘主任清楚得很。这个“试验室”是上次董事会上临时增加的项目,之所以能得到董事长王草根的同意,追加了投资,完全是为医院老板一人所设。王革根为了有个男娃儿,一二百万元投资根本不在话下,更不用说什么亏损不亏损了。“不孕不育试验室”对王草根老板来说,就像世界各大国的航天事业一样,是不惜代价,不计经济效益的头等大事。王草根把它看作是“造人工程”,确切说是“造儿子工程”。这个“工程”在王草根眼里远远超过国家的航天事业。因为那关乎到王家能否“流芳百世”,王家的血脉能不能一代代地流传下去,如同“秦始皇”、“秦二世”、“秦三世”……似的一直传到“秦万世”。王草根在刘主任来的第一天就没有给刘主任布置什么“商机”,没有把创收列为“不孕不育试验室”的任务。王草根和刘主任说心腹话时,已把肚皮打发走了。肚皮哪知道其中秘密,所以和刘主任话不投机,两人之间产生分歧。
可是,成立了“不孕不育试验室”,第一大“试验成果”,却是发现医院的主人完全丧失了生育能力!王草根即使再成立十个“试验室”,也无药可医了。这是刘主任面临的一大难题。
“不孕不育试验室”发现了特优精子,并且,肚皮说这消息又传遍了全市医院的有关科室,那么珊珊很快也会知道。怎样向珊珊交待呢这又是刘主任面临的第二大难题。
在肚皮来和刘主任谈话之前,刘主任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刘主任这个科学脑袋搞不清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就陷于苦恼之中。他想把一亿六的化验报告通知珊珊,说“不孕不育试验室”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发现了一个非常适合她需求的精子提供者,但医生的职业道德又不允许他向无关的人透露患者或被体检人的病情和检查结果。因为,一亿六和其他来“不孕不育试验室”自愿提供精子的人完全不同,他没有与试验室签订自愿提供精子的合同,是作为一名体检人的身份来的,还可以说是被刘主任盛情邀请来的。这点,他和陆姐已经有言在先。
如果珊珊叫他联系那个理想的“人种”,但小伙子的姐姐已明确表态,不准她弟弟的精子作别的用场,陆姐已表明坚决反对“借种生子”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找陆姐商量,陆姐就会责怪刘主任:啊!你说是什么做科学研究,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狼,你给我们讲解了好多科学知识,什么人类即将绝灭了呀等等话,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弄来弄去你们还是为了找“人种”,才哄着我弟弟做精子化验的啊!通过和陆姐姐弟俩的接触,刘主任既很敬重陆姐,又很喜欢一亿六,他不愿意在他们姐弟面前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如果让珊珊直接去找那个小伙子,珊珊找到了的话,小伙子一定会告诉他姐姐。结果仍然是这样,陆姐就会问珊珊,你怎么知道我弟弟精子优良的绕来绕去又绕到刘主任他这里来。陆姐仍然会责怪他缺乏职业道德。
然而,不告诉珊珊也不对,“不孕不育试验室”花r好几万块钱,劳心费力地采集精子,不就是为了满足珊珊的要求吗不就是在为医院老板能延续香火、传宗接代而努力的吗而珊珊的要求只有刘主任一人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两人幕后有这样的“君子协定”,而且这个“协定”又必须完全保密,所以“不孕不育试验室”的同仁一直以为不惜工本地四处采集精子,就是为了做“精子买卖”。肚皮所代表的同仁们发现了一亿六大喜过望,把一亿六看成个财神爷,也是顺理成章的,不能责怪他们利欲熏心。
所以,刘主任两头为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刘主任这个迂夫子在没有办法两全齐美地解决人际问题时,只好暂时放下不管。王草根的精子情况虽然全“不孕不育试验室”的同仁们都知道,但也都以为刘主任已经向王草根说了,王老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精子危机。而王草根的化验报告和一亿六的化验报告,都在刘主任抽屉里锁着,至少目前还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刘主任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能要求全体同仁继续加强采集精子的工作。肚皮也许说得对,“中国之大,人口数量之多,像一亿六这样的人恐怕大有人在。”
然而,此后,刘主任发觉全体“不孕不育试验室”的医生和护士都对他翻白眼,他说话再没有过去那样管用了,他的指挥棒失灵了。
一方是从市场经济层面上考虑的,同时又对刘主任与珊珊之间的“君子协定”毫无所知,另一方是从道德层面考虑的,又完全了解他们采集精子的目的,并且既不能公开与珊珊的“协定”,还必须遵守他对陆姐的承诺。上级跟下级想到两岔去了,各想其事,各行其事。肚皮代表的下级认为自己一方很正确,觉得“不孕不育试验室”用人不当,根本就不能让刘主任来领导他们科室,肚皮非常后悔推荐了个创富道路上的绊脚石来;而刘主任一方又要坚守道德底线,认为可以违规、但不可以违背医生的职业道德的底线。
“不孕不育试验室”就处于这样的僵局。
肚皮虽然跟刘主任没有谈通,但还是不虚此行,获得了一些信息。一是肯定了刘主任是个谈不通的死脑筋,他脑袋里根本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的概念,跟刘主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二是知道了一亿六的姐姐坚决反对让一亿六提供精子出来“做好事”,那是个“封建脑袋瓜子”;三是一亿六的姐姐也相当有钱,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小市民,“封建脑袋瓜子”是多少钱都攻不破的。要用钱来引诱她,小数目无济于事,人家根本看不上眼。即使好不容易把“封建脑袋瓜子”攻坚下来,索取的报酬很可能要狮子大开口,数额会大到“不孕不育试验室”承受不起或是没有什么赚头的程度,反而倒给一亿六的姐姐开了条财路。
肚皮把和刘主任商量的情况向众人传达后,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奇怪为什么放着一亿六这座金矿不挖,还要四处找捐献精子的“自愿者”,花费那么多无效劳动、投入那么多资金干什么。几个护士听到又要继续采集精子,都皱起眉头,跟“自愿提供精子”的人打交道实在恶心,有时还被那些人嘲笑调戏。大家想把刘主任排挤掉,但又没有合适的借口,刘主任不仅没做错事,还正如刘主任说的,他们科室确实成功地为十几对夫妇实施了试管婴儿或人工授精的手术,并且大大带动了体检各部门的收入。
更难办的是,刘主任不但是肚皮推荐的,还是王草根董事长亲自聘任的,众生医院的院长也无权免去刘主任职务,把刘主任赶跑。所以,大家一致决定干脆不昕刘主任的,消极怠工。既不再像过去那样积极地搜寻精子提供者,也不颠覆刘主任的领导权,就这么呆着,有求助者来就接待一下,没求助者的话大家坐着闲聊天。
过了些日子,“不孕不育试验室”一伙人坐着闲聊时,一个医生偶然说起他在附近工地经常看见一亿六,众人才想起一亿六就在他们医院旁边的工地上干活。一亿六和“不孕不育试验室”全体同仁吃过一次饭。在吃饭时,大家都觉得他既可爱又单纯并且很“哈”,好像还处于天真幼稚的状态。有人就说,那还不如直接找一亿六。放着身边的金矿不挖,干瞪眼看着别人来挖,“何其‘哈’也!”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说,自化验了一亿六的精子后,我们就像接触了“非典”病人似的,每个医生护士都被一亿六的精于传染了,传染上一亿六的“哈”病了!
肚皮首先赞成,什么办法都不如干脆直接找一亿六。但要得到一亿六的宝贵精子,又不能在众生医院的“不孕不育试验室”里取。因为刘主任天天来上班,如果被刘主任看见了,他至少会问一下又要取一亿六的精子干什么。怎么向刘主任解释也是个问题,弄不好,刘主任又会把一亿六的姐姐叫来。这样,要么,是遭到一亿六姐姐的坚决反对;要么,是出现肚皮想象的那样,对方狮子大开口,最后弄得不欢而散。于是他们共同商定先找个和他们有同样设备的医院,联系好了后,到那家医院去“取精”。当然,这又不能让那家医院的高层领导知道,必须和那家医院同类科室的医生护士个别达成内幕交易,私底下暗箱操作。
这个“取精”过程,弄得和唐僧“取经”一样曲折。
“不孕不育试验室”里的医生护士和其他医院有联系的大有人在。几天后,就和另一家与他们有相同设备、也是治疗不孕不育的科室人员联系好了。那家科室的人怎样分成、怎样秘密进行、搞“地下工作”的步骤等等,都谈妥了。
这边,“不孕不育试验室”的人也把旁边建筑工地工人的上下班时间、吃饭时间、一亿六的排休时间、住的是哪座工棚、在哪里能找到一亿六等等情况打听好了。
关键还在于把一亿六说通,而又不能让一亿六告诉他姐姐。这个艰巨任务当然只有肚皮承担最合适,因为接待精子自愿提供者、向精子自愿提供者解释种种注意事项、说明采集精子在科学上的必要性、签订“自愿提供精子合同”等等,本来就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一切都安排好后,肚皮选在一亿六排休那天,一清早就在众生医院旁边的工地附近转悠。工人们早已上工了,都在各自岗位上干活,那几座商品住宅楼的地基都打好了。肚皮装着“晨练”后无事随便蹓跶的样子,在一亿六住的工棚周围扩胸蹬腿甩胳膊。装模作样等了十几分钟,就看见一亿六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拿着一根笛子从工棚出来,向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肚皮赶忙急走几步,跟在一亿六后面,向一亿六打招呼:
“嗨!真巧,碰见你了!你到啥子地方去”
一亿六回头一看,是为他化验过精液的大夫,还一起吃过饭,知道“不孕不育试验室”里,除了刘主任就是他的官大。笑着答应:
“啊,是皮主任啊!我回我姐姐那里去。今天我排休,姐姐叫回去。不过,皮主任有啥事没得要不要我帮忙”
肚皮原来想要说通一亿六一定很困难,都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哈儿”(傻瓜)张口,没想到一亿六主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就一面跟一亿六向汽车站方向慢慢散步,一面表现得很为难似地说:
“啧!也没得啥子了不起的事。就是最近我们碰到点困难。你晓得的Ⅱ沙,我们科室就是专门治疗不孕不育的夫妇,让他们能生出娃儿来的。可是,有好几对夫妇根本没有治好的希望。男的不行了唦!啧!”
“男的啷个不行了”一亿六不解地问,“男的哪里不行了嘛”
“男的哪有你那么好的精子哟!都有你这样好的精子,还会发愁生不出娃儿呀!我们科室都会关门。为啥因为再也没得生不出娃儿来的夫妇了唦!”肚皮像是十分惋惜地说,“你想想,结婚五六年了,就是没得娃儿,两口子痛苦不痛苦弄不好,都有打离婚的可能。”
“那啷个办呢”一亿六有点为生不出娃儿而要离婚的夫妇担忧了。
“嗨!”肚皮好像刚想起来的样子说,“要是你能捐献一点点你的精子给他们,他们啥子烦恼都没得了!但是,我们都晓得你姐姐不同意你捐献精子,困难就在这里吵!我们都不晓得啷个跟你张口。其实这是做好事:‘捐献一滴精子,挽救一对夫妇’,这是我们治疗不孕不育的医务人员的宗旨。我觉得这个口号硬是对头!就像献血一样,‘献出一滴血,救人一条命’,那是多光荣的事唦!”
“那没得关系!”一亿六慷慨地答应。他听了刘主任给他讲生殖常识后,知道了娃儿的胚胎是怎样形成的:要一个男性精子突破进女性的卵子里面去,所以,男性的精子是否强壮,是非常关键、非常重要的。既然他拥有强壮优良的精子,何不贡献出来“挽救一对夫妇”他认为这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
“我在深圳献过两次血,在这里也献过一次,不过,我都没告诉我姐姐,我晓得一告诉她她就要叫。再说,捐献精子比献血还要容易。本来我以为把精液弄出来很困难,可是我姐姐教了我以后,我感到并不困难,比献血的时间还短,就一会儿的事。‘捐献一滴精子,挽救一对夫妇’,这话硬是对头!捐献精子跟献血一样重要!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捐献了后我再到姐姐那里去也不晚嘛。”
肚皮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攻克了本以为最不容易攻克的难关。
“那好嘛!你真是个热血青年!真是青年人的楷模!”肚皮由衷地赞扬一亿六。可是赞扬归赞扬,请君入瓮的计划还必须照样实施。
“我的车在那边,如果你同意的话,那现在就坐车到那里去。”
“同意,同意!不过,要坐啥子车唦”一亿六问,“几步路就到了嘛。”
“啊,我忘了跟你说了:最近我们科室的仪器有点毛病,正在检修。我们现在暂时借用另一家医院的设备。”肚皮说,“你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坐车到那家医院去取精。不远,开车有十来分钟就到。取了后,我再用车把你送到你姐姐那里去。你说好不好“好好好!”一亿六爽快得很,就跟肚皮折返“不孕不育试验室”。
肚皮又说:“你姐姐不同意你捐献精子,我怕你正在捐献的时候,你姐来电话。你就不要给她说捐献精子啊!不然,她又会像上次那样跑来阻挡你做好事。”
“那容易得很。”一亿六笑着说,“我把手机关了就行了嘛。我献血的时候就没有告诉她。我姐见我流了点血就大惊小怪!叫得我心里发麻!”
两人高高兴兴回到肚皮的车旁边。肚皮给一亿六拉开车门。一亿六连说:不客气不客气!坐了进去。
肚皮没想到,他在工棚附近甩胳膊蹬腿的时候,刘主任已来上班。肚皮和一亿六谈话的这个时间,就是一亿六磕碰了刘主任车的第三天、刘主任开着修好的车来上班,碰到一亿六排休无事时在工地四处找帮忙机会的时间。这两个时间刚好吻合。而且,肚皮的车今天正停在陆姐来时把她的“VOLVO”停的停车线内。所以,刘主任透过他办公室的大玻璃窗,看见肚皮和一亿六两人边说边笑地从车道向停车场走来。刘主任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但看见一亿六拿着笛子坐进肚皮的车,就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了。结合最近整个“不孕不育试验室”的同仁们对他那阴阳怪气的表情: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只要他一出现,人们就啥话不说了,一致用冷眼瞪他。刘主任直觉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名堂。
刘主任觉得有必要让陆姐了解一下一亿六跟肚皮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尽管刘主任“迂”,但猜也能猜到肚皮可能会把一亿六带到别的医院寻找“商机”。刘主任急忙从抽屉里翻出陆姐填写的精子化验登记表,从联系方式一栏里找到陆姐的手机号。
“喂!是刘主任吗你好!你好!”陆姐接到刘主任的电话,用欢喜的语气向刘主任问好。因为刘主任给了她很大宽慰。陆姐的手机里也存有刘主任的手机号码。
“啊,我是、我是。”刘主任说,“小陆,给你电话不为别的事,就是我刚看见我们医院有个医生,把你弟弟用车不晓得要带到啥子地方去。我想你最好给你弟弟打个电话问一下。”
陆姐说:“他今天排休,说好是回到我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