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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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灯我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报纸,按照惯例我从最后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结玻璃。青工打了人理应受教育,胳膊肘朝里弯有啥好处。中外钓鱼好手争夺姜太公金像。一妇女小便时排出钻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
本刊通讯员邹一鸣报道:久旱无雨的高密县东北乡蝗虫泛滥,据大概估计,每平方米约有虫150~200只,笔者亲眼所见,象蚂蚁般大小的蝗虫在野草和庄稼上蠕蠕爬动,颜色土黄。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红蝗幼蝻,生长极快,四十天后,就能飞行,到时这天盖地,为祸就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了。据说,五十年前,此地闹过一场大蝗灾,连树皮都被蝗虫啃光了,蝗灾过后,饥民争吃死尸。
前天晚上我挨过耳光、思念沼泽地里的马驹之后,读到了有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的报道,昨天上午我跑到沿着“太平洋冷饮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飞跑到老头儿们遛鸟的小树林,路旁的血红公鸡花上挑着点点白露珠,黑纱裙女人鲜红的裤衩和鲜红的嘴唇,她的鲜红的血和警车上快速旋转的红灯。石板道上马蹄声声。那只疯狂的画眉老远就看到我跑来了,抖动着血一样的翎毛,张着鲜艳的嘴卷着锐利的舌尖为我鸣叫。我跟画眉匆匆打过招呼,便把一张慌慌张张的脸转向老头儿被朝霞映红的脸。我把登载着蝗虫消息的晚报送给他,他同时递给我的一张晚报上登载着蝗虫的消息。
红蝗虫!老头儿象提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般诚惶诚恐地说,红蝗虫!
他的眼睛躲躲闪闪,一提到红蝗虫他就好象怀上了鬼胎。我马上记起他说他是五十年前闹蝗灾后背井离乡流浪到城里来的,一定是那场灾祸的情景历历如在他的眼前,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开始给我讲说那场大蝗灾的情景,我却荒唐地想到那只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层大楼的地下室里,看完了蝗虫的晚报,我才发现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长肚子已经烂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象一粒子弹,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动了。
关于五十年前那场大蝗灾我比当时亲身与蝗虫搏斗的人知道得还要多,我既相信科学,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恋传说,因为下午三点我要乘车赶回高密东北乡,时间紧张,我说,老大爷,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吗?老头说,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带回去,可惜还死不了。我说光知道您是高密东北乡,可不知道您是哪个村的?流沙口子!哎哟哟,流沙口子,就在河北边,离我们村一里路吆!可我从来也没听说流沙口子村有您这么个人啊!五十年啦,从没回去过,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来时十五岁,恍恍惚惚地记着你们村里有两座庙,村东一座八蜡庙,村西一座刘猛将军庙。
再见,大爷,我着急着要去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与老头儿告别。老头儿说:其实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样,这是神虫,人是无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们就会飞到城里来,你用不着大老远的跑回去看它们。
蝗虫研究所的值班人员接待了我,我说明来意,他说,所里的研究人员已经连夜赶到高密东北乡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兴,非常感动。我在门口的科普书店买了一本《蝗虫》,一边翻看着书里的彩色插图,一边走进食品店,为我儿子买了四盒葱味饼干用胳肢窝夹着,翻着书我匆匆穿过斑马线,一阵嘎嘎吱吱的刹车声,我抬头看到几乎撞到我髋骨上的军用吉普车,一颗年轻的愤怒的头颅从车窗里伸出来,他骂我是只土蚂蚱,他说碾死你这只土蚂蚱,我对着他点头哈腰,想着蚂蚱就是蝗虫蝗虫就是蚂蚱,我想起昨天夜里与银发教授在绿躺椅上打架的那个姑娘(?)去年春天一个风光妩媚的日子里换上了短袖衬衣,她的胳膊肌肤细腻,牛痘的疤痕象两片鲜红的鲤鱼鳞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满头金发。那时候教授正在讲授“一夫一妻制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结构”,那时候教授还十分年轻,五短身材上擎着一头稀薄的黑发,星目皓齿,神采飘逸,出语朗朗。大姑娘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离着教授那么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气味一定吐到她的脸上。她是个陌生人,出现在教室里,对教授飞眼,学生都打哈欠,流泪,有些呆扮鬼脸。她慵倦地伸懒腰,双臂高举,后抻,脸上紫红的肉疙瘩象山楂果一样滚动着,腋下的黑毛刚用剃刀刮过,毛茬子青青象教授的嘴巴。她伸懒腰时,两颗乳头象两只乌黑的枪口瞄着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孙子带到学校来了,他的孙子头颅庞大,身体瘦小,一个男生说教授的孙子象个山蚂蚱!当时我想如此杰出的一个孩子怎么象个山蚂蚱呢?翻看了《蝗虫》里的彩色插图,我不能不佩服这个比喻的形象和贴切。他的孙子真象个蚂蚱,处在跳喃阶段的蚂蚱,跳蚂蚱的大头跳蚂蚱的小身子,跳蚂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蚂蚱的绿水汹涌的嘴巴。希特勒不也象只跳来跳去的蚂蚱吗?红蚂蚱,绿蚂蚱,蚂蚱多了就叫蝗虫,红蝗、斑蝗、东亚飞蝗、非洲紫蝗……你总想跟我说你的斑马!你周身散发着一股马粪的酸味。不好闻吗?她惊惶地眨动着黑得怪异的大眼睛。
闪开!你他妈的是不是病啦?司机点着蚂蚱脑袋骂我,我努力排斥开充斥头脑的形形色色的蚂蚱,象一只缺腿的蚂蚱,后跳了一步。吉普车呼啸而过。我闻到了一股腥味,低头一看,斑马线上,一摊紫红的干血,正对着我狞笑。我蓦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个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当她轻捷地走在斑马线上时,她的裙据翻动,雪白的大腿外侧闪烁着死亡的诱人光泽。她象只蚂蚱,或者象只蝗虫,黑的蝗虫闪动着粉红色的内翅,被咯唧一声压死了。我真为她难过,她刚打过我两个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杀!警察怒气冲冲地问我:她是你的老婆吗?
我绕开那摊黑血,走在斑马线上我胆战心凉,我感到生活在这座城里,每秒钟都不安全,到处都是蚂蚱,我也成了一只蚂蚱,我赶快逃,去车站,买车票,没有卧铺买硬座,没有硬座买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蚂蚱。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蝗虫泛滥!邹一鸣,我告诉你,报道失实你可要负责!谣报灾情,要掉脑袋的事情。我亲眼所见。那五十年前的虫灾你报什么?你是不是想借古讽今?王书记,我们搞死一条大狗,来不来吃狗肉?狗杂种们,怎么搞到的?王书记把报纸扔掉,急忙问。
五十年前,九老爷三十六岁,九老爷的哥哥四老爷四十岁。四老爷是个中医,现在九十岁还活得很旺相。他是村里亲眼看过蝗虫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历的四月初八,四老爷一大早给搬到两县村看一个绞肠痧病人。他骑着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驴,穿着一件薄棉袍,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红缨,老棉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两根二指宽的小带子,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四老爷用十二根银针扎好了绞肠痧病人,病人双眉之间有一颗生毛的大痦子。病家招待四老爷吃面条,喝高粱酒,酒肴是腌地梨、烧带鱼、酱油拌葱白。四老爷酒足饭饱,骑在毛驴上,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浑身发痒。毛驴走着田间小道,久旱无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没毛驴半截蹄子。四老爷是从那五千亩沼泽的西边往北走的,沼泽里明晃晃的,暗红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鹭鸶在淤泥上走,四老爷担心它们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芦苇和枯草在沼泽地里立着,一片片一丛丛的枯黄,新绿的颜色在枯黄下约有一样高,雪白的小鸟在沼泽上空飞,象运动中的绒毛。
四老爷是拉屎时发现蝗虫出土的。那时毛驴停在路边,一动也不动,还不到正午,空气就燥热,干涸的黑土泛着白光,草和庄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爷走进路边一块麦田,麦子细弱,象死人的毛发,黑土表面上结着一层盐嘎痴,一踩就碎,一股股烘旱烟的味道从地里冒起。远近无人,四老爷撩起袍子,解开裤腰,蹲在麦垄里。
四老爷拉屎过程漫长,这个特点村里人人知晓,四老爷认为蹲在干燥的野地里拉屎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四老爷只要不是万不得已,总是骑着毛驴跑到野地里拉屎。四老爷也是喜欢养鸟的,他不养画眉,他养窝来鸟,这种鸟叫得不比画眉差。四老爷把拉屎当做修身养性的过程。他蹲着,闭着眼,微微低垂着头,听着春风吹拂麦芒,听着地里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爷去野地里拉屎是选择季节的,这是必须说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阴阳五行,熟谙寒热温凉。春天,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太阳强烈但不伤腠理,是最适合野外拉屎的季节。夏天燠热,地表潮湿,蚊蝇骚扰,空气凝滞,于身体无益。秋天天高气爽,金风浩荡,本来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节,但因为高密东北乡南临沼泽,北有大河,东有草甸子,西有洼地,形成了独特小气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河里洪水滔天,沼泽里、草甸子里、洼池里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爷的屎只有拉在家院里的茅坑里。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风象刀子一样割肉,只有傻瓜才去野地里拉屎。
窝来鸟在高空中盘旋着鸣啭,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阳景和风调雨顺,窝来鸟的鸣啭会使人想到残酷的爱情。四老爷聆听着高空中的鸟鸣,脑海里红潮白雨,密密麻麻地腾起,扬扬洒洒地落下,鲜红荷花开放,雪白荷花开放,口吐金莲花,雪浪淹头顶,无声无息,馨香扑鼻,如同见到我佛。——每当四老爷跟我讲起野外拉屎时种种美妙感受时,我就联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国高僧们的静坐参禅,只要心有灵犀,俱是一点即通,什么都是神圣的,什么都是庄严的,什么活动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达到宗教的、哲学的、佛的高度。
四老爷蹲在春天的麦田里拉屎仅仅好象是拉屎,其实并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气在四老爷体内循环贯通,四老爷双目迷茫,见物而不见物,他抛弃了一切物的形体,看到一种象淤泥般的、暗红色的精神在天地间融会贯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麦穗上的黄芒,两只肥胖的鹧鸪追逐着飞行,它们短小的翅膀仿佛载不动沉重的肉体。它们笨拙地飞行。以褐色为基调,以白斑为点缀,它们的羽毛光华丰厚,两团暗红色的温暖光晕包裹着它们,形成了双飞鹧鸪的思想幻影,干燥、流通的空气里回响着鹧鸪搧动翅膀扑悠悠声音和鹧鸪——母鹧鸪春心荡漾的鸣叫声——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亲哥哥——四老爷发现蝗虫出土之前,听到恋爱中的鹧鸪求偶声后的一段红色淤泥凝滞不动的时间里究竟想到了一些什么?他想没想过流沙口子村(画眉老头的故乡)那个俏丽小媳妇正斜倚在门前,不,踏着门槛,靠在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盛开的颜色就是她的脸色,她两只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闪烁着宝贵又多情、暧昧又狂荡的光芒,根据老耄之年的四老爷的回忆,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许她缝了好几件同样的褂子轮换着穿,四老爷后来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到这种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动情——“文革”期间,我家墙上曾经贴着一张流行的画,画上那个小媳妇身着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举着红灯,杏眼圆睁,桃腮绽怒,左侧——或者右侧的乳房十分凸出,四老爷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黄的煤油灯光照耀着我家黑釉釉的墙壁,满室辉煌,窗外秋声萧瑟,月光遍地,进入秋季发情期的猫儿在房脊的鞍状瓦上一声急似一声地鸣叫,它们追逐时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响。高密东北乡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异禀的九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来一蓬竹,栽在我家院子里,栽在我家院子里水井北侧、瓮台西侧、鸡窝东侧、窗户南侧。秋风在竹叶间索索抖动,我从黄豆地里擒来的大肚子草蝈蝈在竹叶间唧唧地鸣叫,依稀可见雪白窗纸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爷吸一口茶,定睛墙上,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鼻皱眼挤,好象打喷嚏前的痛苦表情。我们全都惊吓得要死,不知四老爷得了什么魔症。也来喝晚茶的九老爷站起来,歪着他那颗具有雄鸡风度的头颅,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四老爷。九老爷转到四老爷脑后,把自己的视线与四老爷的视线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爷的后脑勺子,嗬嗬一笑,说,我的四哥,多大年纪了,还是贼心不退!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爷为我们解释,四老
爷看到墙上的画就想起他年轻时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这红颜色褂子的,她比她只怕还要俊出一个等级!
四老爷擤擤鼻子,怨恨地说:老九,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了解内情的人,立刻把话头岔开了。
三
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气氛一直是宽松和谐的,即便是在某一个短暂的时期里,四老爷兄弟们之间吃饭时都用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紧紧攥着上着顶门火的手枪,气氛也是宽松和谐的。我们没老没少,不分长幼,乱开着裤裆里的玩笑,谁也不觉得难为情。所以九老爷当着一群晚辈的面抖擞出四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四老爷也不觉得难为情。他仇视着九老爷,目光汹汹,被劝过后,他叹了一口气,撩起缝在胸襟上的大手绢子,擦去悬挂在白色睫毛上的两滴晶莹的小泪珠儿,凄凉地、悠长地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包含着的内容异常丰富,我当时就联想到村南五千亩沼泽里深不可测底的红色淤泥。
四老爷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个跟我同龄的妹妹建议把墙上的画儿揭下来送给四老爷,让他搂在被窝里睡觉。她言必行,起身就去撕墙上的画,谁知那画是我母亲用放浆的熟地瓜粘在墙上的,粘得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没撕下来,第四下竟把个红衣小媳妇一撕两半,从乳房那里撕开。众人哗然大笑,妹妹说,毁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爷无法吃奶了!众人更笑,七姑连屁都笑出来了;众人更加笑,四老爷抡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婶说: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梦,提着匣子枪去跳娘们墙头,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说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高密东北乡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纤维丰富,味道与干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东北乡人大便时一般都能体验到磨砺粘膜的幸福感。——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却这块地方的一个重要原因。高密东北乡人大便过后脸上都带着轻松疲惫的幸福表情。当年,我们大便后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鲜花盛开。我的一个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钱时,总是选择她的父亲——我的八叔大便过后那一瞬间,她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应该说这是一个独特的地方,一块具有鲜明特色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繁衍着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家族(?)种族(?),优秀的(?),劣等的(?),在臭气熏天的城市里生活着,我痛苦地体验着淅淅沥沥如刀刮竹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