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11 作者:李敖-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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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王八蛋!太可恨了!太残忍了!
龙 头:的确如你所说,但你也犯不上对欧卡曾个人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认识你三个月了,从来没看到你这么激动过,你好像突然恨起欧卡曾来,恨得不次于恨调查局的特务似的,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
余三共:(望着窗外,摇着头)龙头啊,不要问了吧(突然躺下来,把头埋在被里)!
龙 头:(双手向下按,要大家安静)三共可能有点累了,让他休息休息吧!
史处长:我们谈点别的。刚才三共说龙头对是非的黑白有歧视,说龙头主张大是大非。
龙 头:三共说得对。我这个人是非分明,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不会说欧卡曾有一个白屁股,那是颠倒黑白。因为黑白分明,我碰到事情总是不问别的,先问黑白。例如你说要介绍个瓜子脸的女朋友给我,我的注意力不在瓜子脸,却先反问你是黑瓜子还是白瓜子,所以,有时候会因过分认真而有点孤立。我觉得男人一生,能够成为男子汉最重要,坚持是非分明,即使独来独往,陷入孤立,也要做男子汉。当然不独来独往,有一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更好。要分几个男子汉成分给他们。
史处长:那你自己岂不减少了?
龙 头:他们是我的“分身”,我是百分之百,他们也是。像孙悟空撒出毫毛一样,个个都变成孙悟空。
史处长:原来你是可以分的。
龙 头:不但可以分成别人,也可以分开自己。
史处长:分开自己?
龙 头:分开自己,就像三共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样。也许人们会问,怎么能这样?三共不是说过吗,人本来就有两个我。岂止两个,三个四个也不一定。
史处长:这就是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多重人格吧?
龙 头:解释上,比心理学上的要宽。因为所谓双重,有时候是精神与肉体分成两个,不一定是大脑分成两个。
史处长:不但可分成别人,也可分开自己,除了下棋以外,请龙头举例举例。
龙 头:记得《湖滨散记》的作者的话吗?梭罗坐牢的时候,他说他“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们总以为我唯一的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叫人好笑。他们那里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着出去了……”。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两坪之内,但却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拉夫瑞斯在牢里写诗给情人一样。印度圣雄甘地师承了梭罗的不合作主义,也师承了梭罗的坐牢哲学。甘地说志士仁人在狱中,“肉体虽给关起来,灵魂并没关起来”,他的灵魂是自由的。这种看法的关键是强烈的唯心论,它告诉人们,所谓自由与不自由,“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你心里觉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里觉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说他自己在狱中,和梭罗一样,身在网罗,却神游四海;人在监狱,却心在远方。他把自己分开了。甘地说:“他们抓了我,却给了我自由。”我把梭罗、甘地这种自由,叫作“不自由的自由”,因为不自由中有自由。
史处长:不自由中有自由,这么说来,是不是自由以后、出狱以后,就更自由了,从此没有不自由了呢?
龙 头:这可未必。
史处长:为什么,这不有点被虐狂吗?
龙 头:不是,而是另一种心境纠缠住你。哲学家斯宾塞说:“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没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这种伟大的透视力,伟大的胸襟,我给它下了一个描绘,这叫“自由的不自由”。“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与,是把受苦受难的人当兄弟,又使自己有责任感。夏禹感觉天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感觉天下有没饭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们挨饿一样,有这种抱负的人,后天下之乐而乐,众生不成佛的时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十一章里,为这种心境做了动人的总结:“有谁软弱,我不软弱呢?有谁跌倒,我不焦急呢?”有这种心境的人,他自己坚强,却感受兄弟的软弱;他自己站起,却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却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当年,开火车出身的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因参与政治反抗,被判十年,关在牢里。由于他极富人望,虽在牢里,却得到美国大选中,一百万选民对他戏剧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总统特赦了他。出狱后,人们庆幸他重获自由,他却从斯宾塞的句子里,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侍;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后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灵里,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史处长:听了龙头这番话,心境的确完全不同了,但还免不掉一种忧心,孔子不是说“仁者不忧”吗?自己忧心忡忡,反过来说,是不仁了吧?本来是麻木不仁,怎么忧国忧民也不仁了?
龙 头:孔子说“仁者不忧”,他错了。范仲淹不仁吗?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文天祥不仁吗?他“悠悠我心忧”。仁者悲天悯人,仁者无奈,仁者忧。仁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仁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忧”,范仲淹说“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也错了。天下大乐以后,仁者又别有所忧了。
欧卡曾:听了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大道理,我们听不懂。但有一点,我们懂了,就是龙头口中的什么兄弟兄弟,我们道上的人,很讲究这些,比如说,我在公车上扒了人的钱,被你看到,你不吭气,下车后,你拍我肩膀,要我分一半给你,我就会揍你;但你拍我肩膀,说一句切口,说:“老兄,我们拜个小把吧!”我就不会揍你,并且分一半给。为什么?因为你说了行话,你也是道上的人,见者有份,你是兄弟,这是我们黑社会的行规。
史处长:你们的行规很有趣。我们只知道义结金兰、“拜把子”,不知道还有“拜小把”的这门学问。
欧卡曾:不是学问,是规矩。
龙 头:这叫“盗亦有道”。你们的规矩还有很多吧?“贼不空手”啦、“拜小把”啦,还有什么,代表你们的信仰、人生观?
欧卡曾:还有一个最务实的,就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比如说我们偷了一只手表,今天把贼物脱手,只卖一百元,明天可卖一千元,今天就卖,一百元拿到手,就在今天花掉、就在今夜花掉,而不等到明天卖一千元。明天,对我们太遥远了。明天是什么,明天可能天灾、可能地震、可能飞来横祸、可能被条子抓走,明天不可靠的一千元不如今天可靠的一百元实惠。我们相信“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没有明天,也不希罕明天、也不要明天。我们没有未来,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你们不要怪我们太现实,其实我们很务实,我们只活生生的活在今天,活在可靠的今天,谈明天干嘛?明天在那儿(两掌向上翻)?
龙 头:(点着头)你这小子也不无道理,你这种“贼的人生观”也不算全错。如果明天天塌了,你今天过得真很务实。
欧卡曾:我们不但“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还有更务实的,就是“就要现金”,一切你认为你所有的、不能化为现金放在口袋里,就不算为你所有,在紧要关头,变现、折现、兑现才是真的,不能变成现金的东西,都是假的。
龙 头:佛兰克林说世界上三样最可靠的东西是老妻、老狗和现金,你欧卡曾和佛兰克林不谋而合呢!但你欧卡曾更务实,因为老妻和老狗会死掉,现金不会。你欧卡曾的人生观,在我们眼前一闪,会使我们这些相信救国救民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暂时失明,我们受难也好、殉难也罢,都会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力。宋朝的大儒朱子住在廟里,半夜听到钟声,他感到一种恐慌,突然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感觉,因为佛家的夜半钟声比起儒家的仁义道德有时更有震撼力、更直指本心。我们真的不能说小偷错,如果他再转变为义贼或侠盗,像侠盗罗宾汉一样,就更有趣了。
欧卡曾:什么是侠盗罗宾汉?
龙 头:罗宾汉是十二世纪时英格兰中部休伍德森林SherwoodForest中的胡子——我们东北人叫强盗作胡子。休伍德森林是皇家森林,罗宾汉出没于此,显然有跟政府过不去的意味。罗宾汉“盗亦有道”,他劫富济贫、惩贪除暴、侠骨柔情、光明磊落。八百年来,他的轶事众口相传,多少民歌与传奇,都以他为主角,他成为正义的化身。但这些正义,却是以趣味、奇情、快乐、生动、悲壮的形式行使,一点也不枯燥。罗宾汉有恩于匹夫匹妇,但他未尝没有心理准备,准备匹夫匹妇的忘恩负义。像是黑泽明笔下的七武士,功德圆满后,却落得匹夫匹妇的冷眼。自古以来,英雄豪杰对世态人心,早就有苍茫与大度的了解。匹夫匹妇是现实的、健忘的、嫉妒的、残忍的、不可恃的。但英雄豪杰并不因此就心灰意懒,他们还是要在夹道欢呼中或路人啐骂里,走上前去。一张漫画里画着罗宾汉被他一个手下兄弟质问,说你劫富济贫,“到底那些穷蛋又为咱们哥儿们做了些什么?”Butthen again what did the poor ever do for us?漫画中罗宾汉没有答复,我替他答复吧,为善的本身,就是报酬。罗宾汉最后被女人陷害,流血死在修道院里。这女人是受罗宾汉的敌人利用的“新女性”。当他的亲密战友小约翰冲进来救他,并要烧掉这狗娘奍的地方的时候,罗宾汉阻止了,他说:“算了吧!我不同意这馊主意,我从不伤害一个女人,或是与女人为伍的一个男人。”Nay;I cannot grant that boon; for never have I injured a woman or a man in woman'spany。 最后他与中国英雄的作风不谋而合,拿起弓箭,朝窗外、朝远方,射了生平最后的一箭,说了:“埋我在箭落的地方。”Lay me where thearrow drops。 就死了。
欧卡曾:龙头,你看来是文明人,并且饱读诗书,但我看到你不太文明的另一面——你想做,至少向往,罗宾汉那种野蛮人。
龙 头:一点没错,我喜欢过去的罗宾汉和未来的欧卡曾。
欧卡曾:我喜欢现在的龙头,和挂在墙上的那件袍子(看着墙上)。
史处长:龙头啊,你看欧卡曾贼眼溜溜的,看中了你那件袍子了。
龙 头:这件袍子三共最喜欢,我猜这共产党一直想共我的产。它是我家祖传的,它的价值,南方人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皮袍子是猞猁皮做的。猞猁又叫猞猁孙,也叫失利,也叫土豹,是东北产的一种像狸的小动物,能爬树,它的皮在皮货中是上品,在“大清一统志”这种书中就有记录。能穿上这件皮袍子,表示过去家里是有钱人家。欧卡曾对有钱有家一定有一种特有的嗅觉,他很识货,虽然只知皮毛。
欧卡曾:(试探的表情)我可以过来摸摸它吗?
龙 头:(笑)只要不拿,摸摸可以。
欧卡曾:(边摸皮袍)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伸手指向史处长。)
班 长:史处长,接见!你律师来了。
史处长:(抓起手边的文件)等了这么多天才来,真该死(哗啦哗啦拖着脚镣出去,门又咔嗒关了)!
欧卡曾:(好奇)龙头啊,处长大人这么大的官,怎么挂上了?我是说,怎么戴上脚镣了?
龙 头:他被判了死刑,判了死刑都挂上,这是牢里规矩。
欧卡曾:什么罪啊,这么严重?
龙 头:共产党,可是是假的。他们调查局里内斗,他被局长沈之岳斗垮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者局长败者匪,他就给戴上红帽子,说他是共产党了。
欧卡曾: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专抓共产党”的吗?他怎么变成共产党了?他如果是共产党,那么他抓的共产党,都该是假的才对,真共产党怎么会抓自己的同志呢?
龙 头:说得也是啊,他如果是共产党,那还了得!他主持抓共产党,要制造出多少冤狱啊?其实,抓共产党固然制造冤狱,不抓共产党也照样制造不误,我讲个武汉大旅社命案的故事给你听。一九五九年,台北市武汉大旅社有一个客人叫姚嘉荐的上吊自杀了,警察局本来查清楚了他是自杀,因为他是菲律宾华侨,消息登在菲律宾报上,蒋介石看到了,认为会影响华侨投资,就下了条子,上面八个大字:“查明事实,从严侦办。”结果调查局就朝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的政治正确办下去。首先调查局派人抓了旅社的职员游全球,据游全球告诉我:“那是民国四十八年十二月八日,大约十点钟左右,我已经快要睡觉了,突然有两个人跑进来,问说: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给他看了以后,他说,好,你到楼下来,那时武汉旅社门口已经摆了好几部车子,我一上车,眼睛就被蒙起来了,开、开,开了大约个把钟头,到了一个地方,我下车还是他们抱我下车的,进了屋子,蒙的布才拿开,调查局的专员王琪就问我,刚才在旅馆,你叫些什么?我说,我叫,我当然叫,我又没犯法,我叫什么?还没讲完,王琪的手就过来了,一掴两个耳光。我说你怎么打人呢?调查局的人说,我怎么不打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调查局。我说,这是调查局?我又不是共产党,我是恨共产党才到台湾来的。他们说,你是杀人犯。我说我杀了谁了?他说姚嘉荐。我说,你们治安单位不是办了案,说是自杀的吗?他说不是,是你们杀的。我说,是我们杀的,凭你们说的就是我们杀的吗?他们说,你杀他干什么?我说,我没有杀他干什么。我今年三十八岁了,我会随便帮人杀人吗?他们就不管了,把我拉出去。那天晚上就有四个人,两人是打手,一人问,一人笔录。打了以后,第二天晚上,就用两百支光照眼睛,一边打耳光,一边照眼睛,那种难受劲儿,唉,一边流眼泪,一边受光照,眼睛就像刀割一样难受。第三、第四天以后,就更难受了,他们拿盐水给我喝,喝了以后,就不再给水喝了。不喝盐水也不行,不喝他揍你。然后持续三、四天,不给喝白开水的时候,我渴得难过,要水喝。他们说,要喝就得承认杀姚嘉荐。我说,我承认好了,就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不行,有很多人杀的。我说,你要我承认,我当然就说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不行,不只你一个人。我说,不只我一个人到底是哪几个?我都没看到,是不是没到齐?他们说,都是你们旅社那几个。我说,我们旅社有两百多人,是那两百多个吗?他们说,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