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有缘[梁凤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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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门,才发觉母亲在客厅内搓麻将。
心上的兴奋与热情,登时冷了一半。
母亲拿眼瞄我一下,说:
“应征职位结果如何?”
我点点头,还未及将详情相告,那隔壁B座的周太太也就是幕后沈肥肥的妈,就提高嗓门:
“这年头,姑娘们去应征工作真要带眼识人,我女儿在电视台公关部任职,记者们不知给她说了多少人海奇案。什么人独个儿租间写字楼,借口高薪聘请女职员多名,其实是骗财骗包,尤有甚者,乘机经营黄色架步,引诱无知少女误堕火坑!”
跟着,四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不住在讲那些迫良为娼的个案,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一会,就把自己锁在房里,哭笑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要不要上班?那章德鉴是坏人不是?如果不上班,茫茫人海,人浮于事,又到何年何月才有工作的机会?
上了班,自问是个眉眼精灵的人,公事上的来龙去脉,总能多少看出端倪,然,待至有何风吹草动之际才请辞,岂非又落实了一次败绩?倒不如干脆不上工好了!
辗转反侧,无眠的一夜。
翌晨,母亲差不多是把我拍醒的,嚷道:
“不是说,找到新工作了吗?看你懒散成这个模样,打什么工,给正经人家当个小媳妇,也会得出事,这年头,什么脚色都要拼命苦干才活得下去了,哪儿会像你?哼,若不是你爸爸还留下一些资产给我,靠在你身边怕早要沿门托钵的周围求人施舍了。”
我一骨碌地跳起来,以最高速度整装,夺门而出。再留在家里,要给闷死!
章氏贸易公司在中环偏西永乐街的一幢名为永成大楼的旧商业楼宇内。
我在大厦门口还一直迟疑着,不知应否上工去。
仰头看看这幢六层高的楼宇,租用给近三十伙人作写字楼用,每间公司都只占地五百尺的样子,当然都不是大规模的机构了。
我瞪着那个表列各层公司名称的告示板,踌躇不已。有位大厦管理员走近我,问:
“小姐,你找什么公司?”
“章氏。”
“章先生写字楼在三楼。”
“谢谢。”
我灵机一触,探问道:
“这位是管理这幢写字楼的先生吗?”
“对,人们都叫我忠伯。”
“忠伯,你好。你认识章德鉴先生吗?”
“当然哪!他租用这儿的写字楼有一年多呢!”
行走江湖,小心为上,一于宁枉毋纵,为了自己安全,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决定好好地查探这叫章德鉴的,是哪一路上的人。
于是我微笑着对忠伯说:
“对了,对了,我也好像听过章先生提起忠伯的名字,你是这儿的老臣子了。”
对方乐不可支,忙道:
“章先生真客气,他是个有为青年!我跟他算是渊源浑厚了,从前章先生未自行创业,就在隔壁的永通银行当职员嘛,跟我早晚也有招呼,他现用的三楼这个单位,就是我介绍他租下来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打天下,绝不简单,我还给大业主求了个情,以旧租签的约呢,算是给创业的他鼓励了。”
“这么说,章先生是做正经生意了?”
“那当然了,小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不,女人总是多心多疑,我只是想知道出入章先生写字楼的女人并不多吧?”
我是实话实说,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那忠伯听了我的问话,竟瞪着眼睛,重新好好地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一次,然后微微笑道:
“小姐请放心,章先生根本从不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连午饭时间,他都草草吃个面包或饭盒便又躲在写字楼工作至黄昏日落了。这么一个勤奋向上的人,我老早就说,应该寻个理想的女孩子,好好地辅助他、照顾他呢!”
忠伯望住我,感动而安慰的笑意,刹那间,却化为当头棒喝,哎呀!一时失慎,当个糊涂侦探,竟惹得对方误以为我是个要侦查男友的醋娘子。真是啼笑皆非。
我无辞以对,只好尴尴尬尬地回以一笑,就快步钻进升降机里去了。
推门走进章氏写字楼时,章德鉴的面色真不好看。
我讪讪地说了声早晨,对方就答:“不早了,已经差不多九点半。”
真倒霉,上工的第一天就迟到。世间上最难为情的是自己理亏,让人家抓住把柄。如若行为检点,光明磊落,谁敢动我一根毛发,我就跟他拼了!
“你要把这迟到的习惯改掉,从前我打人家的工,只有早到迟退。”
章德鉴一本正经地训我。
任何人一屁股坐到老板的宝座上去,不管那第一把交椅是黄金钻石铸造的,抑或是杂货摊捡回来的三手货色,一样是那副嘴脸。
我恨得牙痒痒。
也轮不到我分辩了,章德鉴就把一大叠的帐单放到我的办公桌去,教导我如何归纳成档案,并把新近的帐目一一上数。
章德鉴的写字台就在我对面。这写字楼没有分隔房间,一大半面积都用来贮存货品,一盒盒的箱子叠高至天花板。
一整个上午,章德鉴都没有跟我说过半句闲话,我们二人分别埋首工作,直至午膳时分。
“我可以到外头去吃午饭吗?”我忍不住问。
“可以。”章德鉴看看手表,“回来时,给我买个饭盒,随便什么饭盒也可以。”
章德鉴把五块钱塞到我手里,并且补充说:
“不用买饮品,我们这儿有茶水。”
替老板买午饭,格调总胜过替女上司买卫生巾,也真亏世界上有如此不得体的女人。
在中环溜达了好一会,橱窗里的货式,吸引我的,我买不起。那些在我经济能力可以应付范围内的物品,又自觉看不上眼。
真是!怎么说钱不好呢?
就这么一顿午膳,再加一杯奶茶,每个月结算下来,就去掉月薪的十分之一。难怪章德鉴宁可躲在写字楼内吃饭盒,饮自泡清茶。
连他这负责支薪给我的人也如此省吃俭用,我是不是也应该精打细算,学着量入为出了?不期然地觉得在街上无聊地逛着,也是浪费。可别待到无事出街小破财的情况出现了,才来个悔之已晚。
于是快手快脚地把个饭盒买好了,就回办公室去。
在大厦门口,又碰上忠伯,看到我手上的饭盒,问:
“还没有吃午饭吗?”
“啊!不!这是给章先生买的。”
忠伯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忙道:
“当然,当然!”
真气人!无端惹上这种杯弓蛇影,不知何时才甩得掉。我总不成拉住对方说:“老人家,你别敏感,我只是章德鉴的小职员而已,不是你心目中以为的章先生女友。”
算吧!实情日后自有分晓。
这姓章的男人,竟没有女朋友吗?我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相信章德鉴定是个孤家寡人无疑。
为什么?
谁个怀春少女会喜欢三木武夫之流的男人?跟他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就知道惟一吸引他的是工作,每天早晨八时上班,直至黄昏,差不多饿得弯了腰,才舍得离开写字楼。
谈恋爱是需要时间的。
当然,也需要心情。
谁人把时间与心情放在什么人事上是看得出来的。
根据章德鉴给我解释,前两年,他还在银行任事,由写字楼后生开始,凡十年功夫,晋升为押汇部主任。公事上头,他接触到不少开始留意大陆市场的商人,在交流意见上给了他甚多灵感与信心。因念工字不出头,再苦撑一个十年,极其量亦不过是银行的一名小经理罢了。
人望高处,水往低流。一定得趁年轻时冒一些计算得出来的正常而健康的险。时光一溜走了,再要拾回雄心壮志,倍觉艰辛。五十在望的人,如何输得起?
是要趁手上有本钱时下注,赌赢了固佳,押输了,回头再觅份安稳的工作,还可以过下半世。
于是章德鉴毅然辞职,求了银行的旧上司支持,给他划定了一些商务贷款额,便在这小小写字楼建立起他的小王国来!章氏经营的贸易,以香港为媒,撮合大陆与台湾的相互需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大陆有的是货,要的是钱,而台湾呢,情况刚好相反,只为海峡两岸的嫌隙,阻挡了商人的发财之路。
然,穷则变,变则通。章德鉴稍费心思,把台湾需求的大陆货品购入,转运至台湾去,果然有利可图。也就是独脚戏唱得颇为有声有色,才有信心,要把业务稍加扩展,于是登报雇用个秘书与行政助理,要求中文底子厚的,以便跟业务对手沟通来往。于是选中了我。
实则,章德鉴和我之所以成为宾主,严格来说,只为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若不是我时运不济,给那姓陈的急色鬼整倒了,总不会肯屈就任职于这么一个小洋行,门面话只是说来让章德鉴开心而已!实在,他要雇用个愿意跟他同甘共苦的大学生,又岂是易事?
大学生在香港纵使一毫钱一打,他们自有最犀利的本钱,说来说去还只是青春二字。
大量时间在手,经验肤浅嘛,可以错完再错,还有机会改进。学养不足,又可以学完再学,学无止境,只要有心神体力便成!既然选择还是有的话,无须急于委屈自己。
我不同,我被江湖风浪一下子吓怕了,外头大风大雨,决定找间小庙宇避那么一避,也不怕它破破烂烂,只要不是闹鬼或是兼逢夜雨,就能让我休养生息,之后再慢慢探头到外间花花世界去厮杀不迟!际遇与环境造就了我和章德鉴,信是有缘了。
月底,真金白银的三千元拿到手里。
再将薪金转到母亲手上去时,是自我毕业以来,头一次见她真心诚意的眉舒眼笑。
“楚翘,你那老板待你好吗?”
“过得去,君子之交淡如水,总之他交代下来的工夫,我都能应付自如便成了。”
母亲煞有介事地训我:
“话可不能这样说呢!你没听说过未学做事,先学做人的道理吗?一间中型机构内,少说也有几百员工,像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娃儿,也决不在三几十个以下。人人都争着向上游时,做顶头上司的,总得有个选择,不能逢人都在年底加薪升职。如此一来,考勤审勇之余,还要看你跟上司与同事的交情。只学做事,不学做人,我告诉你,将来有一日,死得更加冤枉!”
真该死!我竟一下子忘了在初打章氏工时,面子攸关,情急之下撒了个谎,把章氏说成中型机构,才惹来母亲这番训导。原来说谎的人应该要有好一点的记忆力。
或者,当那急色鬼老陈在戏院里拉起我的手时,我不应该立时间发作。好歹羞怯怯地先把手抽回来,忍那么一忍。再过得三五七天,找个漂亮借口辞工去,临行前还该跟那见鬼的陈上司打个招呼,温言柔语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一场风波就消失于无形!
我是既不精于做事,又不识做人。事必要把奸佞之徒的面具撕下来,等于赶狗入穷巷,迫着人家翻脸无情,只有害苦自己。双重的吃亏,层层叠叠的划不来!想着也哑然失笑。
算了,昨天的经历是今日的教训,也必是明天的成果。
母亲对我那三千元的月薪甚感满意。我亦然。
起初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物有所值,更奇怪章德鉴为何会如此大手笔?
会不会是店小人稀,自知不能跟其他机构比,故而以重金礼聘新丁。其后,我才渐渐发觉实情并不如此。
章德鉴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他手上支出的分毫,都必然物有所值,甚至超值,连我们的记事簿,亦不过是将收到的无谓信或过时文件钉装起来用背后空白的一面来书写。
初时,我看在眼里,心上顶不舒服,因觉得他寒酸。其后,习惯了来,非但不以为然,还不自觉地有样学样,公司里头的纸笔墨,全都用到最尽头,才舍得放弃。
单是这种节俭的美德,就不知省掉多少开支。
我拿的月薪,表面上是较一般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多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然,我所贡献的工作时间与工作量又岂只超越正常情况下的那个百分比?
每天早上,我八时半就已经捧住一包街角买来的猪肠粉回公司去,一屁股坐下来,吃过这份早点,才不过八时三十五分,那章德鉴就老实不客气地把文件递到我台头上去,或开始跟我商谈公事。于是,他赚了我二十五分钟。
午膳时分,若是功夫紧迫,根本就必快手快脚去买两个饭盒回来,狼吞虎咽,草草了事,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如此这般,章德鉴又着数起码半小时。
黄昏时分,更是我们的黄金时间。每天五点前,台头的电话老是响个不停,简直应接不暇。很多时,章德鉴要到客户的写字楼去斟生意,又得上银行办理各种有关手续。每当他守着大本营时,我便要当跑腿,传送紧急文件,寄信寄包裹,到银行入数等等。非要五点过后,才能主仆二人静下心来,好好坐在写字台各自清理案头工作。
也只有入夜之后,才有机会向章德鉴汇报当日业务上的特殊情况,或聆听他向我分析买家与卖家的形势,以及我们的业务动向。
这又非做至腹如雷鸣,忍无可忍之时,才舍得披星戴月地回家去。屈指一算,每日离家足有十二小时。真是小数怕长计,我一个人两份差事,吃亏是谁?
明知吃亏,而依然故我者,不值得同情。
除非自愿,否则谁还能在自由社会内勉强一个成年人做他明知是入不敷支之事?
母亲老喜欢在搓麻将时,跟那班雀友们七嘴八舌地鼓励其中一个做母亲的,要好好劝阻她家儿女的嫁娶。无论其动机是出于真诚,抑或撩事斗非,其实都其蠢无比。
那年轻姐儿要嫁个吃白粉的,捱得她金睛火眼般,旁的亲朋戚友替她不值,真是枉费心机,当事人如不能在苦难中自得其乐,自会下堂求去。
我细细审视今日情况,这年代出入口做的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写字楼像杂架摊,老板同事上司下属连自己在内总共两个人,除薪金不错外,认真一无是处。
单论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为什么乐此不疲,不辞劳苦,干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死心塌地为章氏服务?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鉴请半天事假,只为要陪母亲到机场去,跟她一位过境的挚友会面。
母亲说:“这个阿姨是第一个从产科护士手里接过你来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这些年,一直未有回过香港来,难得她到澳洲公干,要在启德机场逗留几小时,你得陪我见见她!”
我原本极不愿意,但母亲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请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无辞以对。
才缺席那三个钟头,回到写字楼去,竟见章德鉴一脸慌张忙乱,七手八脚的,一头夹着电话,应付客户,一头拼命翻档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电话接过来听,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记在脑子里,立即把客户应付过去。
章德鉴长长地吁一口气,望住我,竟有种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流泻出来。
我必须承认章德鉴那感激的眼神,对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来从没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觉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梦回,竟还想起来,浮一脸的笑意,然后再睡去。
每当阳光从窗口一透进来,我就三爬两拨地快快起床,冲出门口。
与其说我爱上了这份工,倒不如说我迷恋着那种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觉,它令我浑身松弛,精神奕奕,引领我深切地认定做人的价值。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物。长年累月地以静态出现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去。最低限度成绩奇劣的同学,名字为老师所记起。我呢,终究考进了大学又如何,过了两年跑回中小学去探班,竟有半数的老师认不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