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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7章

小说: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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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个美丽的少妇,烫着鬈发,穿着旗袍。现在妈妈老了,装束也改换了,但脸型、眉目并没有多大变化;变化最大的不是形象,是妈妈对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见了妈妈的那阴晴难以捉摸的脸,虽然也有过笑容,也有过亲切的话语,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时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惧怕妈妈,回避妈妈。她多么希望妈妈不要变,永远像照片上那样和蔼可亲!往日的温柔慈爱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力量在母女之间造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时时可以感觉得到的鸿沟?妈妈,您怎么让女儿无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没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结不能成眠的夜晚,她
  45的父母也根本没有入睡。上房东间的卧室里,这一对老夫妻就女儿的升学问题,在深夜进入了实质性的谈判。
  年近花甲的韩子奇已经有十几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上房的东间,是他们过去的卧室。隔扇门里,靠墙摆着榆木擦漆大立柜,南墙窗下一式四件包着铜角带着铜扣儿、铜锁的衣箱,东面靠墙一只硬木茶几,两张明式靠背椅。挨着床的地方,一头儿是带抽屉的床头柜,一头儿是钱柜和梳妆匣。全套家具都是搬入新居那年买的龙顺成桌椅柜箱铺的〃百年牢〃。牢是真牢,算来已经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没走样儿,只是都旧了,色彩黯淡了。北面,一张大铜床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自从韩子奇全家搬进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旧式的土炕,买了这种西式大铜床,两头儿高高的床栏上铸着浮雕缠枝花卉,洋味儿的古色古香,和这房间的雕花隔扇、硬木家具倒也协调。床栏上的花纹,凹处已经锈迹斑斑,凸处磨得闪光锃亮,像古董似的。这儿至今仍然在名义上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床上是两只枕头、两条被子,而实际上,韩子奇从四十多岁起就没再住过这儿,他的卧室是西间的书房,那张西式大沙发,便是他的卧榻了。他每天一早到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来,这间书房兼卧室是经常锁着的。儿女们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
  今天,韩子奇破例地强制着自己,低声下气地走进了妻子的卧室。打开灯,韩太太也根本没睡,看见他进来,只翻眼瞅了瞅,也没答理。韩子奇默默地坐在靠东墙的椅子上,低着头愣了一阵,却不知该怎么开头。
  〃有话就说吧,不还是为那件事儿吗?〃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这事儿,〃他说,〃我已经答应新月了,你就别再。。。。。。〃
  〃我不也答应了吗?〃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应?吓得孩子都不敢说话了!〃
  〃她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哼,她还要上。。。。。。〃韩太太说到这里,把下边的话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她报考北大。。。。。。〃韩子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叹息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语,而他又没有说出。对妻子,他不必说,韩太太也完全明白;对女儿,他不能说,不能让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么'大',都甭考了!〃韩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说,脸上阴沉沉的。
  〃那怎么行呢?〃韩子奇从沉思中被她惊醒了。
  〃怎么不行?一个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着大了,聘个人家儿,我也就踏实了,免得老在外头疯,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学有什么用?说洋话有什么用?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
  〃我。。。。。。我根本就没这么想!〃韩子奇急了,〃我只是想满足她的要求,也了却我的心愿!这孩子是个好材料,是块璞玉,玉不琢不成器。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成全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
  〃儿子不也只有一个吗?〃韩太太突然反间,〃天星就是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你怎么不说啊?他和新月一样,都是你的骨血!〃
  韩子奇竟被她问住了。
  韩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满腹伤感:〃一样的儿女,你没一样地待承啊!是天星这孩子笨吗?不争气吗?让他考大学了吗?连高中都没考,就进厂当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
  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她说起伤心往事,眼圈儿就红了,扑簌籁落下泪来。
  〃你别说了。。。。。。〃韩子奇惭愧地垂下头,两手托着脸,十个手指头揉搓着那黧黑的、皱纹交错的额头。妻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触及了他的痛处,〃别说了!一想起天星的辍学,我就心跳,是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我当时。。。。。。唉,天星没赶上好'腮拜卜'(机遇),人的一生,成功或者失败,常常要看机遇,命运很难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腮拜卜'都给了新月了,钱尽着她花,学尽着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吗?〃韩大太擦着泪,喃喃地说,〃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轻女,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她替不了儿子啊!〃
  〃人生在世,谁也替不了谁;生儿育女,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儿女自己,各人的路,让他们自己闯去吧!〃韩子奇转过脸来,看着妻子,〃我已经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女儿了!〃
  韩太太刚才听到韩子奇痛苦的自责,也曾感到一丝安慰,却不料丈夫的话题一转,九九归一又落在新月身上,他心里最占地方的还是新月!
  韩太太突然冷静了,她不再伤心落泪,不再提那些已成定局无可挽回的往事,更关心的是现在。她准备结束这场谈判了,冷冷地说:〃半夜三更的,你跟我软磨硬泡,不就是要我一句话吗?我今儿就是不吐口儿,你又能怎么着呢?有胆量,你就真的自个儿做主去,甭跟我商量!〃
  〃别。。。。。。别这样,我求你!〃韩子奇面对妻子的强硬态度,竟是如此的软弱,他压低了声音,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脸,苦苦地哀求,〃新月正面临着升学考试,在这种时候,气可鼓而不可泄,我们怎么能忍心给她当头泼一盆冷水?孩子还小,她感情上受不了!你无论怎么对待我都可以,别这么折磨孩子!让她上大学,这不是今天才想到的,我们举过意,许过'口唤'(许诺),我们不能违背自己的许诺!我求你了。。。。。。〃
  韩子奇那张痛苦的脸,肌肉在抽动,一双沉陷的眼睛,埋藏着悔恨,潜伏着恐惧,又闪烁着希冀和追求,他从椅子上欠起身,手扶着妻子倚着的床头钢栏杆,几乎要向她下跪了!
  韩太太斜靠在床栏上,翻翻眼皮儿瞅瞅韩子奇,也并没有阻拦他,似乎觉得丈夫真的对她跪一跪也无不可。
  〃'口唤'?你还记着呢?你倒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今儿也要你一个'口唤'!〃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很远,和刚才争论的内容简直难以找到直接的关联,〃天星都二十五了,你还记着吗?〃
  〃当然记着,〃韩子奇说,〃他是三五年生的嘛,二十五了,生日都过去了。。。。。。〃
  〃我没说生日,一顿打卤面吃不吃的不当紧!他眼瞅着也有一件大事儿,你想到过吗?〃
  〃什么事儿?〃韩子奇一时摸不着头脑。
  〃男大当婚,该准备娶儿媳妇了。你想让他耗到什么时候?〃
  〃噢!〃韩子奇这才意识到这的确也是一件大事儿,〃可是,他不是还没对象吗?〃
  〃哼,你不管,我还能不管吗?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孙子,我张罗着呢!跟你打个招呼,是想商量商量钱的事儿。儿子结婚,可不能像当初你娶我的时候那样穷凑合。我就这么一个儿于,得大办,你准备破费吧!〃
  〃得多少钱?〃韩子奇下意识地抬手摸摸中山装上衣口袋,似乎想立即点出钱来。一种长久以来的负债感,使他巴不得要向儿子表达他偿还的诚意。
  〃你照这个数吧!〃她伸出两个指头。
  〃两千?〃他一愣,〃要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你上馆子胡吃海塞的钱,拿得出来;供女儿上高中,又要上大学,月月年年都是钱赔着,拿得出来;到了儿子身上,哼,拿不出来了!〃
  〃这。。。。。。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存款,每月的工资是有数的,家里只剩个空架子,这房子又不能卖!〃
  〃你不是还趁点儿东西吗?要是真心疼儿子,就把心尖儿上的肉,割下那么一点儿。。。。。。〃
  韩子奇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妻子会朝他这么进攻,触及了他心中的另一个敏感区。那是他的隐私,他的秘密,他的精神支柱,生命的组成部分,多年来与世隔绝、无人涉足的一个小天地,说是他的〃心尖儿〃也毫不过分!现在,妻子的手朝这里伸来了!
  〃那不行,决不行,我舍不得!〃他战栗着说,要撤退。
  〃那,你舍得让新月失学吗?〃她稳操胜券地从另一个方向堵击。
  他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他不能接受投降条件,只想找一些托词:〃不,你听我说,那不行。外面谁都知道我早就'破产'了,要不然,公私合营的时候准得给我划个资本家!可我现在是国家干部,那些东西。。。。。。万一漏出风去,说不清,道不明,人家会说我什么?我。。。。。。我就完了!〃
  〃没那么邪乎!〃她镇静地说,根本不为他那耸人听闻的言词所动,似乎一切都早已想到了,未雨绸缪,万无一失,〃我哪儿能毁了你?你是咱家的靠山!这事儿不用你出面,也不用我出面,自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管闲事。你呢?什么也不用管,把那屋的门给我开开,你的事儿就算办完了。往后,娶儿媳妇的前前后后一大摊子事儿,都不用你操心了!〃
  韩子奇愣愣地听完了她指出的这条道儿,暗暗吃惊她用心之良苦,看来,她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别担心,帮忙的人只不过中间儿图几个钱儿,他根本就不知道是给哪家儿跑腿儿。〃她进一步安定他的情绪,截断他的退路,促使他早下决心。
  韩子奇不语。仿佛真的有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在他的〃心尖儿〃旁边晃悠,难道他真的要〃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吗?
  〃唉,你瞅瞅咱俩有多难!〃她却并不以持刀的人自居,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摆在和韩子奇同命运的地位上,加重语气说,〃这可都是为儿女啊!〃
  最后的一个鼓点儿敲在韩子奇的心上,含蓄地指明了要害所在,他明白自己已经一步步落入了她的圈套,难以自拔了,无论情愿或是不情愿,只有按她说的办了!
  西天的月牙儿已经转到了东南,天色不知不觉从浓黑变成了灰白。韩子奇默默地离开了妻子的卧室,摸出须臾不离身边的钥匙,打开了与他的卧室毗邻的最西头的那间房子,走进了他的秘密世界。。。。。。
  天亮了。彻夜无眠的韩新月背着书包跨出了院门,她的脸色苍白而疲惫,而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光彩。刚才,妈妈微笑着正式告诉了她:〃新月,妈盼着你能考上。。。。。。〃正张罗早饭的姑妈听见这句话,乐得泪珠儿都滚出来了。新月简直不敢置信,她惊奇地感到,妈妈又恢复了照片上的慈爱!她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勾住妈妈的脖子,在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上留下一个感激的吻:啊,妈妈!
  韩子奇倒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下大门前的青石台阶,朝着和女儿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也该上班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脚,转身望着新月洁白的衣裙在烟霭迷离的晨曦中轻快地飘向远方,他的脸上不觉泛出了难得的笑容。女儿已经走上了希望之路,成功之路,女儿是幸福的,但愿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父亲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第三章 玉殇
  学生们烧了赵家楼,事情闹大了,军阀政府派兵镇压,抓起来三十多人。于是,全北京城的学生总罢课,并通电全国表示抗议,接着,上海、广州、天津的学生也上街游行了,听说天津的学生领袖还是个回回,叫马骏。梁亦清很难全部理解学生们这些举动的含义,他只是感到北京和全中国以后的日子不会安宁。有一群学生上街募捐,梁亦清听不大明白他们说的那些激昂的言辞,却献出了奇珍斋的一只玉盘,原是和易卜拉欣摔碎的那只五碗配套的。中国人都巴望着中国好,梁亦清清苦惯了,日月再艰难也不差这一只盘子!但是,他又怕这会给奇珍斋惹事儿,央告学生们千万别说这盘子是谁给的。学生们对他说了好些好话,一路演讲着、喊着口号走了。这都是一些胆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军警,不怕死,为了追求他们心中既定的目标,他们什么都不怕,径直往前闭!
  吐罗耶定也走了,沿着千百年来的丝绸古道,朝着心中的圣地表加,坚定地走去了。
  人们哪,不可动摇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为着神圣的信仰而献身,走向生命的归宿。
  易卜拉欣没有跟着吐罗耶定巴巴继续跋涉,他留在了北京。博大雄浑的千年古都使他迷恋,珠玉璀璨的奇珍斋使他迷恋,他就像一颗随风飘荡的草籽,终于在这方宝地上落了下来。金水桥下的玉液水,社稷坛上的五色土,也许最适宜他的生长,他要在北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朝圣的路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决不是为了赔一只玉碗。吐罗耶定巴巴深深地叹息着,走了。他没有勉强易卜拉欣,也许认为他已经放弃了信仰。其实这时候易卜拉欣还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是信仰,也许他立志献身于迷人的玉器作,这就是一种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来,这似乎又大微不足道了。
  奇珍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卜拉欣为徒,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他本来要把一身绝技传给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儿子,真主却从天的尽头给他送来了一个徒弟,他怎么能把这赐予推掉呢!拜师仪式是极为简单的,不必焚香叩头,穆斯林最尊贵的礼节就是〃拿手〃,师徒二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和琢玉有着不解之缘的手、两颗痴迷于同一事业的心,就连在一起了。
  梁亦清带着他来到西便门外拜谒祖坟,这里埋葬着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高超的琢玉手艺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以后,就只有传给易卜拉欣了。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谅解,他想:易卜拉欣虽不是梁家的骨肉,也是穆斯林啊,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面对眼前一片没有生命的荒家,易卜拉欣看到的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六尺之躯,一?黄土,穆斯林们一个个离去了,什么都没有带走,把一切都留下来了,汇成了玉的长河。现在,他怀着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了。
  〃师傅,我们的第一代祖师爷也埋在这里吗?〃他望着那一座座土坟,问梁亦清。在他随着吐罗耶定四处漂流的日子里,也曾经接触过许多手艺人,听他们说起来,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油漆彩画匠的始祖是吴道子,铁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饮食行业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鲁班。他们心中都有一条自己的长河,并且总是满怀崇敬地谈起它的源头。那么,这条玉河的源头在哪里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对着祖上的墓地,却难以回答。年代太久远了,他只知道,传给他水凳儿的,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又是从巴巴的手里接过来的,这样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没有家谱,对于自己的历史渊源,知道得太少了。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准,师傅也说不准啊!〃
  易卜拉欣却用执拗的眼睛看着师傅,他想探究过去的一切。
  〃不过,〃梁亦清寻思着说,〃北京的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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