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5a西游补 明.董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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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现原身,望望使者,使者早已不见。行者越发苦恨,须臾闷倒。
却说行者不曾辨得新唐真假,平空里又见师父要做将军,又惊又骇,又愁又闷;急跳身
起来,去看师父下落。忽然听得天上有人说话,慌忙仰面看看,见四五百人持斧操斤,轮刀
振臂,都在那里凿天。行者心中暗想:“他又不是值日功曹,面貌又不是恶曜凶星,明明是
下界平人,如何却在这要干这样勾当?若是妖精变化感人,看他面上又无恶气。
思想起来,又不知是天生痒疥,要人搔背呢?不知是天生多骨,请个外科先生在此刮洗
哩?不知是嫌天旧了,凿去旧天,要换新天;还是天生帷障,凿去假天,要见真天?不知是
天河壅涨,在此下泻呢?不知是重修灵霄殿,今日是黄道吉日,在此动工哩?不知还是天喜
风流,教人千雕万刻,凿成锦绣画图?不知是玉帝思凡,凿成一条御路,要常常下来?不知
天血是红的,是白的?不知天皮是一层的,两层的?不知凿开天胸,见天有心,天无心呢?
不知天心是偏的,是正的呢?不知是嫩天,是老天呢?不知是雄天,是雌天呢?不知是要凿
成倒挂天山,赛过地山哩?不知是凿开天口,吞尽阎浮世界哩?就是这等,也不是下界平人
有此力量;待我上前问问,便知明白。”
行者当时高叫凿天的长官:“你是那一国王部下?为何干此奇勾当?”那些人都放了刀
斧,空中施礼道:“东南长老在上!我们一干人,叫做‘踏空儿’,住在金鲤村中。二十年
前有个游方道土,传下‘踏空’法儿,村中男女俱会书符说咒,驾斗翔云,因此就改金鲤村
叫做踏空村,养的男女都叫‘踏空儿’,弄做无一处不踏空了。
“谁想此地有个青青世界大王,别号小月王。近日来个取经和尚,却是地府豪宾、天宫
反寇、齐天大圣、水帘洞主孙悟空行者第二个师父,大唐正统皇帝敕赐百宝袈裟、五花锡
杖、踢号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师。这个法师俗姓陈,果然清清谨谨,不茹荤饮酒,不诈眼偷
花,西天颇也去得。只是孙行者肆行无忌,杀人如草,西方一带,杀做飞红血路。百姓言
之,无不切齿痛恨。今有大慈国王苦悯众生,竟把西天大路铸成通天青铜壁,尽行夹断;又
道孙行者会变长变短,通天青铜壁边又布六万里长一张‘相思网’。如今东天西天截然两
处,舟车水陆,无一可通。唐僧大恸。行者脚震,逃走去了。八戒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僧
是第三个徒弟,只是一味哭了。唐僧坐下的白马,草也不吃一口了。当时唐僧忙乱场中,立
出一个主意,便叫二徒弟不要慌,三徒弟不要慌;他径鞭动白马,奔入青青世界。
“小月王一见了他,想是前世姻缘,便象一个身子儿相好,把青青世界坚执送与那和
尚;那和尚又坚执不肯受,一心要上西天。小月王贴上去,那和尚推开来。贴贴推推,过了
数日,小月王无可奈何,便请国中大贤同来商议。有一大贤心生一计:只要四方搜寻凿天之
人,凿开天时,请陈先生一跃而上,径往玉皇殿上讨了关文,,直头到西天——此大妙之事
也。
“小月王半愁半喜。当时点起人马,遍寻凿天之人,正撞着我一干人在空中捉雁。那些
人马簇拥而来,有一个金甲将军,乱点乱触道:‘正是凿天之人了,正是凿天之人了!’一
班小卒把我们围住,个个拿来,披枷带锁,送上小月王。
小月王大喜,叫手下人开了枷,去了锁,登时取出花幻酒,赏了我们;强逼我们凿天。
人言道:‘会家不忙,忙家不会。’我们别样事倒做过,凿天的斧头却不曾用惯。今日承小
月王这等相待,只得磨快刀斧,强学凿天。仰面多时颈痛,踏空多时脚酸。午时光景,我们
直凿到申时,才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着了玉帝殿下,不知不觉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骨
碌碌从大缝中滚下米。天上大惊小怪,半日才定。却是我们星辰吉利,自家做事,又有那别
人当罪。当时天里嚷住,我也有些恐怕。侧耳而听,只听得一个叫做太上老君对玉帝说:
“你不要气,你不要急。此事决非别人于得,断然是孙行者弼马温狗奴才小儿!如今遣动天
兵,又恐生出事来;不若仍求佛祖再压他在五行山下,还要替佛祖讲过,以后决不可放他出
世。’“我们听得,晓得脱了罪名。想将起来,总之,别人当的罪过。又到这里放胆而凿,
料得天里头也无第二个灵霄殿滚下来了。只是可怜孙行者,下界西方路上又恨他,上界又怨
他,佛祖处又有人送风;观音见佛祖怪他,他决不敢暖眼。
看他走到哪里去?”
旁边一人道:“啐!孙猢狲有甚可怜?若无猢狲这狗奴才,我们为何在这里劳苦!”那
些执斧操斤之人都嚷道:“说得是,我们骂他!”只听得空中火沸,尽叫:“弼马温!偷酒
贼!
偷药贼!偷人参果的强盗!无赖猢狲妖精!”一人一句,骂得行者金睛暧昧骨酥麻。
[评]此书奇处,在一头结案,一头埋伏:如此回本结第二回一案,却提出小月王青青
世界,又是伏案。
第四回 一窦开时迷万镜 物形现处我形亡
却说行者受此无端谤议,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厮杀。他又心中暗想:“我来
的时节,师父好好坐在草里,缘何在青青世界?这小月王断然是个妖精,不消说了。”
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湾儿,劈面撞着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
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
四个大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叉有危墙兀立,东
边跑到西边,西边跑到东边,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
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
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
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
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硫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
闭着,又不知打从哪一处进来。
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
制,不能细数,粗陈其概: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风镜,雌雄二镜,紫锦
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
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
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
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
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来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
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
立,又高叫道:“t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
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
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适:“万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
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
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伯钦道:“你却不知。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
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
千大千世界’。”行者转一念时,正要问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见黑林中走出一
个老婆婆,三两个筋斗,把伯钦推进,再不出来。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时将暗,也寻不见师父,不如把几面镜
子细看一回,再作料理。”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
写着:第一名廷对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对秀才乌有,第三名廷对秀才高未明。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
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
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
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
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
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
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
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题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
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
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时,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楼上摇头诵念。
旁有一少年:“此文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
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两个又便郎声读起。其文曰:振起之绝业,扶进之
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
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
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孙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孙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炉中,听得老君对玉史仙人说着:‘文章
气数: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谓之‘大盛’;盂子到李斯是‘纯地运’,谓之‘中
盛’;此后五年该是‘水雷运’,文章气短而身长,谓之‘小衰’;又八百年,轮到‘山水
运’上,便坏了,便坏了!’当时玉史仙人便问:‘如何大坏?’老君道:‘哀哉!一班无
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才;百年只用
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过;尧、舜安坐
在黄庭内,也要牵来!呼吸是清虚之物,不去养他,却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宝,不去静
他,却去动他!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
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含泪而
去。我想将起来,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运’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
字第二号’去看!”
【评】行者入新唐,是第一层;入青青世界,是第二层;入镜是第三层。一层进一层,
一层险一层。
第五回 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
却说行者看“天字第二号”,一面镂青古镜之中,只见紫柏大树下立一石碑,刊着“古
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
十二个篆字。行者道:“既是古人世界,秦始皇也在里头。前日新唐扫地宫人说他有个
驱山铎,等我一把扭住了他,抢这铎来,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扫尽赶去,妖精也无处藏身,
强盗也无处着落了。”登时变作一个铜里蛀虫,望镜面上爬定,着实蛀了一口,蛀穿镜子。
忽然跌在一所高台,听得下面有些人声;他又不敢现出原身,仍旧一个蛀虫,隐在绿窗花缝
里窥探。
原来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叫做“绿珠女子”,镇日请宾宴客,饮酒吟诗。当时费了千
心万想,造成百尺楼台,取名“握香台”。
当当这一日有个西施夫人、丝丝小姐同来贺新台,绿珠大喜,即整酒筵,摆在握香台
上,以叙姐妹之情。正当中坐着丝丝小姐,右边坐着绿珠女子,左边坐着西施夫人。一班扇
香髻子的丫头,进酒的进酒,攀花的攀花,捧色盆的捧色盆,拥做一堆。行者在缝里便生巧
诈,即时变作丫头模样,混在中间。怎主打扮?
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汉帝衣。上有秋风坠,下有莲花杯。
只见那些丫头嘻嘻的都笑将起来,道:“我这握香台真是个握香台,这样标致女子不住
在屋里也趱来!”又有一个丫头对行者道:“姐姐,你见绿娘也未?”行者道:“大姐姐,
我是新来人,领我去见见便好。”
那丫头便笑嘻嘻的领见了绿娘。绿娘大惊,簌簌吊下泪来,便对行者道:“虞美人,许
多时不相见,玉颜愁动,却是为何?”行者暗想:“奇怪!老孙自从石匣生来,到如今不曾
受男女轮回,不曾入烟花队里,我几时认得什么绿娘?我几时做过泥美人,铜美人,铁美
人,草美人来?既然他这等说,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正叫做
将错就错。只是一件:既是虞美人了,还有虞美人配头;倘或一时问及,驴头不对马嘴,就
要弄出本色来了;等我揉他一探,寻出一个配头,才好上席。”
绿娘又叫:“美人,快快登席,杯中虽淡,却好消闷。”行者当时便做个“风雨凄凉
面”,对绿娘道:“姐姐,人言道:‘酒落欢肠’。我与丈夫不能相见,雨丝风片,刺断人
肠久矣,怎能够下咽?”绿娘失色道:“美人说哪里话来!你的丈夫就是楚霸王项羽,如今
现同一处,为何不能相见?”行者得了“楚霸王项羽”五字,便随口答应道:“姐姐,你又
不知,如今的楚王不比前日楚王了!有一宫中女娃,叫做楚骚,千般百样惹动丈夫,离间我
们夫妇。或时步月,我不看池中水藻;他便倚着阑干,徘徊如想,丈夫又道他看得媚。或时
看花,我不叫办酒;他便房中捧出一个冰纹壶,一壶紫花玉露进上口称‘千岁恩爷’,临去
只把眼儿乱转,丈夫也做个花眼送他。我是一片深情,指望鸳鸯无底,见他两个把我做阁板
上贷,我哪得不生悲怨?那时丈夫又道我不睬他,又道难为了楚骚,见在床头取下剑囊,横
在背上,也不叫跟随人,直头自去,不知往哪里走了。是二十日前去的,半月有余,尚无音
耗。”说罢大哭。绿娘见了,泪湿罗衫半袖。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