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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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远;马绿头回头看;干裂的嘴唇张开;吐出一口烟;春风全身发毛;夺路就逃。
马绿头一声不响地目送着春风跑远。
很快;春风带着马七枪赶来了。
马七枪朝前走几步;若有所思地站住。
马绿头丢下烟头。
春兰走出来;站在旅馆的走道上。
马七枪有些发愣。
马绿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向马七枪。春风看到马七枪张开嘴巴;不说话;变成白痴。马绿头也有疑惑;稍稍发呆;慢慢走过来;站到马七枪面前;他朝马七枪的肩膀推一掌;推得马七枪晃几下;后退两步。
夜色像一只大鸟;张开宽大的翅膀;翻越莫家丫口后面连绵不尽的山峰;在八里坡的公路边无声落下。旅馆房间里投射出一片昏黄灯光;在马家兄弟的身后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两兄弟面对面;各自愣了几分钟;动了动嘴唇;嘿嘿嘿地笑起来。
七
当天晚上;马家兄弟兴奋过度;坐在饭馆里;围着桌子喝酒;两人酩酊大醉;扯开粗涩的牛嗓子;在无边的黑夜里高歌。最后;他们砸烂了一堆酒瓶和碗碟;双双倒在饭馆门口的泥地上。春兰春风急得团团转;又无可奈何。春兰知道真相;仍然无法减少对马绿头的厌恶;看到马绿头像一个体形过大的畸形婴孩;甜蜜地睡在饭馆门口一摊酸臭的呕吐物中;春兰毫不客气地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
春风跑到汽车修理店;找来自己的父母;一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拖到旅馆走道;塞进房间。四脚四手地搬到床上。
马绿头正在迷迷糊糊地沉睡;竟然朝春兰伸出一只手。
春兰惊讶地凑近脑袋;认清马绿头已经睡着;就恶作剧地吐一泡口水在他脸上。
春风说;你不要这样;这个人很凶;他要是醒着;就不会饶了你。
春兰说;他是一只狗;不是一个人。
春风说;你不能这样骂他。
第二天早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到房间里;落到床边;抚摸着马绿头的脚趾;马绿头醒来了。马七枪已经离开;下楼干活去了;房间里空空荡荡。他忘记了昨夜兄弟重逢的幸福;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困惑;不知道身居何处。他眯着眼睛;无所用心地躺在床上;连抽几支烟;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才摇摇晃晃地下床;趴在窗前;眺望旅馆后面宽阔的农田。在窗前发一阵呆;马绿头推门出来;站在走道上响亮地打哈欠。
那天上午;马绿头回山脚的村子;去看望年迈的父母。
家里的老房子;马绿头已经认不出来。
在马绿头四处游荡去向不明的日子里;马七枪回到八里坡公路边做正经生意;有空就回村子照顾父母。他没有更多钱为父母盖新房;却可以凑钱把歪斜的老房子修好。老房子墙上的两个大洞已经砌严;房顶换了新椽子;铺上整齐的新瓦;门窗也焕然一新。结实的木料;光滑的油漆;窗子上还安装了玻璃。有玻璃的窗子在这里很少见;村里的大多数人家;窗子还是沿用古老样式;只有两片木板;推开木板窗;可以迎来早晨的阳光;也可以让苍蝇蜜蜂和飞蛾自由出入。有时候;褐色的小谷雀会落上窗台;愚蠢地飞进房子;引起无知少年的杀性;招来灭顶之灾。
木板窗很古老;也很简陋;关上窗子;就像太阳落山;又像合上眼皮睡觉。只有马绿头家很明亮;关严墙上的玻璃窗;还有清澈的光线投射进来;照亮房主人心底的黑暗。
家门口睡着一只黑狗。
黑狗不认识马绿头;耸肩站起来;朝马绿头狂吠。土墙上的玻璃窗后面;一张恍惚的人脸在缓缓出现。
马绿头朝黑狗踢出一块石头;黑狗立即夹着尾巴逃远。
马绿头跨进了家门。
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子边;像一块石头;又像一只笨重开裂的老木柜。母亲隔得老远;坐在窗子对面的火塘边。母亲老了;或者说衰老得太早;玻璃窗透进的光线;落到母亲身边;好像一摊水在地上泅开。马绿头皱一下眉头;发现母亲的身子缩得更小。看上去像营养不良的女孩。这个不到六十岁的女人;软弱地靠在土墙边;已经无力站起来。她一生操劳;在田里干活;以土豆和包谷为食;生了两个儿子;很骄傲。可是;丈夫脾气暴躁;儿子残忍顽皮;终日惹事;给她带来无尽的烦恼和羞辱;把她的生命过早耗光。现在;小儿子马七枪回到故乡;可以向她表示孝顺;她的美丽和温柔;却完全烟消云散。
母亲看着马绿头;空洞的双眼一眨不眨。
马绿头的父亲;村里著名的牛脾气男人马老汉;头发稀疏;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
马老汉一眼就认出了儿子。
马老汉问;你回来干什么?
马绿头讨好地点点头。
马老汉说;你还没有死;真是怪事。
马绿头笑了笑。
马老汉说;你不要回来捣乱;也不要破坏你弟弟的生意;最好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
刚才站在门口狂吠的那只黑狗;已经悄悄返回;摸进家门;在门坎边的地上卧下;怯怯地注视着马绿头。
马绿头点起一支烟;朝黑狗挥一下手;黑狗立即跃起;丧魂失魄地蹿出门外。
马绿头慢慢凑到火塘边;陪父母坐了半小时;就站起来走了。
马绿头一路吹着口哨;东张西望。十多年前;两个乡村顽劣少年;马七枪和马绿头兄弟;就这样每天溜出村子;寻衅滋事;现在;物是人非;人老了;心还不老。马绿头掏出一支烟点上;朝莫测高深的天空吐出一口浓烟;穿过村子外面的农田;回到八里坡公路边。
马绿头没有任何正当的谋生本事;不会做饭;不会算账;大字不识几个;而且丢三落四;满口脏话;唯一的才华就是敢拼敢打。马七枪不在乎;对马绿头说;你就做保安;人家大城市的公司都要养几个保安;你做我们公司的保安。
马绿头笑得差点岔气;他拉过一把椅子;在饭馆门口坐下;不冷不热地问马七枪;兄弟;不要吹牛了;你有什么公司?
马七枪说;集团公司p阿;一家汽车修理店;一家饭馆加一家旅馆;就是集团公司。
马绿头说;还在吹牛;汽车修理店是春兰家的;你根本有不起。
马七枪说;反正;你就一起管起来;有小偷小摸的人;打架闹事的人;就交给你处理;只是不要把人家打死;你抓住坏人;要交给派出所的警察。
马绿头掏出烟;自己点上一支;盯住马七枪问;春兰为什么不理我?
马七枪说;你才回来几天;就看上她了?
马绿头说;她对我很凶;为什么要这样?
马七枪说;春兰不错;只是脾气怪;你没有看到她房间里挂的锦旗?她敢跟两个杀人犯打架;不好惹;你要小心。
马绿头说;她最好把我吃掉。
一辆卡车从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过;马绿头吹一声口哨;看着汽车驶远。
马绿头在小旅馆里住下了。
八里坡公路边的所有人都在工作;马七枪、春风和春兰、四川人两口子;人人埋头干活;只有马绿头百无聊赖;整天抽烟;东游西逛。闲得发慌;马绿头会跑到一公里外的高速公路施工队玩;找包工头打牌。他是赌博
的好手;玩老千花样百出;动作麻利;脸不变色心不跳。包工头不知深浅;仓促上阵;立即尝到苦头;一个上午输掉八百块钱。
包工头连输几次;害怕了;看见马绿头来访;就借故躲开;不敢招架。马绿头笑一笑;摇摇头;并不生气。他坐在施工队工棚里抽几支烟;就返回小旅馆来了。他换了一个人;想改邪归正。从前;有人故意躲他;麻烦很大;挨揍是小事;扳断一根手指;才能消除怨气。
马绿头包里有钱;搭车跑到龙头镇;买来一根金项链;打算送给春兰。可是春兰每天走来走去;始终抬头挺胸;表情严肃;从来不正眼看他。
春兰讨厌马绿头;对马七枪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懒汉很不理解。
春兰说;这个人很恶心。
马七枪说;他是我的哥哥。
春兰说;呸!
马七枪说;以后我教他做菜;他学起本事来;是很聪明的。
春兰说;呸;他学会做菜;我就不吃你们的饭了。
金项链寂寞地躺在细长条的红色盒子里;马绿头把盒子带在身上;盒子在衣袋里沉重地晃来晃去;已经好几天了。
马绿头原来图好玩;现在动真情了;想找到正式的场面;郑重其事地向春兰送金项链。他煞费苦心;每天早晨起床;站在小楼上抽烟;朝下面看;搜寻春兰的身影;看到春兰走过;就赶下去;拦住她的去路。
马绿头噘着嘴;把沾在唇上的半截烟小心取下来;丢到地上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做;洗毛巾我也会的。
春兰说;滚开!
马绿头笑一笑;看着春兰走远。
晚上;马绿头再次出动;敲春兰的门;春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不理他。马绿头很顽强;不断敲门;春兰骂几声;不见马绿头离开;就端一杯水;开门泼到马绿头脸上。
马绿头抹一把脸;上楼睡觉去了。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打打杀杀;经风雨见世面;消磨了十多年;却在八里坡公路边的春兰面前乱了方寸;似乎变得软弱可欺。
马绿头的变化很可笑;又令人鼓舞;马七枪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换到别的场合;像春兰这样不识好歹;早就死好几回了;可是马绿头俯首帖耳;甘愿受苦;自得其乐。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进步。
现在;马绿头的心里;生出一份爱情的愿望;这份愿望像天上盘旋的鸟;还没有落到树上;那一刻遥遥无期;也可能随时降临。马七枪看出道理;更加高兴;他愿意出面;撮合马绿头与春兰的关系。毫无疑问;马绿头获得了春兰的爱情;就会真正走正道;做规矩的公民;春兰也会心安理得;更加温柔和善解人意。
还有;春兰有了马绿头;就会网开一面;不再抱幻想;让马七枪成功逃脱。
一天晚上;马七枪走进春兰的房间;递给她那只装了金项链的红色盒子。春兰打开盒子;身子发软;坐到床边;眼里泪花闪烁。
马七枪说;我哥哥买的;他想送给你;又不好意思。
春兰猛然站起来;扬手把盒子扔出窗外。
那天晚上有两个人彻夜不眠;一个是春兰;她万分伤心;为马七枪的无情而深感绝望;哭了整整一夜;轻弱而冰凉的哭声;始终回响在楼下狭窄的房间里。另外一个无法入睡的人是马绿头;他被春兰的哭声刺痛了;走出房间;趴在楼上的走道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默默忍受蚊虫的叮咬;晨光初照时;竟然毫无觉察。
马绿头不是等闲之辈;面对春兰束手无策;做保安却很厉害;他在八里坡公路边没有多少事;好像可有可无;其实很重要。
有一天;一辆拉木料的卡车停在八里坡公路边;驾驶室里爬出三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三个人坐进饭馆里;点了一桌菜;胡吃海喝;高声谈笑。一盘辣子鸡吃光;其中一个光头忽然动怒;砸烂酒瓶;破口大骂;把春风叫到面前;指着盘子问;什么鸡?他妈的这是什么鸡?老子要你们赔钱。
春风赔上笑脸说;辣子鸡啊;师傅吃不惯是不是?要是吃不惯;你可以点一份清淡的菜。
光头吼道;老子还敢吃?再吃要死人了;你做的不是辣子鸡;是苍蝇鸡;你没有看见盘子里的苍蝇?
春风低下头;果然看到一只苍蝇在盘子底上的油汁里无望地挣扎。
春风说;好像是刚掉进去的;不是我们的错。
光头说;是不是苍蝇?你告诉我是不是苍蝇?有本事你把它吃掉;吃掉我送你一百块钱。
春风强忍着委屈说;师傅喝多了酒吧;不要说这种难听话。
光头说;你不敢吃?你不敢吃苍蝇;我就敢吃?我吃下去生了病;就不能开车;你们要负责任;我现在已经肚子疼了。
春风说;师傅不要开玩笑。
光头说;好吧;两清;你不想赔钱;我也就可以不付钱;老子现在走人。
三个人站起来要走。
春凤拦不住人;急得高声喊叫;马七枪从厨房后面赶来;竟然被三个人围住;推推搡搡地逼到墙角。
马绿头进来了。
马绿头把嘴上的烟丢下;走过来说;什么人闹事?
光头说;滚开;你这个杂种。
马绿头平静地说;吃饭不付钱;就不要开车子走了;把车钥匙交出来。
光头大笑说;你这个杂种口气大;还想扣我的车;吃错药了是不是?
马绿头不动声色;伸手朝光头的脖子卡去;光头闪开身;亮出一把短刀。
马绿头看见刀;好像看见女人;眼睛顿时发亮;笑得满脸温柔。他低下头;把长长的一条刀疤凑给光头看;直起身子说;看见了吗;朋友?我头上挨过一刀;可是没有死;现在你拿刀来砍就是了;我这个人是杀不死的;只有你会倒霉。
光头稍稍愣住。
马绿头趁其不备;抢身上前;膝盖顶向光头的胯;光头马上倒地;刀子落进马绿头的手中。马绿头握着刀后退一步;露出凶残的本性;咧嘴一笑问;要命还是要钱?赶快说。
当然是老老实实地付钱;付钱不说;饭馆门外的卡车;还被马绿头飞刀砸烂了一扇车窗玻璃。
马绿头的非凡表现;让春风大开眼界。
春兰满不在乎地说;一个流氓;有什么了不起?
春风说;跟了这个人;谁敢惹你?我觉得你是可以考虑的。
春兰用力一掌;把春风推得差点摔倒。
春兰不改初衷;看不起马绿头;马绿头的名声却像路边的野草;每日见长;渐渐传开。早年龙头镇南门帮的那些弟兄;已经四分五裂;作鸟兽散;剩下不多的几个喽哕;也完全丧失斗志;结婚生子;变成了平常百姓。不过;在挨老婆痛骂或受了别人窝囊气的时刻;他们会依稀怀念起年轻时代的那段男子汉风光;暗暗攥紧拳头;嘀嘀咕咕地哀叹时光的无情。他们听说马绿头归来;在八里坡公路边重振雄风;无人能敌;深感振奋;奔走相告;浑身热血沸腾。有一个在龙头镇酱菜厂打工的弟兄;年纪跟马绿头差不多;已被辛苦生活摧残得未老先衰;大半个脑袋掉光了头发。为了重温往事;他向酱菜厂请半天假;悄悄带了三岁的儿子;跑到八里坡公路边拜访马绿头。遗憾的是那天马绿头不在;他和自己的崇拜者恰好走了相反的路线。那个人满怀深情;抱着三岁的儿子;沿路哕哩
哕嗦地追忆往事;从龙头镇摸到八里坡;马绿头却搭乘拉土的卡车去了龙头镇。
马绿头是去讨债;他要找事做;不想吃闲饭。听说镇政府欠了马七枪的钱;马绿头很高兴;重复了春兰的动作;也去找镇长赵大头要钱。
赵大头对马绿头早有耳闻。当年马绿头在龙头镇为非作歹;赵大头不名一文;只是一个小学体育教师。他爱好运动;会几下拳脚功夫;与龙头镇的小帮派少有交往;也就多少听说过马绿头的大名。那年马绿头被捕;赵大头是最为振奋的龙头镇居民之一。他亲眼看到过马绿头把一个人踢得面目全非;又掰断了那个人的手指;那个血腥的场面;使他心惊肉跳;好几个月被噩梦纠缠。
现在;马绿头找上了门。
当时赵大头刚开完会;正坐在办公室里与女打字员开玩笑;马绿头推门进来;送上客气的微笑;报出姓名;赵大头脸上的表情就冻住了;手从女打字员的肩上无力地滑下。
赵大头深深吸一口气;在宽大的黑色皮椅上坐正身子;抬手在鼻子上不安地揉一把;努力保持着平静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有什么问题;找办公室主任反映可以吗?
马绿头说;不着急;我是来收账的;镇长点个头;就可以办了。
赵大头说;明天我派人送钱来可以吗?今天出纳不在家。
马绿头很高兴;掏出了香烟。
赵大头急忙摇摇手;把桌上的香烟丢了一支给马绿头。
马绿头连说几声谢谢。
马绿头点起烟;好奇地四处环视;赵大头手忙脚乱地打一个电话;叫来办公室主任;把马绿头交给他;站起来溜之大吉。
第二天清晨;龙头镇政府财务科的出纳马惠英乘坐赵大头的桑塔纳;来到八里坡公路边;把五千块钱吃住的欠债全部结清了。
马绿头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镇长赵大头手上讨回五千块欠债;相比春兰的死缠赖磨;马绿头可谓威力无穷;春风找到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再次拐弯抹角地劝说春兰。这一次;春兰连生气也不会;漠然地扫一眼春风;把头扭开;目光投向远处笼罩着大片低沉乌云的山峰。
最近;春兰有明显的变化。以前马七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