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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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当他驶过“四个烟筒”时;发现屋顶上的四个烟筒变成了三个。它真是太老了;可是旅馆为什么不对它进行修缮呢?
他和曼莉结婚时;包租的就是这个老而有味的小旅馆……当时客人来得很多。
这就是家乡;每块泥巴都是一个记忆。
阿瑟不再想;为什么四个烟筒变成了三个;也许根本还是四个;只不过他看花了眼。
毕竟下雨路面不好走;车子开得也不快;坡地上的那栋灰房子;却一闪而过。
它就那么湿漉漉地、独自站在乡间公路的一旁。在雨幕里;它看上去不十分清晰;也显得更加灰暗;不过阿瑟却看见雨水从灰房子墙角的漏水斗中奔涌而下。
他了解这房子;就像了解故乡的每一棵树。
不是现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栋房子就寥寂地站在这一处坡地上;从来没有见过人的进出和炊烟的升起。
那些砌墙的巨石;始终沉默地伫:立着;似乎在坚守一种允诺;不过也许更是一份煎熬;谁知道呢?如今已经没有人用那样方方正正的巨石;来砌一堵墙、盖一座房子了。
突然;他听到哭泣的声音。哪里来的哭声?难道自己在神父葬礼上的哭泣还在继续?真是胡思乱想。看看车上的播音系统;也是关着的;即便开着;哪个电台会播送这样的哭声?
该不是从这老房子里发出的哭声吧?阿瑟猜想。只有如此空旷、巨大的躯壳;才会发出这犹如掏空五脏六腑的哭泣。
哭声又像是从老房子的缝隙中溢出;被花岗岩的缝隙过滤、挤压得纯度极高;毫无掺假的余地。
有时;一栋空房子真比一栋满满腾腾的房子还有内容。
这声音宽慰着阿瑟;他不再想他的无望;再说想也没有用。
他人的无望;也许就是一件事;一段时间;而他的无望不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更可能是与生俱来。
可忧伤毕竟来到他的心间;不;不是因为“四个烟筒”;而是因为雨中的那栋灰房子。
是啊;不知道哪天、哪月、哪个时辰;你就会被忧伤击中;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没有挣扎的机会和可能。
他再次回头;向那雨中的灰房子望去……而后便幸运地陷入了永劫不复的黑暗……
二零零六年二月十八日北京
(责任编辑 任 文)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4期 作者:张 洁
穿堂风
他的名字叫瞧;因是个瞎子;村里人就把他叫成瞎瞧。他是胎里瞎;一生下来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可不是瞎瞧么!除了眼睛先天有缺陷;他不少胳膊不短腿;身体别的方面还算全活。然而人的身体如同一台机器;缺少了任何一个部件都不灵;整台“机器”都不能正常发动。运转。比如瞎瞧的两条腿;没有眼睛指明道路;他的两条腿就迈不出去;就不能发挥腿的功能;有腿跟没腿也差不多。不能走动的瞎瞧只能一年到头在屋里待着。下雨了下雪了;他在屋里待着;收麦天;村里人忙得脚后跟打腚锤子;他还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瞎瞧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村里人如果有人受了屈;或心里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他们就找瞎瞧去了。他们找别人不一定找得到;找瞎瞧一准能找到。瞎瞧像是一棵树;一棵椿树或一棵石榴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人找他的时候;他在地上站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岔开。捣着两个没有眼珠的眼窝子;身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像是在做转体运动。听见有人来了;他就把手放下;停止转动。面向来人;脸上露出微笑的表情。他对谁都表示欢迎。有时来的是一个小闺女儿;小闺女儿在家里刚挨了娘的打;脸上的眼泪揉得满脸花。他把小闺女儿的小手拉住了。蹲下身子说:来;我替你出气!出气的办法;是拿着小闺女儿的小手打在自己脸上;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打人;我看你还打不打!有一下打得重一些;他故作惊讶道:哟我的娘哎;你别真打呀!这么一逗;小闺女儿就乐了。有时来的是一个叫金狼的残疾人。金狼小时候;娘给他拔火罐;拔在了脊梁骨上;结果把他的脊梁骨拔弯了;他就成了背锅子。腰上背了“锅子”的金狼干啥都差点劲;四十多岁了还没找下老婆。没老婆就没人说话;没人做伴;有事无事;金狼只好去找同样没娶老婆的瞎瞧。他们在一起也不一定说话;两相比较;金狼觉得自己眼能看人;腿能走路;比瞎瞧多少还是优越一些;这对他精神上像是一个安慰。有时来的是一个不久前死了丈夫的中年妇女;妇女向瞎瞧打听;她丈夫在阴间干什么呢?因瞎瞧从黑暗中来;并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有人认为他的处境应该与阴间有相通的地方;就问他能不能过阴。所谓过阴;就是阳间的人能到阴间去;与阴间的鬼对话;打探到阴间的一些消息;带回阳间来。瞎瞧顺水推舟;说他当然能过阴。既然能过阴;村里人不免向他打听阴间的事。他对那个妇女说;妇女的丈夫到阴间上大学去了;每天带着皮夹子;骑着自行车;上得高兴得很。得到好消息的妇女也很高兴;说她丈夫年轻时一直想上大学;在阳间没有上成;没想到在阴间遂了愿。不过妇女也有担心;问瞎瞧她丈夫身边有没有女同学;要是丈夫跟女同学好上了;将来会不会不再要她?妇女烦瞎瞧再到阴间替她问问;她丈夫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变心?瞎瞧答应再过阴;但白天不能过;要等到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才能过。瞎瞧还说;他过一次阴也不容易;要上一个刀山;下一个火海;还得把七十二个把门的牛头马面都打败;累得歇上三天三夜都缓不过来。尽管每过一次阴都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瞎瞧还是再次闯入了阴间;给妇女带回了好消息。他说妇女的丈夫说了;不管是上了大学;还是当了官;妇女的丈夫都不会起花心;会一直等着妇女到阴间跟丈夫团聚。妇女对这个消息非常满意;感动得直抽鼻子。后来村里的人们知道了;不管谁请瞎瞧过阴;瞎瞧从另一个世界带回的都是好消息;一个不好的消息都没有。谁都爱吃甜枣儿;不爱吃黄连;人们都愿意相信瞎瞧带回的消息是真的。越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人家;越愿意请瞎瞧过阴。这么说来;瞎瞧是专门让人高兴的。他虽然不会下地干活儿;不会给人吃;给人喝;但凡是找过他的人;比吃了他的;喝了他的;心里还快活。
瞎瞧的侄媳妇房林凤;跟别人的看法不大一样。房林凤不把瞎瞧喊叔;人前背后都把瞎瞧叫成瞎子。她说瞎子都是瞎说;谁都不要相信瞎子的话。她还说;瞎子该死了还不死;都六十多了;还活着干啥呢!房林凤这话是跟邻居说的;说的声音很大;故意让瞎子听见。瞎子的眼睛不行;要是耳朵也不行就好了;他就彻底清静了。无奈他的耳朵没什么毛病;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他都听得见。他的耳朵不但没什么毛病;仿佛因为他天生失明;使用耳朵多一些;他的耳朵显得特别灵;春天的第一滴春雨;冬天的第一朵落雪;都是他先听见。侄媳妇跟邻居说的话他听见了;不止一次听见了。听见了能怎么样呢;他脸上一寒;把眉毛低下了。他的眼睛不存在;眉毛还是存在的。他的两道眉毛细细的;弯弯的;如两个修饰性的括号。可惜他的“括号”是单向的;好像只有上“括号”没有下“括号”;或者说只有前“括号”;没有后“括号”;“括号”就括不到什么;也修饰不到什么。可既然眉毛存在着;对眼睛就有一些象征性;并能代替眼睛发挥一点作用。眉毛低下来。表明他在沉思。沉思的结果如何呢?他对侄媳妇希望他死提不出什么反对性的意见。就算他不想死;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现在他跟着侄媳妇生活;靠侄媳妇养活;侄媳妇给他端一口饭;他就有一口饭吃;侄媳妇不给他端呢;一口饭就没了。俗话说人以食为天;侄媳妇给他饭吃;就等于给一块天;不给他饭吃;他的天就得塌。他从来没有见过天是什么样;不知是青的还是白的;是黄的还是红的。他扬起眉毛;象征性地往天上望了望;并伸出一只手往天上够了够;预感不是很好;他的天似乎越压越低。
房林凤再给瞎子端饭时;当面把要瞎子死的话对瞎子说了出来。她给瞎子端的是半碗汤面条;瞎子伸着双手接时;她却不往瞎子手里递;瞎子向东边伸手;她往西边递;瞎子向西边伸手;她又往东边递。这样房林凤就有话说了;她说:连个饭碗都摸不着;还活着干什么;我看不胜死了他;谁该伺候你一辈子呢!
瞎子终于把饭碗接住;却不好意思就吃。侄媳妇把话说得这样直截了当;他没有一个态度恐怕说不过去。他承认自己是该死了;离死不会太远了。
侄媳妇问他离死到底还有多远;是一里还是二里?是三天还是两天?
让瞎子准确做出答复;瞎子也难。别管是谁;都是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死的时间;等到死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且不说记死;就说睡觉吧;谁说得清自己是哪一分哪一秒睡着的;你要是说得清;就不算睡着。瞎子叹了一口气;说:依我说我想这会儿就死;一口气上不来;比啥都强。谁都不怨;我就怨老天爷;老天爷不收我;我有啥办法呢!
侄媳妇说:你不要怨老天爷;你的命阎王爷管;不归老天爷管;别当我不知道。你不是会过阴吗;不是吹着认识阎王爷吗;你去问问阎王爷嘛;看看阎王爷啥时候招你回去。我看你还是不想死;要是想死的话。早几百年头里就死了。
爹死了;娘死了;哥死了;嫂死了;连侄子也死了;瞎瞧觉得自己真的没必要活着了。生产队那会儿;家里吃粮磨面靠人力推磨。那时候;瞎瞧还可以帮嫂子推推磨。现在都是用机器打面;石磨东扔一扇;西扔一扇。
早就用不着了。年轻的时候;瞎瞧还学过拉弦子;曲胡、坠曲都会拉。下雨天或下雪天。无法下地干活;人们就到瞎瞧住的小屋去了;让瞎瞧拉一段。那么瞎瞧从床里侧的墙上取下一只曲胡;拧拧调弦的纽子;就拉。曲胡的琴杆是枣红色的;挺长。他坐在床边;把琴筒放在大腿上;琴杆的杆首要高过他的头。琴杆被他的虎口磨得很光滑;滑得闪着紫红的亮光;像镀了一层玻璃质的东西。操琴时;他抚弦的手在琴杆上下翻飞;滑动极快。他握弓的手抽送得也极快;称得上弓如腾蛇;指似飞鸟。拉弦归拉弦;他闭着眼睛;谁都不看。他本来就没有眼睛;想看也不能看哪!也许他心里有一双眼睛;他只看着自己的内心。这样他拉弦子就拉得比较忘我;仿佛世界上只有琴声。他拉了一曲又一曲;把前去听琴的人都听得痴迷着。过春节时;有人拉了他的手;把他拉到村中大一点的场合;让他在那里拉琴。他拉着拉着;有人心潮涌起;便凑上来和着弦子唱戏。男人唱罢女人唱;一潮未平一潮又起;给人们带来的欢乐就大一些。这么说吧;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没听过瞎瞧的琴声;他们都在瞎瞧的琴声里叹过气;走过神儿。小孩子是听着瞎瞧的琴声长大的;老年人则听着瞎瞧的琴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自从侄子死后;瞎瞧就不再拉弦子。侄子死时岁数不大;才五十多岁。侄子活着时;都是由侄子给他买琴弦;买涩弓子用的松香。侄子一死就没人操弦子的心。弦子的丝线已经断了;琴筒上应该有松香的地方也光光的。有人难免仍到瞎瞧住的小屋让瞎瞧再拉弦子;瞎瞧把挂在墙上的两把胡琴一指;口气并不悲观;说胡琴的嗓子坏了;拉不成了。又说胡琴老了;底气不足了;该歇着了。细心的人走到床边;就近把胡琴看了看;见胡琴的纽子之间果然长了白发。那不是真的白发;是蜘蛛用极细的蛛丝结的蛛网。见大面积的人脸凑近蛛网;一只小蜘蛛大概吃惊不小;吓得赶紧溜到蛛网的边缘去了。
机会来了;是瞎瞧死的机会;也是房林凤让瞎子死的机会。瞎子住的小屋要扒掉;翻盖成新房;瞎子必须从小屋搬出来。房林风自己住的房子翻盖过了;盖成四间砖瓦房。这次扒掉瞎子住的小屋;是利用那片宅基地;为房林凤的儿子盖房。房林凤的儿子到城里打工挣了钱;当然也要盖几间像样的房子。瞎子原来住的房子是两间矮趴趴的泥巴座草顶小屋;一间由瞎子住;另一间盛过柴草;养过牛;也拴过羊。这个小屋瞎子住了几十年;现在住不成了。季节到了秋后;秋风一阵凉似一阵;瞎子住到哪里去呢?按说房林凤应该让她的瞎叔到她的砖瓦房里住。房林凤才不呢。房林凤知道;因公爹长年在外面工作;瞎子年轻时;曾与婆婆不干不净过;这件事在村里传得七个八个;房林凤才不愿意让瞎子进她的房呢!房林凤的院子口搭有一个门楼;门楼下面有一个过道;她让瞎子住在过道里。等房子翻盖完成后;瞎子还能搬回去住吗?不能。房林凤已经放出话了;她的儿子才不让瞎子住新房呢。这就是说;瞎子出来后;再也回不去了;从草屋扒掉那天起;就预示着他从此无家可归。实际上;这是房林凤给瞎子规定的一个期限;一个死的期限;在这个期限内;瞎子应该死掉;或者必须死掉。瞎瞧不笨;她明白侄媳妇的意思;这等于侄媳妇给他判了死刑。古戏上都说秋后问斩;这个时间是对的。
门楼下的过道很窄;要是放一张小床;就等于把过道堵上一多半;进出很不方便。房林风不让瞎瞧睡床了;靠过道一侧墙边的地上放一领折叠起来的秫秆箔;让瞎子睡在秫秆箔上。他们这里有一个规矩;人将死时;都不能再躺在里间屋;也不能再躺在床上;而是要抬到屋当门儿地上铺的秫秆箔上。秫秆箔也叫停尸箔。躺在秫秆箔上的瞎瞧;人还没死;心已经开始凉了。
过道一头有门;一头大敞着口子。门是老房上拆下来的旧木门;门上裂着宽缝子;挡风是有限的。过道往院子里吸风;过道口就是进风口;穿过过道的风叫穿堂风。风在村街上走着走着;遇到一个院子的过道口;就突然集中;并加快速度;向过道里涌去;因此穿堂风总是比较大;也比较迅猛;凌厉。打个比方;乡村河流上的小石桥总是比河道窄;当河里涨水时;水头就汹涌着往桥下挤;桥洞里的水流特别猛烈;冲击力特别强;谁要是从桥上掉下去;桥洞子一口就会把人吞掉。过道里的穿堂风就好比桥洞里的流水差不多。在夏天;人们对穿堂风是喜欢的。在外面干活出了一身汗;站到过道里让穿堂风吹一会儿;身上的汗就落下去了。夏天吃午饭;人们也愿意蹲在过道里吃;穿堂风溜溜地吹着;人们不必拿嘴吹热饭;风就把饭里的热气吹跑了。然而到了寒秋就不行了;人们从过道里走过;穿堂风吹得透骨凉;人们赶紧躲到屋里去了。瞎瞧无处可躲;只能听凭穿堂风发落。穿堂风穿过他的被子、衣服、皮肤、骨头;还有五脏六腑;都可以。既然侄媳妇给他规定了死期;他自己也没提出什么异议;那就赶快死吧。
别人都渴望生;瞎瞧这时候渴望死。最好是头天晚上睡着;一觉睡死过去;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了;永远起不来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早上;窗台上的公鸡一叫;他又醒过来了。他摸摸鼻子;鼻孔还能出气。摸摸小肚子;小肚子还是热的。真烦人!有那么一刻;他在秫秆箔上躺直;衣服拉展;扣子扣齐;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上嘴巴开始憋气。不就是一口气嘛;他把气憋住;不让气出来;不就完了。不料他把气憋到了最大限度;憋得肚子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到底未能把一口气憋住。他的牙把气咬住了;鼻孔里没有牙;气都从鼻孔里冒了出来。看来一个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直到第五天早上;瞎瞧身上才起了烧。他觉得胳膊腿儿冷得直打抽抽儿;摸摸脑门子。脑门子已经热得烫手。掺了曲粉子的麦仁儿起了烧;就会烧得稀软;变成酒酿子。包了湿麻叶和棉被的熟黄豆起了烧;豆子上就会长白毛;变成臭豆子。身上起了烧的瞎瞧似乎有些欢喜;人一起烧;离死就不远了。这天他一直在箔上躺着;吃午饭时都没起来。帮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