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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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春兰有明显的变化。以前马七枪拒绝她;心无旁骛地热爱春风;她不伤心;也不绝望;只会对马七枪产生更大兴趣。她从小话少;不善表达;胸中翻卷着八里坡的疾风;脸上却很平静。那天晚上;马七枪干蠢事;为马绿头做媒;送来装了金项链的盒子;对她是惨重打击。马七枪的做法是出卖;就像开一辆拉土的沉重卡车;压过她的胸口;把摇曳生姿的希望彻底摧毁;气得她一夜痛哭。
第二天;春兰没有出门;还在房间里昏睡;无声无息;好像已经死去。马七枪很后悔;守在她的床边;反复道歉;她的呼吸忽紧忽慢;却没有睁开眼睛。
那件事已经过去;春兰却忘不掉。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把椅子搬出来;坐在旅馆门前的空地里发呆。有时候;她会躲进房间;不出声;客人来到;大呼小叫地找人;也无动于衷。春风跑来;她才恍然大悟;找出抽屉里的钥匙;拍拍脑袋跑出去。有一次;她洗一盆床单和毛巾;辛苦搓洗好半天;晾晒到麻绳上;却发现床单和毛巾更脏;沾满了泥土和沙子。
还有更大的错误。一日半夜;几个客人来到;在旅馆里住下;第二天凌晨;天不亮就欲离开。他们在春兰的房间外敲门;找她结账。春兰躺在床上;看着轻轻摇晃的帐顶;听着门外的响动;却不闻不问。几个人不耐烦;尝试着逃走;爬上公路边的汽车;发动马达;认清无人理睬的局面;就扬长而去。
天亮了;公路上马达轰鸣;拉土的卡车蹦蹦跳跳地来去。春兰迷迷糊糊;走出房间;打了几个哈欠;蓦然惊觉;发现住旅馆的客人已经逃走;气得脸色煞白。
春兰来不及洗漱;穿一身皱巴巴的衣服;站到公路边;准备搭乘过路的汽车去龙头镇;找那几个人算账。
马七枪说;算了算了;便宜了那几个人;我不认为是你的错。
春风说;那些人早就跑远了;怎么找得到?
春兰说;我昏头了;昨天晚上没有收押金;早上又睡得醒不过来。
马绿头凑过来;拍拍春兰的肩膀说;那几个人开着车;恐怕已经跑到美国;算我的错吧;四个人六十块钱;我来付就是。
春兰怒火万丈;踢了马绿头一脚。
马七枪忍俊不禁;被春兰的鲁莽逗笑了。
下午四点多;春兰回来了;头发蓬乱;一只眼睛微微青肿;衣袋里装了六十块钱住宿费。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赶到龙头镇;沿街边仔细搜寻;转了一个多小时;在一家饭馆里找到了那几个逃走的客人。人家当然是不认账的;也就免不了争斗。争斗的结果是;春兰的眼睛受了轻伤;对方的一个人手臂被咬开;流了一些血。后来;警察出面解决;根据双方的伤势;各打五十大板。那几个人怕麻烦;不愿返回八里坡公路边的旅馆对质;只好认输;交给了春兰六十块钱。
马绿头看到春兰受伤;眼里闪出残忍的光芒;迅速上楼;回房间取出刀子;打电话找高速公路施工队的包工头要车。
马七枪说;你不要去闹事了;那几个人不可能还留在龙头镇。
春风说;你不是说过;那些人早就跑到美国?
马绿头说;敢打我的女人?他们活腻了;就没有办法。
春兰听到这句话;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唾沫。
春风推一把春兰说;你去劝他;不要让他走;搞不好真要死人。
春兰说;死光了好;死光了我才高兴。
十多分钟后;包工头的车子把马绿头带走了。
天色黑定;冷风渐起;马绿头醉醺醺地回来了;那把带去杀人的刀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丢失。那几个人果然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他感到失望。在龙头镇街头瞎逛时;马绿头被一个人拦住。这个人早年十二岁;是他在南门帮做事的手下;小偷小摸很在行;现在长成大人;个子还是很小;面黄肌瘦;目光畏缩;像一个胆怯的少年;只是额头上多了几颗粉红色的硕大粉刺。
这个人巧遇马绿头;十分振奋;笑得小鼻子小眼睛全部歪斜了。
马绿头把这个人带进饭馆;喝够酒;又把他带到了八里坡公路边。
这个人名叫陈学习;名字好听;很上进;其实活得下作。
九
马七枪在八里坡公路边开饭馆和旅馆。靠手艺赢得食客赞赏;还召来了三公里外的龙头镇客人;已经不容易。可是;这片荒漠冷清之地;风沙灰土太多;人气不足;马七枪带着春风和春兰;努力几年;还是很辛苦;改不了小工的命。这种艰难局面;马绿头已经看清了。
所以;他从龙头镇带来了陈学习。
陈学习从小不学习;几进宫;命不如草;甚至不如猪屎。他手脚不干净;个子瘦小;在龙头镇名声远扬;龙头镇的居民看见他;避之不及;警察也对他太熟悉。长大以后;他也想靠劳动挣钱;可是没有人雇他做工。他借钱买来西瓜;在镇上倒卖;差点把裤子赔光。为浙江人打工;进山收购黄壳竹笋子;又体力不支;吃不了风餐露宿的苦;更赚不了钱;也就挣得一碗饭吃。只好在街头玩;帮人看守台球室。没料到;在台球室里;陈学习找到
感觉;学习劲头大增;几个月就练成高手;成为弹不虚发的龙头镇头枪。
从此陈学习有了活命的出路。
那天晚上;马绿头带着陈学习去见马七枪。
马绿头说;台球在龙头镇生意好;玩的人很多;我们这里也可以搞几张桌子。
马七枪摇头说;这个地方人少;谁会来玩台球?
马绿头笑了;在陈学习的小脑袋上摸一把说;他在这里干;玩台球的人就会找来了;他帮人家打球;一天可以挣五百块。
陈学习急忙送上讨好的笑容说;最多的时候我挣过七百块;真的是七百块;不骗你。
马绿头说;怎么样?干就是了;陈学习挣了七百块;我们赚得也不会少。
陈学习说;来的人要是赌博;你们可以抽头;比租桌子挣得多。
马绿头说;他们还要吃饭;喝醉了还要睡觉;又可以再赚钱。
陈学习看到马七枪略显犹豫;翻起小眼睛;一只手抠着额上的粉刺;继续解释说;也不一定玩赌博;我看见那边有施工队了;工人下班后;闲着干什么?他们会来玩台球;赚钱不是问题;玩的人多了;村子里也有人来;反正玩台球不花几个钱。
马七枪说;不花几个钱;赚什么赚?
马绿头说;赚人头啊;赚名气啊;有了人;钱就会多起来;这个道理也不懂?
马七枪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马七枪动心了;带着陈学习去龙头镇;买来三张台球桌;搁在小旅馆前面的空地上;台球生意就开张了。
公路边不时有汽车驶过;卷起的灰土四处飞扬;陈学习不受灰土和噪声的干扰;握住一支球杆;围着台球桌;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向马绿头展示自己的精湛球技。他个子小;本事不算小;绕着台球桌走几圈;小脑袋坚定地低下去;握杆瞄准;击打出清脆的声音;很快就把球桌上的弹子收拾得干净;赢得马绿头的掌声。马绿头看累了;也持杆登场;当然输得惨;陈学习让他在先;他只打出一杆;不见球落袋;就再也没有机会。
陈学习玩得高兴;马绿头也高兴;可是没有人来玩球。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见出现;施工队接连几天加班;工人没有空闲;旅馆一到星期天没有人来住了;小楼里空空荡荡;吃饭的客人来去匆匆;无心停留;通往龙头镇的公路寂寞而绵长;不见台球爱好者结队涌来的迹象。
半个月过去;台球生意没有赚到一分钱。
春兰鄙夷地骂道;马绿头这只狗;只会花鬼花样。
马七枪坐在饭馆门口对春风说;我花了几千块;怕是要赔本了。
春风摇摇头;也有些担忧。
陈学习见人就笑;好像真是一个爱学习的单纯青年;他一手抠着额上的粉刺;一手握着球杆;不慌不忙地绕着台球桌走动;煞有介事地继续卖弄才华。
半个月过去;局面略有转变;吃饭的人多起来;马七枪和春风那天很忙;一时无法应付;几个客人在饭馆里等得慌;出来玩台球;制造出了稀稀落落的欢乐。下午;山脚的村子里来了几个少年;看到旅馆门前崭新的台球桌;好奇地走过去;脸上堆满笑容。陈学习向他们热情地打招呼;当场献艺;挑起了乡村少年们的玩兴。他们各人抓过一只球杆;趴在台球桌边胡闹;击不中球;就举着球杆打架。陈学习生气地吼几句;才把他们镇住。可是;这几个乡村少年身无分文;掏不出钱;陈学习骂几句;每人屁股上踢一脚;放他们回家了。
晚饭后;施工队来了两个工人;他们到四川人的杂货店里买烟;发现台球桌;来了兴趣;在昏黄的灯光下玩一阵;又默默摸黑回去。
从早到晚有人玩球;是一个好兆头。
次日天明;有人乘坐龙头镇的一辆小面包车;兴冲冲赶来;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都是陈学习的球友。他们围住陈学习;抚摸他的小脑袋;吵吵嚷嚷地投入战斗。从那天起;八里坡公路边的台球生意日益见好;大批龙头镇球友慕名前来;纵情欢乐;玩得留连忘返。
饭馆和旅馆的生意马上看涨。
所有的人;马七枪和绿头兄弟;包括四川人两口子;都被巨大的惊喜淹没;只有春兰例外。她还是一副生气的表情;目光低垂;嘴角绷得很紧;对人带理不睬。旅馆门前一天比一天吵闹;她始终保持冷静;每天做完事;就躲进房间;关严门窗;长时间不出来。
台球生意做开;陈学习不满足了。
两个月过去;陈学习眯着眼睛;脸上挂着猥亵的笑容;对马绿头说;现在赚的钱;只是一个开始;大票子还在后面;等着我们去捞。
马绿头说;你小于有什么馊主意?
陈学习稍作犹豫;小鼻子小眼睛动几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马绿头骂道;你他妈又想走黑道?马七枪可能不干。
陈学习说;老老实实赚钱;苦死累活也不会有完的;你要去开导他。
马绿头说;没有必要了。
陈学习的想法很简单;他希望马七枪出资;拿出旅馆的两间空房;搞卡拉OK演唱;说做演唱;其实是皮肉生意。去龙头镇招几个小姐;本地土鸡加上东北妹四川妹和湖南妹;养在旅馆小楼上;就有好戏。八里坡的荒凉和偏僻可以变成大本钱;哗啦哗啦生出更多票子。他哑着嗓子笑头;小巴掌比划着;低声下气地解释。他告诉马绿头;这种事在龙头镇街子上难做;警察会经常检查;在八里坡公路边就方便了;人不知鬼不觉;人家不爱管;起码会睁只眼闭只眼。
马绿头说;马七枪肯定不干;我现在也不想干。
事情就搁下了。
几个月后;陈学习贼心不死;重提旧话。他对马绿头说;你要讨媳妇;没有钱不行;钱来得慢也不行;要挣钱快;还要多;只有玩偏门;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懂的。
马绿头沉默了。
陈学习说;这件事有你才行;你镇得住场面;马七枪出钱;你坐在楼上抽烟看电视;就可以了;我出力;我管所有的事;赚到钱大家分。
马绿头点起一支烟;盯住闪亮的烟头;咧嘴一笑。
晚上;饭馆里人去室空;马绿头与陈学习合谋;拖住马七枪;赶走春风;打开两瓶酒;边喝边聊;熬了大半夜;说了几卡车话;才把事情敲定。
陈学习的计划变成了现实。旅馆前面的公路边立起一块不大不小的招牌;上面用红绿两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八里坡情人屋、卡拉OK、酒水什么的。夜色徐徐降临;小旅馆一角的两个房间里亮起暧昧粉红色灯光;好像睁开几只迷惘的眼睛;又像探出饥饿贪婪的嘴唇;莺声浪笑从门窗里传出;随风飘摇;长久地萦回在旅馆后面宽阔的农田里。
马绿头挣到不少钱了;也去找四川人两口子求情。
马绿头比马七枪鲁莽;说到正经事;却吞吞吐吐;绕半天圈子;还是不得要领。
他只好用钱说话。
他掏出一包钱;又递出一支烟说;就是这样了;春兰嫁给我;我会对她一辈子好的。
四川男人把马绿头递来的钱推开说;你的钱我不敢要。
四川女人说;春兰会把我们吃掉;她的鬼脾气你也知道了。
马绿头说;我不玩别的女人;卡拉OK的生意不是我做;那些小姐;老实说我一个也不认识;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我每天晚上
在楼上看电视。
四川人两口子还是不松口。
马绿头很灰心。
陈学习说;马绿头你在这方面是外行;找春兰说清楚;说不清就动手;生米煮成熟饭;就可以了;何必拐弯抹角?
马绿头不说话。
陈学习说;春兰是不错;很纯洁;像刚刚长大的母狗。
马绿头挥手一拳;打得陈学习满地乱滚;掉了两颗门牙。
十
马绿头一拳把陈学习打伤;却不能打消他小脑袋里的邪念。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细胳膊瘦腿;除了额上几颗硕大的丑陋粉刺;再无引人注目之处。他的人生经历中坎坷重重;罪孽的荆棘像田埂边的杂草;蓬勃生长;遍布在他的骨缝血肉和脑袋里。
没有人关心他的心情;也无人知道他的念头。春兰对他不理睬;马七枪和春风很少找他说话;马绿头高兴了;偶尔找他开玩笑;一起打台球、骂人、抽烟喝酒;喝高了酒;马绿头挥出一掌;常常打得他原地转圈子。
他见识广;早就百炼成钢;刀枪不入了;挨打受骂;永远送上谦卑的笑脸。
谦卑和低贱是一团乱草;遮蔽了陈学习敏锐的眼睛。初到八里坡;他就发现春兰的敌意;这种被人敌视的遭遇;他已经太熟悉;并不在乎。相反;他对春兰也有好感。如果春兰骂他;像马绿头那样揍他;揪他的头发;掐他的脸和踢他的屁股;他会万分欣喜;享受到无尽的快乐。可惜;春兰的心里只有马七枪;好像这个龙头镇的台球高手根本不存在。
一日;有人来住旅馆;又找不到春兰;马绿头很着急;却不愿碰钉子;就叫陈学习去找。陈学习四处跑;在旅馆后面的柴堆边发现春兰;看到她懵懵懂懂;迷茫的目光投向农田前方起伏的远山;就拉住她的手;拖她出来;陪她上楼;为客人安排房间。春兰在楼上迟钝地来回走几趟;忽然清醒;朝地上啐一口;恶狠狠地对陈学习说;你下去;不要跟我走。
陈学习急忙送上讨好的笑容。
春兰后退两步;扭开头;不再说话。
陈学习快速跑开;像一颗被木杆击中的弹子球;射向楼道口;从楼梯上滚落。
卡拉OK开业;陈学习很忙碌;与小姐打成一片;顾不上其他事。那些女孩也对他不在意;把他看做一个无知少年;这种待遇不会让他伤心;只会让他更加如鱼得水。他与女孩们打闹;荤素齐上;从无忌讳;逗得众女孩放声大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过分;女孩们很气愤;一起动手;把他抓住;按倒在沙发上;用涂满颜色的长指甲抠他额头的粉刺。他假装痛苦;怪声嚷叫;趁机伸手乱摸;占尽便宜;女孩们只是笑;不以为然。
女孩们当着陈学习的面换衣服;不会感到羞耻;却无人愿意跟他上床。她们对陈学习的精明和恶毒有几分崇拜;喜欢跟他打闹;却不愿意跟他同枕共眠;她们可以把年轻的身体轻易出卖给过路的男人;却对陈学习的细胳膊瘦腿不感兴趣;或者说没有表现出兴趣。
陈学习满无所谓;不着急。
生意繁荣;八里坡的公路边变得阴暗和肮脏;夜晚很轻柔;虚幻、腥气、无依无靠。缓缓沉降的灰尘中夹杂着空洞的浪笑;春风看不惯;偶尔唉声叹气;春兰很厌恶;直截了当地说;马绿头是一只恶狗;陈学习是一只死狗。
这是春兰第一次正式评价陈学习;也是唯一的一次。
冬天渐渐来临;西伯利亚的寒流横穿辽阔的中国大地;突然袭击到八里坡一带。这里群山环绕;冷空气降临;短时间无法散去;气温骤然下降十多度。山上的莫家丫口寒风凛冽;公路边和农田边;躲藏在乱草和灌木丛里的很多小鸟被冻死;虫子销声匿迹;也许死光了;或者藏人地下;万籁俱寂;活气全无。
夜深人静;远处的施工队驻地燃起柴火;几团小小的红色火光在黑夜里跳跃;很容易勾起人的心事。锋利的疾风猛烈摇撼着旅馆小楼;夜色中传来嘎嘎叽叽的危险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台球生意不好;卡拉OK生意萧条;女孩们穿着短短的黑裙子和露出大半脚背的高跟鞋;牙齿瑟瑟打颤;在房间里挤作一团;围着一个小小的电取暖器;用左声左气的歌声打发难熬的时光。
山脚村子外面的一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