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1-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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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阴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阴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旧事旧人——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摸黑开了抽屉;窻窻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亲的保姆;父亲的部分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一个年轻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嗫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窻窻寉寉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其实略微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
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俯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象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鞋;摸到了脚指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消耗——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痛。秦阳找到了箱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头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象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靠这句话支撑了很久;却没有支撑到底;就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后来她被一道炫目的白光刺醒;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传过来。“给她戴上眼罩。”白光消失了;白光的记忆却如刀刃久久地搁在她的视网膜上;锋利;鲜明;一碰就是伤痕。她听见了街音。她听见泥水在车轮的碾压之下溅落的声音;她听见商店橱窗里的风铃轻轻震颤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争吵声;她听见橡皮手套相互摩擦针筒跌落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呢?”她扯住了护士的衣袖;喑哑地问。
“他在另外一辆救护车上;平安。”
“告诉他;请他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他知道。”
田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田田和秦阳于四月五日举行了婚礼。
选择在这一天结婚;是因为正好是周六;而且他俩合开的咖啡店要在两个星期之后开张——开张之后他们就不会有时间结婚了。
婚礼是在田田一位好朋友家后院的玻璃暖房里举行的。邀请了一位法官到场;签字证婚;然后一行人去一个自助餐厅吃了一顿饭;就算礼成。
秦阳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扎了一条橘红色的领带。衣服很合身;领带的颜色却有些跳——是田田坚持的。这条领带是那日田田在电梯间里小解时应急用过的;秦阳原本是要扔了的;田田却拿去干洗了;说是留个纪念。众人见秦阳穿戴齐整的样子有点怪;都暗笑;说后备役转正规军的时候;大约都是这个样子。
田田婚礼上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裙裾都镶了些花边;不像新娘;倒更像是伴娘。秦阳问田田为什么不选一件白色的衣裙呢?田田说脸黑的人穿白的不好看;反差太厉害。田田没有说出来的那半截话;秦阳大约是猜不到的。田田银行的同事;曾经告诉过她;二婚的女人居多不穿白——毕竟是失过清白了。
晚宴完毕;送走客人;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田田突然想起今天原来是清明。就推了推秦阳;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娶亲?这是奠祭死人的日子。秦阳酒上了脸;笑起来一嘴牙龈:“咱俩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那日两人困在电梯里;只以为是楼里的电梯坏了;却不知外边的世界正在经历数十年未遇的灾祸。从北卡州到纽约州再到加拿大东部;电力网全线瘫痪了三四天。有人说是设备陈旧;有人说是黑客破坏;也有人说是本·拉登恐怖组织的所为。当田田和秦阳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来回浮游的时候;那个叫多伦多的都市正如一只断失了羽翼的大鹏;骤然跌落在自己筑就的牢笼里。困顿;烦躁;完全失去理性;随时进入疯狂状态。街边停着无数辆因无法加油而瘫痪的汽车;商店里充斥着臭味四溢的变质食品。手机连通网在勉强应付了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陷入全线的忙音。医院急诊室的过道里;坐满了重感
冒的病人。蜡烛和打火机在两个小时内完全脱销。街角杂货店的矿泉水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的价格。天虽然还没有整个塌下;人们却已经感到了云层压在头顶的重量。在这一场没有一丝硝烟的战争中;人输得很惨;人不是输给了人;却是输给了电。所造之物翻脸不认那造物的;工具居然打败了工匠。灾祸过后的城市慢慢地复苏着;后怕却一天天地猛增。
听到大停电期间的种种恐怖故事;秦阳只是微笑不语。私下里却对田田说;没有大停电;哪还会有咱俩的今天?田田听了;不禁一怔。老天爷让这个硕大的都市在这样的灾祸里走过一遭;城塌了一方;人行过了死亡的幽谷;仿佛只是为了成全一段艰难的姻缘。想及此;心中便骇然。
田田两次回国;都没有和父亲说起过秦阳。和前夫相比;秦阳几乎不具备任何引起父亲兴趣的特征。婚礼的前一个星期;田田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告诉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一种相对准确的用法;因为田田并没有打算征求父亲的意见。事先田田准备了一些应付父亲问题的答案;可是事到临头却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个人;他对你好吗?田田说他除了对我好;就一无所有了。父亲笑了;是一种钢球在玻璃面上滚过的富有弹性的开怀的大笑:“他若对你不好;你才一无所有呢。”父亲那天的笑在田田的耳膜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刮痕;不是疼;而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的责任总算是完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听上去不像是伤感;倒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的那种惬意。放下电话;田田也是一身轻松一如同常年生活在缺水地带的人突然经历了一次温泉沐浴;田田感觉到她对婚姻的最后一丝顾虑已经随着身上的污垢在水中完全瓦解。
田田和秦阳说起和父亲的那次通话。田田隐隐觉得父亲身上有了一些变化。秦阳问变在哪里;田田思索良久;却无以对答。
很快田田就知道父亲卸下的是什么重担。
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凌晨;田田床头的电话响了。这种时候的电话铃声听起来隐隐有些不祥;田田一下子就醒了;坐起来;很是心惊肉跳。
是元元。
爸爸失踪了。整整三天了。哪里都找过了。
隔着电话线;元元的声音仿佛是风里晾过的干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惊恐。田田觉得年近四十的哥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措的孩子。
两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娶春枝。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也得和我们商量一下吧。他说没想和你们商量;只想告诉你们一声——你们结婚;和我商量过吗?
我气昏了;就骂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精了;踩准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