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伊斯-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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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或我的思路能说明什么问题?我的论点必须具有几分或然性,我才认为它是正确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推翻的;但是,应如何论证才能说明它是正确的呢?她也有她的论点证明她是正确的,她认为自己的论点是有依据的;这一点,在她的心目中是确定无疑的。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我有什么权利硬要采用连我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论点而不采用她认为是经过检验的论点呢?让我们来比较一下两种论点的结果。按她的论点,她认为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安排将决定她来世的命运。按我的论点,我认为,我为她做的安排,在三天以后就与她毫无关系了。因为,我认为,她三天以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过,万一她的论点是正确的,其间的差别是多么大啊!永恒的善或恶!……万一这是真的!很可能!这个词儿太可怕了……“不幸的人啊!”我对自己说,“宁伤你的心,而不要伤她的心。”
以上是我对曾经被你多次批评过的怀疑论感到怀疑的第一个问题。从那个时候起,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管怎么说,它使我摆脱了过去迷惑不解的疑问。因此,我立刻做出决定,而且,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我马上跑到朱莉床前。我让所有的人都走出她的房间,只我一个人坐在她身边;我当时是什么神情,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在她面前,不必像在心胸狭隘的人面前那样说话吞吞吐吐,句句留神。不过,我还没有开口,她就明白了我的来意。“你认为还有必要把医生的话告诉我吗?”她一边向我伸手,一边说道,“没有必要,我的朋友,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死期已近,我们已经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然后,她对我讲了很多,她的话,将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她一边讲,一边写她心中想留下的遗言。如果说我以前还不十分了解她的心,那么,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就足以使我充分了解它了。
她问我家里的人是否都知道她的病情。我说大家都惊惶不安,但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情形。杜波松先生只对我一个人说了真话。她求我当天要严守秘密,还说:“克莱尔只有从我这里得知这个消息,她才能经受得住这个打击。如果让别人告诉她,她会伤心死了的。我决定今天夜里做这件令人难过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想确切知道医生的诊断,以免只凭我自己的猜想使这个可怜的人错受一次如此可怕的打击。在今天夜里之前,不能让她产生任何怀疑。否则你将失去一位朋友,孩子们也将失去一位母亲。”
她还和我谈到她的父亲。我告诉她说,已经派专人给他送信了,但我不敢告诉她:这个人不但没有遵照我的嘱咐,只把信送到就完了,反而急急忙忙地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讲了,而且把事情讲得如此严重,以致使我的老友以为他的女儿已被淹死,吓得摔倒在楼梯上,而且还受了伤,在布洛勒卧床不起。朱莉非常想见到父亲,可是我知道这个希望根本不能实现,这一点,真使我难过极了。
一夜的高烧使她的身体十分虚弱。长时间的谈话又消耗了她的许多精力。她精疲力竭,想在白天休息一会儿。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一天根本没有入睡。
在这期间,家里笼罩着非常难过的气氛。人人都愁容满面,默不作声,希望有人来解开他们的疑团,但又不敢向别人打听,生怕听到不愿听到的消息。每个人的心里都这样想:“如果有什么好消息,立刻会告诉我们的;如果有什么坏消息,还是知道得越晚越好。”他们惶惑不安,因此最好还是什么消息也不告诉他们。在这愁闷的等待中,唯有多尔贝夫人在说话,在忙碌。有时候她虽然离开了朱莉的卧室,但不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而是跑遍整幢房子,见人就问医生说了些什么,他们听到了什么。昨天夜里她已亲眼看到,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看到的情况是怎样一回事情,只是她企图欺骗自己,想否定她亲眼看到的事实是真的。被她问到的人都只说好的消息,这就更鼓励她去向别人打听;看到她那种忧心忡仲、惊慌失措的样子,别人即使知道许多真实的情况,也是不会告诉她的。
但在朱莉身边,她竭力表现得很镇定,看着可怜的病人,她默默地伤心,而无坐立不安的样子,她最怕病人看出她有惊慌的表情。可是她并未成功地掩饰她的情绪,甚至在她故作镇静时也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至于朱莉,她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她的病已经过去,只是恢复健康,还需要一段时间。看到她们千方百计地互相安慰,我心里更加难过,因为我十分清楚,她们两人当中,谁也不能像对方所希望的那样高兴起来。
多尔贝夫人守护了两夜,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脱衣睡觉;朱莉劝她去睡觉,她根本不听。“唉!”朱莉说,“就在我的房间里给她支一张小床,否则你和我同睡一张床,表妹,你的意见呢?”朱莉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我的病是不传染的,如果你不嫌我,那就和我同睡一床吧。”克莱尔接受了朱莉的意见。她们让我走;说实话,我也需要休息。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昨天夜里的情况如何,所以一听到朱莉房间里有动静,我就进去了。根据前一天多尔贝夫人的状态,我猜想她此刻不是我头天晚上见到她那种绝望的样子,便是心情烦躁,坐卧不宁。我进门时,看到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精神委顿,脸色苍白,确切地说,面呈土色。她眼圈是黑的,眼神呆滞,但显得温柔和镇静,她说话不多,默默地做着别人让她做的事情。朱莉比前一夜里好一些,她的声音比较有力,动作比较灵活,好像她把克莱尔的精力拿去归她用了似的。我从她的脸色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情好转是表面的,是发烧的结果,不过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神秘而又快乐的神情,其中的原因,我怎么也猜不出来。医生的诊断和昨天的情况完全一样,病人也和他持同样的看法;至此,我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们让我出去一会儿,当我再进去时,我发现房间已收拾得很整齐,很雅致。壁炉上放着花盆,窗帘微微拉开,并系好;房间里也换过了空气,散发出一股清香,根本就看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房间。她和平常一样地梳洗过了,她的穿扮尽管简单,但仍显得高雅大方。从这些表现看,她俨然是一位等候客人到来的社交界贵妇,而不像一个等待死神的乡村女人。她见我满脸惊异就微笑起来,她猜到我在想什么。她正想对我说话时,有人把孩子们领进房间,于是她就只顾去管他们了。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知道即将离开孩子们,她的抚爱是多么温柔而又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发现她一次又一次地使劲亲吻她以生命救活的孩子,好像这孩子是她用命换来的,所以更加宝贵似的。
可怜的孩子们不懂得母亲为什么那样叹息、那样激动和那样使劲地吻他们。他们爱母亲,但这是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的爱。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母亲现在的病情,不明白她为什么一次一次地爱抚他们,不理解她是因为再也见不到他们而伤心。他们看见我们难过的样子,他们就哭了;此外,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尽管他们也听说过“死”字,但他们根本不懂死的含义。他们怕痛而不怕死。当母亲因疼痛而呻吟时,他们会大声哭叫,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要失去母亲时,他们就使里傻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昂莉叶蒂年龄较大,又是女孩,感情和智力都早熟一些,知道妈妈平时比孩子们都起得早,而现在还躺在床上,就感到不安和吃惊。我想起在起床这个问题上,朱莉对维酉帕酉思在能行动时偏偏要卧床不起,而在什么也不能做时却硬要起床的愚蠢做法①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是否应该站着死,但我知道一位母亲是只有在将死的时候才该躺在床上。”
①这话不确切。叙埃多纳说,维西帕西思临死前在床上还像平时一样工作,甚至还接见宾客。不过在接见宾客时,他最好是从床上起来;然后再躺在床上等死。我知道,维西帕西思虽不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但却是一位好国王。一个人不管活着时能扮演什么角色,但在临死前是不应该装腔作势的。——作者注
她把她心中的感情倾注在孩子们的身上,她一个一个地拥抱他们,特别是拥抱昂莉叶蒂的时间最长,而女孩在受到母亲的亲吻时也哭了;接着,她把三个孩子都唤到身旁,祝福他们,并指着多尔贝夫人对他们说:“去吧,孩子们,去跪在你们的母亲眼前,她是上帝赐予你们的母亲,上帝没有让你们失去你们的妈妈。”孩子们立刻跑过去,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双手,称她是好妈妈,他们的第二个妈妈。克莱尔俯身把他们搂在怀里,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啜泣,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朱莉是多么激动!这个场面太令人悲痛,我不得不赶快设法使它结束。
这催人泪下的时刻过去之后,大家又围坐在病人床前谈话;尽管因为发烧,朱莉的精神没有刚才好,但她仍和刚才一样高兴,她无忧无虑,无所不谈,而且无论谈什么都谈得很专心,很有兴趣,当时,好像除了谈话以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似的。为了尽量多和我们在一起,她建议我们在她的房间里用晚餐,你当然知道,她这个建议我们是一定采纳的。上菜时没有出一点儿声响,没有出现混乱和差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就像在阿波罗餐厅用餐一样。芳烁菌和孩子们也和大家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看到我们没有食欲,朱莉便略施小计,一会儿说是她的女厨子叫我们多吃,一会儿又说她要亲自尝一尝,一会儿又要我们尽量吃饱,说有了好身体,才能照顾她;总之她想方设法让大家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她做一切都显得高高兴兴,生怕我们难过。总之,即便一位殷勤的家庭主妇在身体健康时接待客人的态度,也没有临死的朱莉对家人这么细心,这么周到和感人。我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都被搞糊涂了。
晚饭后,仆人报告说神甫来到我们家。他是我们家的朋友,是经常来看我们的。这一次,尽管我没有派人去请他,因为朱莉没有说要请他来。但他来了,我还是非常高兴的,我想,此时此刻,即使是最狂热的信徒见到他,也不会有我看到他这样高兴。因为他来了,能给我解开许多疑团,使我从一种奇异的困惑中解脱出来。
你想必还记得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决心告诉朱莉她已病人膏育,根据我认为这个可怕的消息可能产生的影响,怎么能想象到她的反应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呢?怎么!这个在身体健康时没有一天不进行沉思和喜欢祈祷的虔诚的妇女,在只能再活两天就要去接受严厉的审判的情况下,不仅不为这可怕的时刻做准备,不反思自己,反而雅兴大作,布置自己的卧室,梳妆打扮,和朋友们聊天,使他们高高兴兴地用餐,而且,在谈话中只字不提上帝和灵魂得救!对她这个人和她真正的心情,我怎么猜得透呢?如何把她现在的行为和我过去认为她的虔诚的思想统一起来呢?她对医生说她最后的时刻是非常宝贵的,而她又是这样利用这一段时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表面上虔信宗教的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她自己认为非常重要和刻不容缓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在这喧嚣的尘世笃信宗教的话,在即将离开尘世和向往天堂之际,能变成不信宗教的人吗?
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使我达到了我意想不到的境界。我开始感到不安,怕我顽固坚持的观点,对她的影响太大。我虽不赞同她的观点,但我也不愿意她把它们都通通放弃。如果我病倒了,我肯定会怀着自己的信念死的,所以我希望她也怀着她的信念离开人世。可以这样说,我对于她,比对我自己还担心。你也许觉得我这矛盾的心理很荒唐,我也认为它不合情理,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在这里,我无意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只是告诉你罢了。
不过,解开我的疑团的时刻终于到来,因为神父或早或迟会把话题引到神职人员为之奋斗的目标上来;即使朱莉在答话中能掩饰她真实的想法,但只要我注意听和事先做好准备,她想隐瞒也是难以隐瞒的。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里,我把神父在谈到正题前的那些穿插了许多夸奖话的泛泛之词以及他关于以基督徒的身分圆满结束诚实的一生是多么幸福的感人的话,都略而不提。他把开场白讲完以后,便接着说:他有时确实发现她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不完全符合教义,也就是说,不完全符合思维最健全的人从《圣经》里推导出的原理,但是,由于她从不固执己见,所以他希望她离开人世时像在生前一样仍然和忠实的教徒们在一起,并在各方面都赞同他们共同表明的信仰。
因为朱莉的答复是解决我的疑难的关键,尽管都是老生常谈的话,但毕竟不是训诫之词,所以我一字不漏地把她的答复告诉你。她的话,我听得很仔细,并且当时就记了下来。
“先生,首先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费心引导我走上正确的美德之路,并信仰基督的教义;当我误人迷途时,您又以宽容的态度对待我,帮助我改正错误。我钦佩您的热情,感激您的仁慈。我很高兴地宣布:我做得对的事情,都归功于您,是您鼓励我行善和信仰真理。
“我生活在耶稣教徒中,我也要死在他们中间;因为耶稣教徒以《圣经》和理智始终作为自己唯一的行动指南;我嘴上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有时我对您的教诲之所以不是言听计从,那是因为我不喜欢伪装,示人以假象。对于我不相信的事,我不能说我相信它。我一直真诚地追求符合上帝的荣耀和真理的事物。在这过程中,我难免走弯路。我从来不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我很可能常犯错误,不过我的目的是纯洁的,我嘴上说相信的事,我心里就真正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一切由我决定。上帝没有让我的理智去寻求超过我的能力的事物;他这样做,是仁慈的和正确的溉然他没有赋予我这样的能力,他怎么能对我有所要求呢?
“先生,在信仰问题上,我要讲的话,就是这些。至于其他问题,您只要看我的身体状况,您就知道我想说什么话了。我因身体疼痛而精神不能集中,因高烧而意识模糊,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像头脑清晰时那样阐明我想说的问题吗?如果我平常还有说错话的时候,我今天的错话还少得了吗?我在精神委顿的情况下,相信一些我平时不相信的事情,这能怪我吗?一个人只有在头脑清楚时才能正确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现在,我的头脑已不能正确地思考,在这种情况下,谁有权力让垂危的我去赞同只有在我头脑不清时才可能接受的观点呢?今后我该怎么做法呢?我今后只有笃信我以前相信的事情。因为我依然保持自己正直的秉性,只是判断力差一点罢了。如果现在我在什么事情上搞错了,那也不是故意的,只要把这些话说清楚了,我对我自己的信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