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伊斯-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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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实事求是地看待它们,按照它们的类别来评论。两三个朴实而多情的年轻人,就他们切身的事情打开心扉交谈。他们谁也不想在对方面前炫耀自己。他们彼此之间大熟悉,感情太深,因而他们之间用不着故作矜持。他们一片童心,怎么能像成人那样思考呢?他们不是法国人,怎么能正确运用法语写作呢?他们离群索居,怎么能了解万千世界和广大的社会呢?他们沉湎于自己的感情,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欢探讨哲学问题。你要求他们善于观察、判断和思考吗?他们一样也不会;他们只懂得爱,他们把一切都与他们的爱情连在一起。他们煞有介事地谈论他们的荒诞的想法,这岂不是与他们想炫耀才思一样可笑吗?他们无所不谈,但他们也无事不搞错;他们只求别人理解他们;他们得到了别人的理解,也就得到了别人的爱。他们的错误也比智者的学问高明;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出自一片至诚,即使是做错了事,也毫无恶意。他们信奉美德,但又往往做得不如人意。没有人理解他们,没有人同情他们,所有的人都说他们做错了。他们无视令人沮丧的现实:既然处处找不到他们所向往的东西,他们干脆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他们之间创造一个与我们的世界近然不同的小天地,呈现一片新气象。
恩:我认为,这个二十岁的男子和两位十八岁的姑娘尽管都受过教育,也不应该满口哲学家的语气,更不应该自诩为哲学家。我还承认(这个差别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两个姑娘成了贤惠的妇女,而这位年轻人成了敏锐的观察家。我不把作品的开始和结尾加以比较。对女主人公的家庭生活的详细描述,掩盖了她年轻时的迷误;看到她成了贞淑的妻子、头脑清醒的少妇和可敬的良母,就会忘记她曾经是一位行为不端的情妇。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引起了人们的批评:作品的结尾大大招致人们对作品的开始的谴责。人们也许会说这本书应该分成两本不相干的书,以迎合不同的读者。既然想写理智的人,又何必介绍他们成为理智的人以前的事情呢?读了对主人公的幼稚行为的描写,人们就没有耐心看后面对他们如何理智行事的叙述;不先谈善而先谈恶,这会引起人们的反感的。最后,愤怒的读者正读到可以得到教益的地方,却把书放下了。
卢:我认为正好相反,读者如果对这本书的开头感到厌恶的话,就用不着去看书的结尾了;如果书的结尾对他是有益的话,那他一定喜欢书的开头。因此,不能读完这本书的人不会有任何损失,因为这本书本来就不适合于他看;那些开头看得很认真的人,即使不看后面的部分,他也会有所收获。你若想让自己的话起作用,首先应该使听你讲话的人觉得能从你的话中得到益处。
我改变了方法,但未改变目的。我用对大人说话的口气说,人们不听;于是我就改用对儿童说话的口气说,人们也许就会乖乖地听的;不过,对于儿童来说,露骨的说教和没有加糖浆的药一样,也是不容易接受的。
想让生病的孩子吃药,
就在杯口抹点儿糖浆。
用此法骗他喝下苦汁,
为的是使他恢复健康。
思:我觉得你的办法还是不对;因为孩子们往往只舔一舔杯口,而不喝杯中的药的。
卢: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能怪我了;我要尽一切办法让他把药喝下去的。
我笔下的年轻人都是很可爱的,不过,为了爱这些三十岁的人,就必须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他们。应该和他们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才能体会得到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只有对他们的错误感到同情,才能对他们的美德感到喜悦。他们的信虽不能一下子就打动你,但能不知不觉地吸引你,使你爱不释手,继续看下去。在这些信中,尽管没有优美流畅的笔调,没有说教的言语或炫耀才思和文采的辞藻,但通篇充满了感情,逐渐逐渐地打动你的心,最后达到它想达到的一切目的。它好像一首长长的抒情歌曲,其中的每段歌词如果单独听,那就一点也不动人,可是一段一段地继续唱下去,到曲终就会产生它的效果。这就是我读这些信时的感受,请告诉我,你是否也有同感?
恩:没有。不过,我认为,我是否能感受到这种效果,这要取决于你。如果你是作者,我就容易有此感受;如果你不是作者,那我就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感受得到它的效果。生活在社会里的人可以渐渐习惯于你书中人物的那些荒诞的思想、装腔作势的语言和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一个孤独的人也能欣赏这些东西,其中的原因,你自己已经说过了。不过,在出版这部稿子之前,你应该想到读者并不都是隐士。最幸运的结果是,读者把你的男主人公看作塞拉东①,把你的全德华看作堂吉诃德,把你的两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看作两个阿丝特蕾②,读者像看真正的疯子那样看他们,觉得很有趣。不过,这疯癫的时间拖得太长,就渐渐变得没有趣味了:要想让读者看这六卷虚构的作品,就应该像塞万提斯那样写法。
①塞拉东,法国十七世纪作家乌尔费(一五六七—一六二七)的小说《阿丝特蕾》中的男主人翁。由于和他的情人阿丝特蕾闹了一次误会,被撵出了她的家;他投河自尽,被几个青年女子救起后,依然执着地爱他原来的情人。
②阿丝特蕾,法国十七世纪作家乌尔费的小说《阿丝特蕾》中的女主人翁。
卢:你不想出版这部作品的理由反倒鼓励了我要发表它。
恩:什么!正因为你相信没有人看,所以要发表?
卢:请少安毋躁,听我讲我的道理。
在道德方面,我认为,目前尚找不出一本对社交界的人有益的书。首先,是因为他们浏览了大量的新书,有些书提倡道德,有些书反对道德,结果互相抵销,它们的效果等于零。至于挑选出来供他们反复阅读的书,更是一点作用也不起;如果它们宣扬社交界的行为准则的话,那是多余的;如果它们反对那些行为准则的话,它们也反对不了,因为看这些书的人恰恰是那些深深陷入社会的罪恶而不能自拔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如果一时想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他们将处处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后只好保持或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我确信有少数几个生性善良的人曾经做过这种尝试,在他们一生中至少做过一次,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于是就不再尝试,并把书中讲的道理看作是悠闲无事的人的一片清谈。人们意无所事事,愈离开大城市和各种社会团体,遇到的障碍就愈小。到了一定的限度,这些障碍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了,也只有到了这时,谈美德的书才有用处。离群索居的人不需要博览群书,以炫耀自己。他们的书读得少,但思考问题的时候多,而且他们从书中得到的教益不会被其他的书抵销,因此他们读书的效果就更大。烦恼,对孤独的人是祸害,对上流社会的人也是祸害,由于烦恼,孤独的人便喜欢读有趣的书。对于那些孤独的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这样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外省人读的,小说比巴黎人多,农村人读的小说比城市人多。在外省、在农村,小说产生的影响很大。
不过,本来是为了使那些自以为不幸的乡下人得到消遣、教育和慰藉而写的书,似乎反而使他们对自己的地位感到不满,更加深了他们鄙视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的偏见。你们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些风流的男人、时髦的女人、大名人和军官。它们宣扬的是城市里的高雅情趣、宫廷的礼仪,豪华的排场和享乐至上的风气。书中伪善的道德色彩使真正的美德反而显得黯然失色。玩弄阴谋而不履行真正的义务;话说得很好听,但行为却不美;朴实、善良的风尚反而被看作是粗鲁的习气。
当一位乡绅看到书中讥讽他待客的真诚,把他乡间的快活生活看作是狂欢狂喜,他将作何感想?当他的妻子得知书中把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看得不如太大们尊贵,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当他的女儿看到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看不起将娶她为妻的真诚朴实的邻居,这将给她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很可能全都不愿意再当乡巴佬了,他们将厌恶自己的村庄,抛弃古老的城堡,让它不久就变成废墟;他们将来到大都市,那个当父亲的尽管还佩戴着圣路易十字章,却一下子从乡绅变成了仆人或骗子手;那个当母亲的开设一个赌场;让女儿去招引年轻的赌徒;结果,这三个人一生受尽凌辱之后,穷愁潦倒而死,落个可耻的下场。
作家、文人、哲学家一再叫嚷,说什么为了尽公民的义务,为了对同胞做出贡献,就应该住在大都市。他们认为,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他们不把乡下人放在眼里;按他们的说法,似乎只有那些领年金的人、学士和出入灯红酒绿之地的人,才算是人。
久而久之,各阶层的人都将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无论是短篇故事,还是长篇小说或戏剧,全都集中写外省人;它们把乡下人朴实的风尚当作笑料,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及享受大事宣扬,说什么没有见识过那种生活方式就丢人,不过一过那种生活就枉活一生。为了寻找醉生梦死的快乐,谁知道巴黎每天要增加多少骗子和妓女?偏见和舆论推波助澜,加强了政治制度的影响,使四面八方的人拥挤不堪地集中在几个大都市里,致使其他地方人烟稀少,土地荒芜,长此以往,大都市繁荣了,可整个国家的人口却减少了;只有傻子才赞叹的这种虚假的繁荣,正在使欧洲急剧衰败。为了人类的幸福,应该努力制止这有害的思潮。说教的人只知道对我们大声嚷嚷,说什么“为人要善良和明智”,他们只管说,而不管他们的话是否能产生效果。一个公民如果真正关心我们的话,就不会愚蠢地对我们喊:“为人要善良,”他将设法使我们过一种能使我们变成善良的人的生活。
恩:你歇一下,歇口气。我喜欢一切有益的论点;你的论点,我是如此地赞同,甚至我可以代你发表你的高见。
按你的说法,很显然,为了使一部虚构的作品发挥它能发挥的一点点作用,就应该使作品的目标与作者原定的目标相反;应该摒弃一切说教,使一切都回到自然;应该让人们喜欢过一种有规律的简朴生活;纠正他们不切实际的奇怪想法。使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让他们喜欢寂寞和宁静,让他们彼此住得远一些,不仅不该诱惑他们都住在大城市,反而应该劝说他们平均地散居各地,使全国各地都充满生机。我也知道你既不主张培养达夫尼和希尔万德尔一类。物,或阿加迪的牧民和里巴翁的牧童,也不希望看到什么一边耕地一边对自然进行哲学探讨的著名农夫,更不希望造就只有书中才有的浪漫人物;你的目的是向富裕的人们指出;乡村生活和农业生产中有他们尚未领略过的乐趣;这种乐趣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乏味和粗俗;在农村,人们也知道美,知道选择和追求高雅的情趣。一个贤明的人若带着家卷到农村,亲自耕耘,也可以在那里过一种和城市的欢乐生活相境美的惬意生活;农家妇女也可以成为一个高雅迷人的女人,其风韵还远远胜过城里矫揉造作的女人。总之,在农村,真心实意的感情,比装腔作势的社交语言更使人感到愉快;在社交界,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就只好尖酸刻薄地干笑一阵。是不是这样的?
卢:是这样的。我只补充一点。人们抱怨小说把人的思想搞乱了,我很同意这种说法:小说想方设法向读者宣扬别人的生活是多么美,诱惑读者,使他们厌恶自己的生活,看不起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且想入非非,巴不得过上书中宣扬的生活。明明不是什么人物,却自以为是什么人物;世上的疯子就是这样变成的。如果小说为读者展现的仅仅是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仅仅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他们在生活中可以享受得到的乐趣,那么小说不仅不会使他们变疯,反而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明智。一本为离群索居的人写的书,就应该使用离群索居的人的语言:要想教育他们,就应该让他们对你有好感,对你感兴趣;应该把他们的生活描绘得很美好,使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应该批评和打破土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应该向人们指出它们的虚伪和卑劣;也就是说应该揭露这些准则的实质。从各方面看,一本小说如果写得很好,或者对读者有益,那它必然会遭到追求时髦的人的反对、憎恶和诋毁,把它说成是一本平庸、荒诞和可笑的书。你要知道,上流社会的胡言乱语也有它说得对的地方。
恩:你的结论很合情理。别人不会像你这样预见到自己的失败,也不会像你这样即使失败,也要保持尊严。我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正如你所知道的,外省人阅读什么书,全凭我们一句话:我们运去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首先要经过上流社会的评判;如果他们认为不好,其他的人就看不到。这一点,你讲一讲你的意见。
卢: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指的是真正的农村人。你们这些在大都市的很显赫的人物总有一种偏见,应该纠正。你们自以为是全体法国人的表率,其实外省有四分之三的人并不知道你们。在巴黎售不出去的书,外省的书商却靠它们发了财。
恩:你为什么要牺牲我们的书商的利益而让外省的书商发财呢?
卢:你觉得好笑吧,我,我还是这样认为。一位作者若想成名,就要在巴黎拥有读者;若他想对社会做出贡献,就应该把他的书送到外省去销售。在偏僻的农村,有许许多多忠厚老实的人在祖上留下的土地上耕耘一生,他们自叹是命运不济!在漫长的冬天的夜晚,他们没有人往来,只好在炉火旁边阅读那些偶然落到他们手中的闲书,以此打发时光。他们朴朴实实,既不炫耀书读得多,也不自诩为才子;他们读书是为了消遣,而不是想从中得到教益;伦理和哲学之类的书,他们从不欣赏。因此,为他们写这一类书,纯属徒劳,他们不会去买的。而你们的小说,非但没有使他们安心于自己的处境,反而更加刺痛他们的心。他们把自己住的偏僻地方看作是可怕的荒野;看几个小时的小说消遣,结果却使他们难过几个月,空自烦恼。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设想:我这本书也可能像其他许多写得更糟的书一样,幸运地落到这些农村人的手中,书中描绘的愉快的生活与他们的境况很相似,于是他们就更安心于自己的生活——我这样设想,有何不可?我怀着喜悦的心请假设:一对夫妇一起读这本书信集,从中获得鼓舞他们共同担负劳动重担的勇气,而且对自己的劳动产生新的看法,认为它是有益的。他们看到书中对这对夫妇幸福生活的描绘,怎么能不向这一美好的模范学习呢?书中谈情说爱的话虽然不多,但对夫妻感情的描写是那样的美,他们看了,能不激动吗?能不更加亲密吗?他们读了这本书之后,就不会再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也不会埋怨自己的辛苦生活。他们反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乐观,觉得自己的工作十分高尚。他们重新领略到大自然给予他们的快乐,真实的感情在他们心中复苏;意识到幸福近在咫尺,他们就会努力学习如何享受幸福。他们依然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