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归来_叶灵凤-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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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恰巧我这时在美术学校已经读到最后一年,要缴毕业制作,便决定趁这机会到扬州去作旅行写生,实在一举两得。因此,那次“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并不曾“腰缠十万贯”,却是背了画架画箱去的。
全平因为事忙,同洪为法见了面,在“香影廊”喝了一次茶,游了一下瘦西湖,就在第二天又遄回上海去了,我则一人在扬州住了将近十天左右。
本来,我在镇江住过几年,对于一江之隔的扬州,两三星火,望是久已望见了,可是始终不曾有机会去过。这时住在上海,反而远道经过镇江再过扬州去,想到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料,心中不免有了许多感慨。
扬州是一个具有悠久浓厚的我国古老文化传统的地方。可是即使在三十年代,当我们第一次去时,盐商的黄金时代早已是历史上的陈迹,一代繁华,仅余柳烟,社会经济的调敝,已经使得扬州到处流露了破落户的光景。我晒着午后微暖的阳光,踏着青石板的街道,背着画架,到西门外旧写生时,沿街那些人家的妇女,往往两代三代一起,坐在门口糊火柴盒,可知衰落的暗影已经笼罩着这个城市了。
扬州当时的土产,除了酱菜和化妆品以外,还有漆器,这是一般人少知道的。洪为法领了我到街上去逛,有一条街一连有许多家漆器店,所制的文房用具和小摆设都十分精致,当时使我见了十分诧异,因为一向只知道福州以漆器著名,从不知道扬州也出产漆器的。我买了一只嵌螺甸的黑漆小盒,可以放书案上的零物,一直用了十多年还不曾坏。
最近读报,知道扬州地下发现了许多古代漆器,都是楚国文化遗物,原来扬州的漆器生产已经有这样悠久的历史了。
西湖在扬州西门外。我到扬州的目的,除了拜访洪为法之外,另一目的就是作画,因此,在那十多天之中,差不多每天背了画架,独自步出西门,到西湖上去写生。
那时的西湖上,五亭桥、小金山、白塔诸胜,由于年久失修,显得有点零落之感。沿湖的一些园林,又被白宝山徐老虎之流的小军阀和土豪恶霸占去了,一般游客休想随便闯得进去,只有沿岸的垂柳和芦苇,那一派荡漾的春光是不用钱买的,因此,我总是在西门的桥下雇一只小船,叫他沿湖缓缓的划,一直划到平山堂,然后弃船上岸去写生,同时同船家约好,在夕阳西下之际,到原处来接我回去。
有一天,不知怎样,船家竟失约不来。我在平山堂山冈的岸边等了又等,松树上归巢的喜鹊乱叫,仍不见有小船来,眼看暮色四垂了,只好赶紧沿湖步行回城。好在那时年纪轻,腰脚健,走几里路实在不算一回事,反而藉此欣赏了一次薄暮中的西湖。
在整个西湖上,除了沿岸的芦丛垂柳,那种草木明瑟的风光之外,当时最令我流连的是平山堂的景色。那一带布满松林的山冈,仿佛已经是西湖的尽头。高建在山冈上的平山堂,前面有一座大坪台,可以凭栏眺望西湖时宽时狭的湖面。
山冈并不高,但是形势非常好,“竹床跣足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平山堂确是有这样的一种好处。
扬州在旧时不愧是一个风雅的地方。当时虽然已经破落了,但是也破落得毫不俗气。湖上有乞丐,在岸边追着船上的游客要钱,但他们并不口口声声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而是用一根长竹竿系着一个白布兜,仿佛生物学家捉蝴蝶所用的那样,从岸上一直伸到你的船边,口中随意朗诵着千家诗里的绝句:“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除非你自命是一个俗物,否则对着这样风流的乞丐,你是无法不破钞的。
有一次,我同洪为法一起坐在西湖边上那家有名的茶馆“香影廊”喝茶,有一个乞丐大约看出我是一个从外地来的“翩翩少年”,竟然念出了杜甫赠李龟年的那首绝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喜得洪为法拍手叫绝,连忙给了他两角小洋。
平山堂所在地的那座山冈,古称蜀冈。据近人考证,明末有名的大画家石涛,晚年寄寓扬州,运用画理为人家园林叠石,死后就葬在蜀冈之麓,在平山堂之后,可惜现在已经湮没,找不到了。
近年国内有消息,说自古闻名的扬州琼花,绝迹已久,现在又被人发现了一株,发现的地点也在平山堂,可见在西湖的名胜之中,这实在是一个重点。在平山堂的后面,有一片洼地,像是山谷,又像是沼泽,四周有大树环绕,景致特别幽静。山鸟啼一声,也会在四周引出回响。我看得着了迷,摆下了画架要想画。可是这是诗的境界,哪里画得出?我便坐在三脚帆布小凳上出神,直到脚底下给水浸湿了才起身,始终无法落笔,然而那一派幽静的景色至今仍不曾忘记。
隋炀帝开凿运河到扬州来看琼花的故事,流传已久。可是据明人的考据,琼花到宋代才著名,因此,隋炀帝是否曾到扬州看过琼花,大有疑问。宋人笔记《齐东野语》说:
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词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王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惟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今后土之花已薪,而人间所有者,特当时接木,仿佛似之耳。
据此,后土祠的真本琼花,在宋朝就已经绝了迹,后人所见,全是由聚八仙接种而成,所以,一般人都将琼花与聚八仙合而为一。郑兴裔有《琼花辨》,言之甚详。不过,缺乏实物作证,即使是聚八仙,也已经很少见。
近人邓之诚的《骨董琐记》,引《续夷坚志》,说陕西长安附近的户县,也有一株真琼花。原文云:
户县西南十里日炭谷,入谷五里,有琼花树。树大四人合抱,逢闰开花。初伏开,末伏乃尽,花白如玉,攒开如聚八仙状。中有玉蝴蝶一,高出花上。花落不着地,乘空而起。乱后为兵所砍去。
那么,即使真有,现在已同样不存在了。
琼花既是木本植物,最近在平山堂发现的那一株,在我流连在那里的时候,应该早已存在,可惜当时年少,不曾留意到这样的问题。不说别的,我当时在扬州玩了十多天,只知道流连在西湖上,连梅花岭史公祠也不曾去拜谒过一次。虽然那时我已经读过《扬州十日记》,却交臂失之。现在想来,真有点令我惭愧而且懊悔了。
瘦西湖的旧梦
翻开一册《文艺世纪》,见到有一篇《春到扬州瘦西湖》,读了一遍,使我又回到记忆中去了。
我只游过一次瘦西湖,那还是少年时代的事情。在更早的时候,我的家住在镇江,与扬州仅有一江之隔。“两三星火是瓜州”,真的站在江边上就可以望得见,可是我一直不曾渡过江。直到我离开镇江,到上海去学画,反而从上海远道背了画箱画架到扬州去游瘦西湖。
也许就是由于这一点曲折,十多天的扬州旅居生活,像是在我平淡的生活旅程中拾得一颗宝石,偶尔取出来把玩一下,总觉得它光彩动人,又像是曾经读过的一本好书,虽然已经许多年不曾再读了,只要碰到偶然的机会,拂去封面上的岁月的尘埃,翻开来读一下,依然觉得回味无穷。
今天,就是我又将这本书再打开的时候了。
那时候的扬州,早已是一个破落户,瘦西湖也像是一座旧家池馆,朱栏已经褪了色,石阶的缝里长了青草,到处都显得荒凉和遗忘,可是,到处又还留下一点前代风流繁华的影子。我就是这么带着一点感慨和凭吊的心情,第一次接近这个过去曾被诗人誉为占了天下三分之二明月的风景胜地。
那时我,正是“白袷少年”的时代,读过杜牧的诗,读过韦庄的词,去时又恰是春天,因此一到了扬州,在心情上就仿佛堕入了一个梦中,在十多天的旅居生活中,觉得随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给我留下了至今想起来还有回味的记忆。
当时我曾画过瘦西湖上的垂柳,画过平山堂一带的松林,又画过水关和坍败不堪的城楼,都是油画。这些都是被我认为同我那时的心情十分调和的景色。可惜这些使我现在看来也许会脸红的作品,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我知道如果现在再去重游瘦西湖,所见到的决不会再是这些。但在我的记忆中,就如一个年轻时代曾经在一起相处过的朋友一样,无论他现在怎样改变了,在我的记忆中仍是那副样子。因此许多年以来,我虽然极想再到那些旧游之地重去一次,但是如果真有了机会,到时我是否真的会去,我自己也不敢向自己保证。
分明知道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了,但是对于有一些旧时的梦境,自己总好像有一点珍惜,留待不时把玩回味一下,不忍轻易去触破它。这种心情说出来大约会使得许多年轻人认为可笑吧。
江南柳
有一年的春天,在新会县的宾馆小住,宾馆的园林全是按照中国民族风格布置的。有小桥流水,水里有浮萍,桥头岸边种了一排垂柳。
许多年没有见过江南的春天了,在南国的这个花园城里,抚着桥边这丝丝的垂柳,虽然尚未成荫,已经很使我有古人所说的“销魂”之意,当时曾请朋友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我是喜欢柳树的。在自然风景里,在画上,在诗词里,各式各样柳的形象,都同样能唤起我的爱好。初春的新柳,春雨中的烟柳,春风中的柳浪,夏天的柳荫,还有秋天的疏柳。这些不同的形态不仅都富于诗意,而且使人对于如流的岁月和季节的变换有一种切身的感受。
西湖的风景,若是没有了柳树,那减色的程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西泠桥畔的柳色,柳下的苏小小墓,岸边垂柳下的一只无人小船,船上沾了许多柳叶。这都是西湖景物迷人的神髓。若是换了另一种树木,情调不同,就全然是另一回事了。
杭州西湖的柳色好,但是我觉得扬州瘦西湖的柳色更好。这大约与那一个“瘦”字有关。柳树不适宜于金碧辉煌的宫廷景色,也不适宜于过分热闹整齐的环境,它是特别同空旷萧疏的景物调和的。更有,柳的美丽是古典的,近于文艺的,这一切恰适合扬州的自然环境和历史背景,因此瘦西湖的柳色,看来就比春日游人倾城倾巷的西湖更为宜人了。
还有,从前南京台城的柳色,也是十分动人的,今日玄武湖公园的堤柳,长丝拂面,仍足以不负“白门杨柳好藏鸦”的盛名。前几年小游玄武湖,偶然见到一群“红领巾”在柳树下捉迷藏,不觉又有一种新的感受。这才是活生生的,不该老是想到许仙白娘娘在柳下避雨的那些故事了。
现在南方的园林,已经在大量的移植江南的垂柳,不仅在新会见到了,我在广州越秀公园也见到了不少。江南柳显然已经在岭南安家落户,不过却是在春天见到的,不知到了夏天怎样。南方人知道“榕荫”,大约很少领略过“柳荫”的风味。柳树没有榕树那么密,树荫没有那么浓,但是柳条摇曳生姿,空旷通风,在柳下的水边小立,听一听蝉鸣,或是看水中的小鱼逐食,却是能令人心暇神怡,恢复工作疲劳的。
小楼里的生活
我忘不掉年轻时候在镇江住过的那间小楼,是因为有许多事情,都是从住在里面的那个时期开始的。
我在里面开始看杂书,看笔记小说;开始学刻图章,开始学画中国画,甚至还开始学做旧诗,做了几首便放下不做了。
学刻图章和画中国画,都是没有师承,自己摸索的。一部廉价的石印《六书通》,成了我唯一的老师。一把普通的刻字刀,几块青田石,就使我刻了又磨,磨了又刻。当然不会有人拿石头来找我刻,因此刻来刻去,都是刻给自己的。好在已经读了一些闲书,又在学画中国画,又在学做旧诗,因此要刻图章,不愁没有字句可用。我还记得当时曾刻过一方“某某二十以前作”的阳文章,印在自己的画上,十分得意。
后来学西洋画,当然是正式到美术学校里去学的,但是这时躲在那问小楼上画中国画,却是没有老师的。所用的范本还不是《芥子园画谱》,而是上海出版的石印《古今名人画谱》之类,我就整天对了临摹,自己设色,从花卉翎毛一直画到山水。那时当然已经有了有正书局的珂罗版画册,可是我不会买得起,也没有机会见到。
后来到了美术学校,专心学西洋画。学校里虽然有国画系,而且有很好的老师,诸闻韵、潘天寿几位当时都在任教,可是我反而放弃了中国画,不曾去正式学了。
在那间小楼上,画好了的画,都拿来贴在玻璃窗上。自己画,自己题字,再盖上自己刻的图章。“二十以前”的我,就曾经这么销磨了一个暑假。那时当然没有跳舞场,没有咖啡店,没有电影院。在镇江那样的地方虽然有卖笑的娼妓,甚至也有赌场,但是我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到兴趣。我不知那时别的年轻人怎样,我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当然,书呆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就已经够我去幻想。因此那时在感情上所做的梦,全是“礼拜六”派的,全是“鸳鸯蝴蝶”式的。一间小楼,已经尽够我的感情去驰骋了。
若不是我的三叔从上海来探望我们,带了我走出那间小楼的天地,我无法想象后来我的生活会怎样发展下去。就是由于这一走,我就从江南城市的一问小楼,走进十里洋场的亭子间了。
金山忆旧
金山在镇江,古名京口,以三座山著名,这就是北固山、焦山和金山。我的家曾在镇江住过,我自己也在镇江的一所教会中学里念过几年书,金山正是我的旧游之地。不要说是在舞台上,就是在纸面上每见到金山两字,也令我分外感到一种亲切。
以三山著名的镇江,焦山矗立大江的急流中,北固远在郊外,只有金山最接近市区,交通也方便,因此,平时逛金山的人最多。它本来也是在江中心的,由于长江改道,日向北移,因此沧海变成桑田,本来接近长江南岸的金山,由于沙洲高涨,久已完全成为陆地上的一座小山了。
金山的形象很美,整座金山寺与山结为一体,山门在临河的山脚下,寺里的殿字房舍随山势盘旋而上,以一座宝塔和一座小亭构成了它的顶点,无论近看远看都十分相宜。金山是宜人画的,我当年住在镇江的时候,课余总是背了画架,列金山脚下来写生。
从市区到金山,要经过一个叫做“昭关”的地点。在古老的石筑关门上,刻有“昭关”两字,关上筑有一座喇嘛教的白塔,像北京北海公园所见到的那样。在闹市之中忽有这样的点缀,看来有点不伦不类。这古迹的由来不知怎样,但我们年轻时候从这里经过,总说是“伍子肯过昭关”。
在梁红玉擂鼓战金兵的时代,金山一定是还在江中心的,否则韩世忠也不会与金兵在这里大战了。白娘娘水漫金山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招来虾兵蟹将,要将金山浸到水底。我不知金山附近是否有关于梁红玉的遗迹,但是法海禅师的遗迹倒是有的,在金山半山处有一座山洞,称为法海洞,据说洞里所供的还是法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