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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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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安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总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自怜,她听见婆婆做鸭子的“呱呱”声和华安乐不可遏的狂笑。十六岁的玛丽亚,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白色的布裙站在苹果树下,五月的苹果树开满了细碎芬芳的苹果花。玛丽亚在树下读信,风吹来,把白色的苹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纸上。 



  和写信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男孩在苹果树、乳牛、皮革的香味之间追逐成长,德国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孩子的父亲穿上军服,背上枪,亲一下玛丽亚,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条穿插着青草的石板路。 



  “这件衣服送给你。”婆婆说。是件透明的薄纱上衣,绣着红色的花边。妈妈仔细看着,觉得那薄纱上的图案异常的美丽。 



  “当然不是新的,”婆婆抚摸着陈旧的花边,淡淡地说:“是从苏联的战场上寄来给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 



  妈妈把那件绣花薄纱衬衫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抽屉,觉得情不自禁地哀伤。这件薄纱,曾经紧紧握在那个德国军官手里,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以粗犷的手温柔地包扎、热切地邮寄,寄给曾经在苹果树下读信的玛丽亚。 



  这个军官,死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他不曾再回到苹果树下。 



  妈妈也不曾穿过婆婆馈赠的薄纱衬衫。她不忍。 



 



  玛丽亚成了寡妇,但是并没有太多人为她流泪,因为,在颓墙断瓦中,到处都是寡妇。悲剧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泪有限。国都破了,家算什么? 



  “显而易见,是她追求我嘛!”欧爸意兴飞扬地说,“那个时候,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么会娶她?” 



  婆婆在一旁笑着,哄小孩似地说:“当然当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给你呢!” 



  踩着石板路来到苹果树下的,是个来自东边的异乡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诱惑吧?就在树边住了下来。异乡人其实也回不了东边的故乡,那东边的故乡没几年就成了东德,围墙的那一边。 



  “你这么老了,妈妈,”已经长大的男孩对玛丽亚说,“生孩子恐怕会生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哦!” 



  孩子还是生了下来。即使是举目萧条的战后,婴儿的啼声仍旧令人欢欣振奋。受洗的教堂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祝福与祈祷。当然没有人提及,这个婴儿在三十年后将和一个中国的台湾女子结合。 



  “生了老三,老大却开始叫头晕、倦怠……”婆婆说,“我们正准备让他上大学——他是那么一个聪慧的孩子,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求……” 



  玛丽亚在病床边守了两年,眼睛看着英姿焕发的儿子逐渐萎缩、一节一节萎缩,先放进轮椅,然后,有一天,放进棺材…… 



  “为什么小儿麻痹疫苗不早一两年发现呢?”玛丽亚问,“我看着孩子在我怀里,一个其实已经是男人的孩子——看着他停止呼吸……” 



 



 



  妈妈吃完早点,洗了碗碟,发现祖孙三个在院子里踏青。她想,华安爸爸也太不像话了,睡到这个时候。不是要带华安去游泳吗? 



  游泳回来,妈妈把华安哄睡,下楼来找欧嬷。 



  欧嬷正在烫衣服。妈妈发觉,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已经全部洗过、烘干、叠得像豆腐干一样,放在一边。婆婆正在烫的,是妈妈的内裤。 



  “我的天,母娣,”妈妈着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烫好不好?我反正随便——” 



  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细把内裤的边扯平,仔细用烫斗熨过,一边说:“我横坚要烫衣服,你们的当然一并都烫了嘛!” 



  妈妈想说:“可是内衣是里面穿的,谁都看不见,何必烫呢?”但她话到嘴边又没开口,她知道婆婆会说:“咦,里外一致嘛!内衣烫了,穿起来舒服,无害呀!” 



  妈妈回到自己的客房,发觉本来乱堆在床上的两床被子,已经折成两块豆腐干,整整齐齐地摆着。她转身对爸爸说: 



  “明天出门就把这房间锁起来,免得母梯又进来整理内务,怎么样?” 



  “不行,”做儿子的横倒在豆腐干被褥上,凌空踢掉鞋子,说,“不要她做事,母娣会觉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要去‘老人院’里做义工,去慰问‘老人’!我猜想,她恐怕还想唱歌给那些‘可怜的老人’听呢!” 






写给怀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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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敏: 



 



  算算你怀孕应该接近七个多月了。台北蝉声四起的时候,宝宝就要来到。你是欢喜还是焦虑呢? 



  在华安出生前,安爸爸和我一起去上了六个星期的“拉梅兹生产”课程。台湾疗养院——现在改称台安医院了——免费教导待产的夫妻如何以意志及呼吸来适应生产的过程。有了六星期的准备,生产那巨大的、撕裂的痛,却是我不曾想象的。在床上努力地调节呼吸,当痛楚袭上来时,我只能愤愤地想:去他的拉梅兹,意志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巨痛! 



  所以建平应该陪你进产房的。孩子是两个人的,生孩子也是两个人的事情。当医生和护士在为众多的病人跑进跑出的时候,只有丈夫能够握着你的手,陪你度过每一场阵痛的凌虐。夫妻的同舟共济,没有更好的时候。两个人先共度苦痛,苦痛之后再共享欣喜。 



  台疗的美国医生告诉我、有百分这七十的中国台湾的男人不愿意陪妻子进产房。有的说“生孩子是查某人的事”;有的说“受不了那样血淋淋的镜头”;更多的,是相信“见女人的血不吉利”。 



  血淋淋的安安是用钳子夹出来的。和电视剧本不一样,我并没有立刻把他抱在胸上,眼里闪着什么幸福与慈爱的泪光。下半身经过麻醉,感觉像尸体,身心疲惫在崩溃的边缘,我对婴儿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提不起来。医生把刚刚割了脐带的小生命,轻轻放在安爸爸巨大的手掌中。 



  “他赤裸滑溜的身体跟我的手心接触的一刹那,我就开始爱他了。”华安爸爸说,很骄傲地,“别忘记,我是世界上第一个抱他的人。” 



  能够这样见证宇宙的蕴吐,能够这样拥抱鲜活的生命,是多厚的恩泽啊!却有男人推拒这样的特权。 



  还记得我喂奶的那段时候吗?把你们研究生招到隔壁会客室来上课,你们来之前,我就先喂奶。总是坐在落地窗前,远看观音山与淡水河。婴儿贪心地捧着妈妈饱满的乳房,吸着吸着,感觉妈妈的温软和心跳。我哺华安足足哺了一年,到现在,看见别的母亲解衣哺乳,我还忍不住驻足贪看,看那肥肥的小手抚摸着丰满的乳房,看那婴儿满足恬适的小脸,看那母亲低头的温柔,啊,我神为之驰,真想再来一次。 



  有一天晚上,席慕蓉请我到中山北路的福乐去吃东西。为我叫了一大杯奶昔,我举起杯子就没有放下,咕噜咕噜灌下,杯空为止。叫来第二杯,仰头一饮而尽。再叫第三杯……席慕蓉呆呆地瞪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很快乐,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是一只在咀嚼的母牛,没有一寸头脑,没有一寸心思,全是身体、全是胃口、全是生理机能——上帝造女人,使她成为生殖孕育的媒体,我变成造化的一部分,心里充满了幸福。 



  你能不能自己哺乳呢? 



  然后,有所谓的“坐月子”。许多中国女人,在产后的那一个月里,要在门窗封闭的屋子里禁足,禁洗澡、忌洗头等等。即使你不想这么做,你的婆婆或母亲也会坚持,是不是? 



  我当然不敢说“坐月子”绝对没有道理。有些台湾医师也开始用西医理论来支持“坐月子”的种种,就好像有人用现代物理及建筑来支持中国的风水五行理论一样。但这些理论并不曾说服我;华安出生后两个星期,我就把他系在胸前去走观音山了。有时候,安爸爸把他绑在背上,半个月大的婴儿趴在宽厚的背上显得特别小。一路上荷锄的老农睁大了眼相问: 



  “啊,外国人背小孩?那个囝仔是真的还是假的?” 



  大胆一点的就追上来,摸模婴儿的手,然后对伙伴宣布:“哇,是真的哩!” 



  产后没有几天,我就开始教课了,记得吗?淡江大学的女职员,由于有劳基法,是有产假的,女教授,却不给产假。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学校不成文的做法是,女教授生产的那段时间,必须自己找人代课,同时将薪水让出。奇怪的是,这种不人道、不合理的做法行之多年,倒也没有女教授抗议!当我提到“淡大不给女教授产假时”,一位女教授说: 



  “谁说没有?你可以在家休息两个月,只不过要找人代课、不支薪罢了,谁说淡大没有产假?” 



  唉,有这样的女教授,也难怪有这样不合理的待遇。一个愿打,一个爱挨打吧! 



  婆婆或许会坚持你“坐月子”;想想,在八月天的台北,一个月不洗头,大概不太好受。但是,媳妇和婆婆之间的分歧,由孩子的出生而滋长的,恐怕还不只于坐不坐月子的问题。媳妇要让宝宝趴着睡,说是比较有安全感而且头型美丽;婆婆说:“那怎么行?孩子会闷死!”媳妇要让宝宝少穿点衣服,婆婆说:“那怎么行?孩子会冻坏!”媳妇要这样,婆婆说那样;在大部分的中国家庭里,可能最后总是要听婆婆的,因为婆婆地位尊贵,因为中国男人以做“儿子”为主,做“丈夫”为次,因为初生的婴儿属于整个大家庭,是负传宗接代大任的长孙,而不单纯的属于生他的女人。 



  在一个西方的家庭里就比较简单。孩子的母亲有最大的权利,任何人都得尊重“生母”的权利。我的婆婆很清楚地认知:宝宝首先是我的儿子,其次才是她的孙子。对孩子的教养,她可以从旁帮忙,或是提供过来人的经验,甚至于表示不同的意见,但她最后一句话永远是:“当然,决定还是在于你做妈妈的。” 



  我喜欢这个方式。上一代与下一代的经验不同、观念有异,客观环境也在不断地变化中。对孩子的教养观念绝对是差异多于同意的。两代人同时争取对孩子的“主权”,冲突就避免不了。那么这个“主权”究竟应该给做母亲的,还是给做奶奶的呢?我相信母亲有天赋的权利,任何剥夺母亲生、养权利的制度都是不合生物原则的。 



  钟敏,我不是要你生了孩子之后去革命。不管怎么样,婆婆也是爱孙子的,这个世界,凡有爱的事情都好办一点,怕的是恨,不是爱。我希望你的宝宝会在爱中出世,在爱中成长。八月,你将有忍不住的欣喜。 



                             华安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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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叫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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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城里回来,小男孩挣脱保姆的手,沿着花径奔跑过来,两只手臂张开像迎风的翅膀。 



  妈妈蹲下来,也张开双臂。两个人在怒开的金盏菊畔,拥抱。小男孩吻吻妈妈的颈子、耳朵,直起身来瞧瞧久别的妈妈,又凑近吻妈妈的鼻子、眼睛。 



  妈妈想起临别时安安呕心沥血的哭喊、凄惨的哀求: 



  “妈妈——安安也要——进城去——买书——” 



  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这一场痛苦的久别毕竟只是前前后后六个小时。 



  妈妈牵着嫩嫩的小手,走向家门,一边轻声问: 



  “宝贝,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其实不问也知道:吃午餐、玩汽车、与保姆格斗着不上厕所、到花园里去采黑草莓、骑三轮车、湿了裤子…… 



  可是这小孩平静地回答: 



  “我想事情。” 



  妈妈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两岁半的小孩“想事情”?偷眼看看小男孩那庄重的神色,妈妈不敢轻率,忍住笑,问他: 



  “你想什么事情?” 



  “嗯——”小男孩庄重地回答,“我想,没有妈妈,怎么办。” 



  妈妈一怔,停了脚步,确定自己不曾听错之后,蹲下来,凝视孩子的眼睛。 



  安安平静地望着妈妈,好像刚刚说了“妈我口渴”一样的寻常。 



 



快乐



 



  “为什么一个男人忙于事业,就没有人想到要问他:你怎么照顾家庭?为什么一个女人忙于事业,人们就认为她背弃了家庭?这是什么白痴的双重标准?为什么你公务繁忙是成功的表现,我公务繁忙就是野心太大、抛弃母职?” 



  咆哮了一阵之后,妈妈就背对着爸爸,不再理他。 



  安安拎着根细细的柳枝,从草丛深处冒出来,草比人高。 



  他看见爸爸在生火,腌好的烤肉搁在野餐桌上。他看见妈妈坐在草地上,阳光透过菩提树叶,一圈一圈摇摇晃晃地照着她的背脊。 



  “妈妈,你在干什么?”像个老朋友似地挨过去,和妈妈肩并肩。 



  “妈妈在——”做母亲的迟疑了一下,“在想事情。” 



  安安握着柳枝,做出钓鱼的姿态。 



  “想什么事情呀?” 



  “想———”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愿意敷衍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她觉得这不及草高的小小人儿是个独立而庄严的生命,她尊重。然而,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婚姻,和民主制度一样,只是人类在诸多制度中权衡利弊不得已的抉择;婚姻幸福的另一面无可避免的是个人自由意志的削减。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这个世界在歌颂母爱、崇敬女性的同时,拒绝给予女人机会去发挥她作为个人的潜力与欲望?她怎么对孩子说:妈妈正为人生的缺陷觉得懊恼? 



  “你在想什么,妈妈?”钓鱼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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