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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第5章

小说: 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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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想什么,妈妈?”钓鱼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说:“妈妈不快乐!”伸手去揽那小小的身体。 



  小伙伴却站直了身子,摸摸妈妈的脸颊,正经地说: 



  “妈妈不要不快乐。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母亲像触了电似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安安很快乐呀。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妈妈抱着头坐着,好久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她其实在倾听那草丛后面小溪淙淙的流声。那不说话、不讲理论的小溪。她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草,牵起小伙伴的手,往溪边走去。 



  “我们去找爸爸,”她说,“他一定在捡柴。” 



 



你的眼睛里有我



 



  “女娲就捡了很多很多五色石,就是有五种颜色的石头,又采了大把大把的芦苇,芦苇呀?就是一种长得很高的草,长在河边。我们院子里不是种着芒草吗?对,芦苇跟芒草长得很像。 



  “女蜗就在石锅里头煮那五色石,用芦苇烧火。火很烫,五色石就被煮成石浆了。石浆呀?就和稀饭一样,对,和麦片粥一样,黏黏糊糊的……” 



  一个白雾蒙蒙的下午,母子面对面坐着。华安跨坐在妈妈腿上,手指绕着妈妈的长发。 



  “你记不记得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呢?” 



  安安沉吟了一下,说:“下雨,共工。” 



  “对了,水神共工和火神打架,那火神的名字妈妈忘了——” 



  “祝融啦!妈妈笨。” 



  “好,祝融,打架的时候把天戳了一个大洞,所以大水就从天上冲下来,把稻田冲坏了——稻田呀? 



  “草原那边有麦田对不对?稻田跟麦田很像,可是稻田里面灌了很多水——不是不是,不是共工灌的,是农夫灌的。那稻田哪,好香,风吹过的时候,像一阵绿色的波浪,推过来淡淡的清香……” 



  妈妈想起赤脚踩在田埂上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想起在月光下俯视稻浪起伏的心情。她曾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一个不知名的旅店中投宿。清晨,一股冷冽的清香流入窗隙,流入她的眼眉鼻息,她顺着香气醒过来,寻找清香来处,原来是窗外弥漫无边的稻田,半睡半醒地笼在白雾里…… 



  “我讲到哪里了?哦,女娲看到人受苦,心里很疼,想救他们,所以去补天。可是安安,你记得人是谁做的吗?” 



  安安不回答,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有一天飘到一个湖边,看见清水中映着自己的影子:长长黑亮的头发,润黄的皮肤,好看极了。她想,这美丽的地上没有像她一样的东西,太可惜了。 



  “所以嘛,她就坐在湖边,抓了把黏土,照着湖里头自己那个样子,开始捏起来。 



  “哎,安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听呀?不听我不讲了?!” 



  安安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捏出了一个泥娃娃,然后,她对准了泥娃娃的鼻眼,这么轻轻地、长长地、温柔地,吹一口气,那泥娃娃,不得了,就动起来了。跳进女娲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大叫‘妈妈!妈妈!’女娲看见那泥娃娃长得就和湖中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安安,你到底在看什么?” 



  小男孩圆睁着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来摸妈妈的眼珠,妈妈闪开了。 



  “你在干什么,宝宝?” 



  宝宝情急地喊出来,“妈妈,不要动……”一边用两只手指撑开母亲的眼帘。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安安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异和喜悦,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 



  “妈妈,你的眼睛,眼珠,你的眼睛里有我,有安安,真的……”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伸出手指就要去抚摸妈妈的眼珠——“真的,妈妈,两个眼睛里都有……” 



  妈妈笑了,她看见孩子眼瞳中映着自己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镜子,像湖里一泓清水。她对着孩子的眼瞳说: 



  “女娲欢欢喜喜地给泥娃娃取了个名字,一个很简单的名字,叫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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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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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背着小背包,看着海关人员神气的帽子,他没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小东西,”爸爸蹲下来,大手捧着安安的脸颊,“到了台湾可别把爸爸忘记了。” 



  小东西一点不被爸爸的温情主义所动,他用德语说: 



  “爸比,我以后不要当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机场警察,好不好?” 



  爸爸看着母子俩手牵手地走过关卡,眼睛像条透明的绳索,紧紧系着两人纤弱的背影。 



  那背影,一会儿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飞机上,安安像飞行老手似的,坐下来就把安全带扣上,动作熟练。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玩起三岁小孩的游戏——眼睛凑在椅缝中,和前后左右的旅客玩躲猫猫。德国旅客倒也好脾气地逗着他玩。 



  “妈妈,这些德国人都去台湾吗?”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国,还有的去菲律宾。只有一部分去台湾。” 



  到了卡拉奇,上来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讲什么话?” 



  “巴基斯坦人讲厄度话;印度人讲印度话,宝宝。” 



  宝宝站在椅子上观察了一下,点点头下结论: 



  “他们比较黑,妈妈。” 



  “对呀,因为这里比较热,太阳把皮肤晒黑了。” 



  “还有,妈妈,大概那泥土也比较黑。” 



  “什么泥土?”做妈妈的听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着,作出捏弄的手势,“女娲在做他们的时候,大概用了比较黑的泥土,对不对?” 



  停在曼谷,黑发黑眼的旅客陆续进来。一个泰国小女孩,五岁吧,扎着蝴蝶辫子,挨过来,和华安静静地对看。 



  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安安困惑地转头问: 



  “妈妈,她讲什么?她不是中国人吗?” 



  “不是,她是泰国人,讲泰国话。” 



  “怎么,”安安眼睛盯着女孩,“怎么,怎么跟中国人长一样呢?” 



  “很像,不是一样,宝宝。”妈妈想了一想,又说: 



  “你看那马跟驴子不也很像,但马是马,驴子是驴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妈妈:“还有苍蝇跟蜜蜂也很像,还有……还有狼跟狼狗很像,还有……鹭鸶跟鹤很像,还有……” 



 



 



  从马尼拉上机的人特别多。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挂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牛角、草帽、藤篮、烟酒礼品……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大声地呼唤、交谈。机舱顿时像个百货市场。 



  “喂,你那瓶xo多少钱?” 



  “五十美金,你的呢?” 



  “哇噻!我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五十六块。上当了,一头撞死哦我!” 



  “小姐小姐,这是英文表格,我不会填怎么办?” 



  “张太太,没关系,护照拿来我帮你填。” 



  “拜托拜托,不要压到我的牛角……” 



  安安把头依在椅背上,圆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着蠢动喧哗的人群,震惊得忘了说话。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妈妈: 



  “妈妈,这么多人——他们都说中国话。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惊:在安安的世界里,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说中国话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妈妈。中国话,就是“妈妈的话”。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园的小朋友、卖冰淇淋的大胖子、对街常给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门铃的邮差、秃头的油漆师傅、一身黑制服扫烟囱的人,当然,还有让他做马骑的爸爸——都是,都是说德国话的。 



  怎么,怎么这飞机上突然进来这么多这么多人,这些人全讲安安“妈妈的话”? 



  安安吃惊极了,又有点他自己不太理解的喜悦: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话,他全听得懂!就好像那个国王,看见两只鹤在花园里散步,他突然发觉自己听懂了鹤的私语…… 



  “好可爱的洋娃娃!”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其他几个女人也凑了过来,围着惊魂未定的小男生。 



  “what is your name?” 



  “where do you e from?” 



  女人七嘴八舌地和安安说话,用英语。 



  这一回。安安真被搞糊涂了,他转头问妈妈,声音里充满困惑: 



  “妈妈,她们为什么跟我讲英语?” 



  女人吓一大跳,又尖叫一声: 



  “哇!他会说中文!是中国小孩吔!好厉害哦……” 



  有人还不死心,坚持用英语问: 



  “what';s your name?” 



  现在安安镇定下来了,他说: 



  “阿姨,我不会讲英文,我只会讲德语。你会不会?” 



 



         ※        ※         ※ 



 



  桃园有条长长的街,街中间坐着个大庙,庙这边叫庙前,庙那边叫庙后。舅妈告诉做客人的妈妈,可以到庙前庙后去买些衣服给安安。安安若有所思地问: 



  “妈妈,为什么龙行叫我妈妈‘姑姑’,我叫他妈妈‘舅妈’?为什么他叫奶奶‘奶奶’,我叫奶奶‘外婆’?为什么叫龙行的爸爸‘舅舅’?为什么叫楚戈‘舅舅’,叫隐地‘叔叔’,那昨天那个大肚子的又变成‘伯伯’?为什么——” 



  “嘘——”妈妈气急败坏地打断安安的质问,努力转移他的注意:“计程车来了,我们先到庙后去。” 



  庙后的衣服店可真多哪,一家接着一家,走道上都挤满了衣服,安安欣喜地在布堆里团团转,忽隐忽现的。 



  “哎,阿玉啊,赶紧来看,这有一个洋娃娃!”看店的女孩大声招徕。妈妈一转身,发现安安已经在重重包围之中。有人摸他头发,有人牵他的手。 



  “眼睛好漂亮!what';s your name?” 



  妈妈来解围的时候,女孩子们恍然大悟地说: 



  “啊!原来是混血儿!” 



  现在妈妈也在重重包围中了: 



  “他爸爸是哪一国人?” 



  “你们住在哪里?” 



  “啊你们怎么会认识?在哪里认识的?” 



  “他爸爸漂不漂亮?几公分高?” 



  “为什么爸爸没有来?他在做什么事?” 



  “你们结婚多久了?要几个小孩子?” 



  “啊怎么小孩长得都不像你?” 



  胖胖的老板娘从里间出来,女孩子们让出一个空隙,老板娘说: 



  “这是你的囝仔?” 



  我点点头。她大声说: 



  “那怎么可能?这囝仔这么漂亮!” 



 



  走出小店,妈妈紧紧拉着安安小手,挥停了计程车。安安不高兴地抗议: 



  “我不要回家。舅妈说还有庙前,我还要去庙前的街呀!你也说要去的!” 



  “可爱的洋娃娃——”妈妈搂着扭来扭去的小小身体,长长叹了口气: 



  “妈妈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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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幼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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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的表哥对三岁半的表弟说: 



  “那辆白色的警车给我!” 



  表弟不放手,急急地说: 



  “nein;nein;das gehort mir!” 



  “你已经玩很久了嘛!”表哥不高兴了。 



  “du hast auch ein auto。”表弟也不高兴了。 



 



 



  妈妈忍不住将报纸放下,仔细听起表兄弟俩的对白。这又是一个新发现:安安竟然和龙行说德语! 



  为什么?他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说国语呀! 



  这还是他们回到台湾的第一天。观察了两天之后,妈妈就恍然大悟了:在德国,安安每天上幼稚园。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小人儿都是说德语的;德语就是沙坑、秋千、小汽车、吵架的语言。龙行也是个小人儿,这个小人儿却说不一样的话,真是矛盾极了。刚下飞机的安安一下子扭转不过来。 



 



         ※        ※         ※ 



 



  有一天早上,妈妈一边帮安安梳头,一边说: 



  “今天带你去幼稚园看看。” 



  安安有点紧张:“是不是跟德国的幼稚园一样?” 



  “嗯——”做母亲的沉吟起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幼稚园年代了,虽然还记得破碎的儿歌词“排排坐、吃果果……”今天的孩子还“排排坐”吗? 



  手牵着手,妈妈紧张地看着轰隆轰隆川流不息的车辆,找不到空隙过街去。她觉得头昏心跳,手掌出汗,在路边支撑了很久,却看见对面穿制服的一个小萝卜头若无其事地穿梭过街。她终于也过去了。 



  园长带妈妈去看小班。妈妈首先注意到房舍的结构是台湾典型的“教室”,正正方方的一个房间,开着正正方方的窗和门。“教室”的布置也是她在台湾长大过程中所熟悉的:前面挂着黑板,对着黑板的是一列一列整齐的桌椅。此刻,小小教室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老师站在前面,正在教孩子们认字。 



  “还是排排坐,四十年都没有变!”妈妈心里想着。在德国的幼稚园里,房间不像“教室”,倒像个家庭起居室。一个角落里是玩家家酒的地方,放着娃娃的床、衣柜、玩具厨房、小桌小椅。另一个角落里叠着厚厚的海绵垫,是聊天和翻滚的地方。右边的墙角下铺着一张地毯,玩积木造房子就在这张地毯上。左边的墙角下有一张矮胖的方桌,四周围着矮胖的小椅子,剪纸劳作就在这张桌上。其他还有几落桌椅,散置各处。 



  清晨七点半,幼稚园开门。零星几个小把戏就被爸爸或妈妈送来了。来得这么早,多半因为爸妈两人都得上班。陆陆续续的,孩子越来越多。安安通常九点才到,看他起得多迟。到九点半,大概所有的同学都到了,总共有廿个。 



  到了之后做什么?洁西卡坐到早餐桌上开始吃妈妈准备好的面包和乳酪;桌上已经摆着牛奶和果汁。丹尼尔快步冲到积木毯上,开始一天的巨大工程;瑞莎乖巧地挨到克拉太太身边去,要了把小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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