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2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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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唱腔。但他拒绝电脑汽车,拒绝时尚,拒绝一切现代享乐,只把自己浸淫在古典时空,津津乐道地做一个象牙塔里的小布尔乔亚。
我理解让·吕克的活法就像法国人理解我的东方色彩,任何探究评说都不存在理由且不着边际。但他为什么偏要间或在深夜躲进浴室哭呢?哭声像泡在浴缸里穿透满缸的水和天花板传递给总是失眠的我,钝钝的,有一种浑浊的凄厉。有几次我先生忍不住去敲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磨蹭半天出来,矢口否认是他在哭,继而一脸无辜。我们只好回到枕上翻来覆去,猜谜似地揣摩他的悲伤。终究猜不出,姑且给他一个臆想的结论,大抵是心受了伤。
叙说沉重了。好在黑夜过去总有太阳升起,每个人,每天,都会在阳光普照下重新开始。生活不会抛弃我们。
可不,阳光里走来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塌鼻梁,眼睛乌黑像饱满的葡萄。她刚从中国来,被我的法国邻居收养。她会在维芮柰长大,成为一道新的中国风景。
一个人和两条街
夏秋之交,我们把大西洋海岸的小别墅卖了,迁徙到了诺曼底的一个小镇。与大多数法国人追求的梦想一样,我们也在小镇后街买下一幢已有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作为躲避都市纷扰的“夏宫”而遂了与自然亲密会晤的绿色之愿。这幢房子关在黑黝黝的大铁门里有几分不经意的气派,石墙攀了绿萝紫藤,园里密密地栽了树和花,红是殷红,绿是翠绿。有逶迤小径通向后园的小桥,桥下是淙淙流淌的小河,河边一片旷地,铺展了荒草与野花,松鼠拖着长尾穿梭其间。第一次来看房子是春天,我倚着石墙立于河畔那棵老柳下,柳絮飞飞扬扬落了一肩,与天地独处的心顿时有了温暖的颤栗。那以后,别的房子无论怎么好在我都是没有宿缘的过眼烟云。
洛朗就是我们搬进这幢老房子后认识的第一位小镇人,甚至比毗邻的黛尔丝小姐还要早。
大凡法国小镇都有古朴而恬淡的相似,一座教堂连一片墓园,轻而易举就把生命的涵义简而概之。交叉的十字小街,衔了不起眼的一个广场,周边几爿稀疏的商铺,咖啡馆,面包房,药店,邮局等,门面袖珍却五脏俱全的小超市也是少不了的,让居家生活没了缺憾。拐角处通常会有一爿花店,清露馨香,营造小镇独有的浪漫。
其实浪漫往往只是一种心境。清晨,刚起床门铃就响了,是花店女孩送花来,一抹浅笑掩隐在含苞欲放的骨朵后面。是黛尔丝小姐订的花,纸牌上写着欢迎之类的祝辞。听说这位邻居是独身女人,尚未照面,刻意的友善先已来了,因为我的东方脸孔吗?
相对巴黎,小镇是闭塞的,走在街上,会被好奇的目光追逐,这是数年前我在维芮柰的曾经。洛朗不同。相遇时他握住我手的神情仿佛经年旧交,他抱起我们的龙儿就像抱他自家的狗。他一脸阳光地笑着,灰白的头发沧桑有痕地披挂下来。他说他是镇上的兽医,一生的故事都在这前后两条小街上。他很魁梧,腰板直得像堵墙,却又行走如风。如果不是自报家门,怎么也猜不出他已年过七旬。说话间,已在他引领之下人了街旁一座宅子,门口栽了绣球,枝叶繁茂,开得甚是旺盛。楼下是诊所,楼上便是起居的家。诊所漆成乳白色,四壁挂了些画,大多是动物写生,框在画里有呼之欲出的感觉。他说我们那幢房子原来的房主也有一条狗,死了多年,遗留的跳蚤就在它游走过的墙角冬眠蛰伏,如今龙儿来了,必会在它身上起死复生。这话听来荒诞,可他身后有半个世纪的兽医生涯支撑,又不得不让人信服。他给龙儿注射了驱蚤剂,却不收钱,声明是送给新病号的礼物。那一份执意的童真让人忍俊不禁。
后来听说,洛朗的父亲就是兽医,二战诺曼底登陆时被德军的飞机炸死了。他没赶上得父亲真传,却在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里成就出来。上帝给了他起死回生的能耐,使他成为整个二十七省远近闻名的神医,不仅猫狗牛羊,更有跑马场上那些价值百万的珍骑慕名来就医。给这些名马治病时,洛朗的要价就高了,爱治不治,可牛了。
于是,知道了他是个人物。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这一辈子,竟是从未离开这个小镇和镇上短短的两条街。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小镇推不掉的议员,无偿为镇上所有的公益事务忙碌,有口皆碑。
原以为,只有中国山沟里的老农才会死守一片黄土终老田畴的。熟了,就找洛朗言明我的惊诧。他呵呵笑着,不好吗?
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巴黎近在咫尺,世界瞬息万变地张扬着,一生留守于热闹边缘,总是闷的,至少也与法国人自由的天性不符。
况且,洛朗的初恋也由此而失败。钟爱的姑娘离他而去就是因为他不肯与她一并去闯外面的世界。如今那位姑娘回来了,依旧独身。但他们都老了,早已错过一生。
洛朗这座宅子也只剩下孤单一个人。他太太死于两年前的车祸,三个孩子长大成人都飞离了小镇。他们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不会为任何理由困守两条小街,他们的生存舞台是整个世界。活,也只为自己活。
洛朗却说,真正的自由在于心灵。再说了,真离开小镇,我那些病号怎么办?镇里镇外单是宠物狗就是两千,还有猫啊马啊的,如何割舍这些欢蹦乱跳的生命呵。我明白,彼此的需要其实是互换的,那些生灵在心的体恤下实在是
还了他一方没有物化的深邃辽阔的精神乐园。为此他感恩。
那些天,也不知是筹备什么节日,小镇的公园里搭了台,张了灯,挂起白色帷幕。我去游泳路过那里,看见洛朗的身影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花白的头发远远望去像染了薄薄的一层霜。
不久后,我收到一份画展请柬。去了离我家几步遥的镇政府展览厅,竟是洛朗的画展,规模还不小。那些画挂在四壁的灯光下,很是大气,是那种沉郁的耀眼。在法国看多了名家名画,虽是不怎么懂,眼界却是不低。洛朗的画是另一种境界,是与自然相依为命的颤栗与呼吸。读它们就像与若干的心温柔共处,草心,树心,风心,云心,还有动物的心,你会潮热,会忍不住流泪。
洛朗站在画的包围中,若有所思。他还是一身休闲的着装,衬衣布裤,散发着小镇的气息,像是时刻都要回归自然。
黛尔丝小姐也来了,怀里一束鲜花。她与洛朗拥抱,落英在两个身体的间隙里轻颤,像憩息的蝴蝶。然后喁喁地说话,眉眼里似有淡淡的波动,意味一闪而过。
为什么黛尔丝小姐不是洛朗错过的那个初恋?我兀自猜测。
天堂彩球
第一次去卢浮宫,打动我的不是蒙娜丽莎的神秘笑靥,也不是断臂维纳斯的美轮美奂,而是展厅里席地而坐的一群孩子。团团围着老师,翘了脑袋,一脸稚拙的纯净。他们还那么小,不过中国上幼儿园的年纪,壁上那幅巨大的十六世纪画作就像笼罩了天地的一个深邃广袤的世界,那上面的圣经故事,在他们清亮的眼睛里,分明只是一堆色彩的问号。但他们就是来了,坐了校车,背着小小的肩包,相约在这无数的问号前。艺术成为一种气息,滋润着生命里蓬勃生长的肺叶,在未开垦的处女地捷足先登。
后来,在郊外莫奈故居的画室里,又重复了几近拷贝的一幕。
真是羡慕他们,有了这类早早的启蒙,审美的迷惑与盲点恐怕不再成为成年以后的问题。
应该说,法国的孩子是幸运的。当胚胎孕育在母亲子宫,就领受了人道无所不在的关注,出生后更是呵护备至。无论父母种族背景如何,无论家庭贫富有多悬殊,无一不被奉为瑰宝而享受包括幼儿抚恤金在内的种种优渥待遇。即便没有理由生存在此的外籍“黑民”,其后代从出生到抚养到就学也是一路绿灯一路免费,天使一般成长。大抵一些偷渡来的温州人就是沾了出生在法国的儿女的光才得以安居乐业。我的一位朋友早产,六个月就把孩子生下来了,鸡雏般孵在隔离室的暖箱里直到足月,社会保险为之支付的医疗费用高达十几万欧元,岌岌可危的生命自然得以拯救。
在维芮柰,每天清晨都有一队孩子从我住的楼下走过,肤色混杂,也有亚洲南美洲北非阿拉伯人的后裔;但多半还是些黑孩子。他们都是孤儿,集体住在一幢墙上爬满藤萝的大房子里,被维芮柰的一些富豪人家认养,每学期开出支票提供食宿衣着和专门学校就学的费用,周末就去这些家庭重享失而复得的父母之爱天伦之乐。他们原是不幸的,却在怜悯关爱之下得到另类厚待,所以脸上早已平复了遭受遗弃的旧痕,每日叽叽喳喳小鸟般飞过,笑也是开怀的。一年一年,看着他们长大,竟有了几分熟稔。忽然有一天,他们长大了,离开这里去了更远的寄宿学校,我就生出莫名的不舍。但随之又会补进新一轮面孔,让我释然。
同是维芮柰,还有另一支队伍,穿着童子军的服装,脖子上系了三角巾,在周末的草坪上露营,在教堂里唱赞美诗,或者走上街头捧着画了红十字的铁罐,为饥荒,为病童,为战争,为无处不在的灾难募捐,把上帝的仁慈人类的爱心送向世界每一个角落。他们是教会学校的孩子,大多家境富裕,功课之余女孩跳芭蕾练钢琴,男孩骑马打网球;礼仪周全,循规蹈矩的教义却是严苛的,似乎肩头从小就多了某种承担似的。
然而贫富并不界定童年的优劣。法国的义务教育从幼儿直至高等,上学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名目繁多的科学实验业余活动呢?比如观察天象寻访昆虫世界画画看电影听音乐参观博物馆游泳打球自行车越野等等,家庭给不出的,学校政府都会全额补偿。还有频繁的度假与出行,家长没有钱并不成为障碍。甚至学校惯常的午餐;贫寒的学生也是可以全免的。诸如此类还不包括每月政府发给低薪家庭每个孩子不止一笔的抚养费教育费。贫富孩子本有的悬殊,渐渐地就被温暖的社会之手抹平。况且,不用起早贪黑,没有繁重作业,老师被称为夫人先生,是平等的朋友,上课更像兴趣盎然的游戏而不是被强行灌输。中国孩子的欢乐他们都有,背负的沉重却几近消弭。曾有一个金发小姑娘忽闪着蓝眼睛对我说,童年,是天堂里飞翔的彩球。
这个比喻好。
每年九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我家对过的儿童公园都要举办一次旧货交易,家家户户设摊把阁楼地窖里的东西清理出来卖掉。这在法国是传统而普遍的贸易活动,有点类似于跳蚤市场。维芮柰这项活动定位于儿童,摊贩多半是孩子,出售淘汰的旧物:读过的书,过时的碟,穿小了的衣裳,玩腻了的洋娃娃电动摩托车以及房间里的摆设,还有看星星的望远镜,集邮册,旧电脑,全套飞机模型,甚至八成新的乒乓球桌。他们把这些东西以低价出售,换回钱去买眼下需要的东西;暂时不缺的,就存进银行,在小小的数额里领略挣钱的辛苦与快乐。我喜欢在这一天里与他们结成贸易伙伴,讨价还价也充满了无邪的童趣。这些孩子自然都不缺钱花,父母陪着张罗就是要让他们早早明白金钱与征服的关系,明白西方式的节俭。
即便是天堂,也有现实、功利甚至残酷的一面。彩球既要飞翔也要坠落。聪明的做法是不回避。
有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两位老师打着暂停的手势左右挟持拦在大马路上,让一支慢悠悠的队伍横穿过去,通行的车龙被截断,静静停在两头,注目礼让。这是一群弱智孩童,一脸无辜的懵懂,踯踯奔了马路对过的游泳馆去。人人肩上一只运动包,包里塞了泳帽泳镜泳衣泳裤。心智或许不健全,颟顸的世界里也是恣肆汪洋哩。我被触动,为拦路的老师礼让的车辆还有这个人本社会无处不在的对生命的尊重。
以前住在大西洋海岸布列塔尼亚时认识一位邻居的孩子,叫汤姆。小汤姆三岁那年患了重症白血病,一直未能治愈。我见他时已十多岁,虚脱地歪在轮椅里,青白的脸,光了脑袋。他有一半时间住在医院里,连续的化疗支撑着活的意义,使生命游丝一样攀在飘忽不定的岸上。但他是个聪颖的孩子,不幸更让他的心脆弱而敏感。他从没上过学,却在医院和家的穿梭里认了字,读了许多童话书。稍稍缓回来的时候,他就戴着耳机听贝多芬,听得满脸是泪。房里的壁上贴了色彩绚丽的画,画了他眼里的海,波涛汹涌。那天,是他十二岁生日,爸爸妈妈为他开了派对,一个村落的大人孩子都去了。他很羸弱,说不动话的样子,面容却是喜悦的,充满感恩。我像大家一样搂他人怀,把祝福传递给他。抬头看我时,他身体轻盈得像羽毛,眼睛却清澈明净如一汪碧蓝的湖。那一刻,我知道了他将不久于人世。
后来得知他去了瑞土。那个阿尔卑斯山风光秀丽的山坳印在明信片上一直被小汤姆珍藏。皑皑的白雪,冰莹的湖泊,松林里冒着青烟的小木屋,正是一个海的儿子未能涉足从而梦萦魂牵的童话世界。当医生断言,治疗将回天无术,小汤姆至多也活不过半年时,父母便决定还给儿子最后一份与天地共处哪怕更为短暂的正常人生活。他们把儿子从医院里偷出来,径直上了山。他们租住在四面旷野的小木屋里,壁炉里噼啪烧着干柴,烤熟的土豆焦黄喷香。离开了药物的汤姆日益衰竭,却奇迹般焕发了从未有过的生命力量。他摇着轮椅去冰湖垂钓,去树林与松鼠对话,还在铺天盖地的厚雪里堆出一个漂亮的圣诞老人,戴了红帽子,粘了白胡子,维妙维肖。
汤姆死在平安夜的钟声里。圣诞树下堆满了从法国寄来的五颜六色的礼物,没来得及拆包。他的小脸没有痛苦的痕迹,带着走过了人生的满足。
哪怕是一个陨落的彩球,他从天堂来,将回天堂去。
不要回家
当香榭丽舍大街的梧桐落了叶,张上圣诞彩灯,巴黎的街头就会支起白色帐篷,在火树银花下冒出热气腾腾的暖烟。那是曾竞选过总统后来死于摩托车车祸的喜剧演员科吕什留下的圣心食堂一年一度的开张,给饥寒交迫者提供无偿温饱。而所有慈善机构诸如巴黎救助中心、天主教佑护会、流浪者爱心协会,还有基督教救世军等等,也都会在同一时间里叙说同样的话题,那就是协助流浪者平安走过漫长冷冬。
圣诞节是个回家的节日。流浪者没有家。他们不要回家。
屋檐下,桥洞里,路灯昏暗的墙旮旯,还有子夜关闭前的地铁站,都是他们游荡无定的憩所。可是长夜彻骨的寒冷,躺倒了明天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一年又一年,我在巴黎的街上走,常会与一束束或是沉郁或是空茫的目光相遇,那目光里的人生总让我疑惑和不安,禁不住想去探寻。他们当然是穷人,当然正为这个文明的世界所抛弃?贫富悬殊也许是最便捷也最现成的注脚,然而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职业乞丐在这支队伍中只是很少一部分,大多来自外籍游民,更多的流浪者选择流浪并非出于无奈。他们领着足以维持最低消费的社会补助金,在烧着暖气公用浴室干净宽敞的救助中心有着一张床位一个餐座,如果愿意,换一种活法并不是不可能。
但他们却说,自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