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2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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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好啊,一天不读书,比一个月不拉屎还难受。”
李光头这话是说给林红听的,他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心想自己又说粗话了,回家后请教了宋钢,以后就改成:
“读书好啊,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不能一天不读书。”
刘镇的群众不同意李光头的话,说一天不读书还能保住性命,一个月不吃饭肯定把自己饿牺牲了。李光头很不高兴地用手指横扫了群众一遍,心想这些贪生怕死之徒,他一脸视死如归地说:
“一个月不吃饭,也就是饿死;一天不读书,是生不如死。”
林红面无表情地走着,她听着李光头和刘镇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群众笑声朗朗,李光头高昂亢奋,林红无动于衷。李光头扬言谁敢追求林红,谁就不得好死。李光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拳头下面保爱情,威震我们刘镇。那些未婚男子谁动了追求林红的心思,谁的脖子上立刻冷风飕飕。林红家开始门庭冷落,谁也不愿意冒着残疾的危险公开追求林红,这就叫爱情诚可贵,健康价更高。林红的追求者都成了地下工作者,他们悄悄地追求起了林红,委托自己的父母亲友在街上遇到林红的父母时试探地说上一两句,说的话都是表示他们不怕李光头。有几个胆大一些的见到林红时先是环顾左右,没有发现李光头的踪影才敢低声说一句:
“我不怕李光头。”
林红听到的求爱声全是“不怕李光头”,她耳朵里都听出茧来了。林红鄙视这些求爱者,这些求爱者根本配不上她,只配去偷鸡摸狗,这些求爱者连李光头都不如。这时的李光头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儒家弟子,从此书生意气,经常妙语连珠,偶尔粗话脏话。林红听到李光头粗话脏话的时候,就会在心里说:
“狗改不了吃屎。”
林红知道李光头是一个什么货色,她没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心想李光头哪怕有孙悟空的本事,变来变去还是一个癞蛤蟆加牛粪的李光头;好比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到头来也还是猴子一只。
那天晚上宋钢没有赴约来到小树林,来了一个哈哈大笑的李光头,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回到家中就把宋钢从心里删除出去了。几天以后在大街上远远见到宋钢时,林红冷笑了几下,心想这人是个地道的傻瓜,这傻瓜再也没有机会了。林红迎面走去,她告诉自己要对宋钢视而不见。没想到从远处走来的宋钢一看见林红,立刻转身躲开了。后来的日子,宋钢每次见到林红都是迅速地躲开,完全是李光头要求的那样,见到林红就像是见到了麻风病人一样逃之天天。看着一次次远远躲开的宋钢,林红心里的骄傲也一次次溜走了,到头来林红怅然若失,宋钢离去的身影让她感到了失落。
宋钢重新回到了林红的心里,而且根深蒂固了。林红发现自己心里奇怪的变化,宋钢越是躲着自己,自己越是喜欢他。在那些月光明媚或者阴雨绵绵的晚上,林红入睡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宋钢英俊的容貌,想着宋钢的微笑,想着宋钢低头沉思的模样,想着宋钢看到自己时忧伤的眼神,所有的宋钢都让林红倍感甜蜜。久而久之,林红在入睡之时对宋钢的回想变成了思念之情,仿佛宋钢已经是她的恋人了,仿佛是远在他乡的恋人,让她的思念之情犹如细水长流。
林红相信宋钢暗恋自己,相信宋钢躲着她是因为李光头。林红一想到李光头就气得脸色苍白,李光头穷凶极恶的模样,让刘镇的年轻人都不敢追求她了,刘镇的那些年轻人在林红眼里个个都是窝囊废。宋钢不是窝囊废,林红这样想。林红很多次想象宋钢主动来追求她的情景,每一次宋钢都是害羞地来到她的家中,害羞地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林红心想这就是宋钢,一个不知所措的宋钢。每当想象消失以后,林红就会摇头叹息,她知道宋钢永远不会主动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再次主动的时候了。她给宋钢写了一张纸条,七行八十三个字,还有十三个标点符号。里面用了五十一个字臭骂李光头,剩下的三十二个字要求宋钢在晚上八点钟出来,这次约会的地点改到了一座桥下,就是宋凡平在“文革”中挥舞红旗的那座桥下。林红把纸条叠成了蝴蝶的形状,藏在一条崭新的手帕里,在宋钢下班的时候守候在街边。林红纸条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求宋钢赴约的时候将手帕还给她。林红坚信有了这句话,宋钢一定会来到。
那是深秋时节,天空里飘扬着潆潆细雨,林红撑着一把雨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打在她的雨伞上,像钟表一样嘀答嘀答地响着。林红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街道,一些雨伞在来来去去,几个没有雨伞的年轻人横冲直撞地奔跑着。林红看见了宋钢,在街道对面奔跑过来,宋钢的外衣没有穿在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宋钢双手撑开外衣遮挡着濛濛细雨,奔跑过来时他的外衣像旗帜一样飘扬。林红赶紧走到街道对面,她用雨伞挡住了宋钢,她看到宋钢的身体刹车似的滑了过来,差点扑在了她的雨伞上。林红移开雨伞时,看到了宋钢吃惊的表情,林红将手帕塞到了宋钢的手中,随即转身离去。林红走出了十多米以后,回头看了看宋钢,她看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宋钢,一个双手捧着手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宋钢。宋钢的外衣掉落在地,几只走过的脚踩在了他的外衣上。林红扭回头来,撑着雨伞微笑地走去,接下去的情景她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宋钢丧魂落魄了。宋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他心跳不已地打开了手帕,看到了里面叠成蝴蝶般的纸条,他双手颤抖着拆开纸条,林红叠得十分复杂,让宋钢拆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拆错了。宋钢花了很多时间才把纸条拆开,他呼吸急促地把林红写下的八十三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邻居下班回来的脚步声让他几次匆忙地将纸条塞进口袋里,他以为是李光头回来了。当邻居打开了隔壁的屋门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将纸条拿出来,继续心惊肉跳地读着。然后他抬起头来,激动不安地望着窗玻璃上歪曲流淌的雨水,心里已经熄灭的爱情火焰,因为这张纸条重新熊熊燃烧。
宋钢太想去和林红见面了,他几次走到了门口,打开屋门后他又想到了李光头,他的双腿就跨不出去了,他迷惘地看了看屋外的潆潆细雨,又把屋门关上。最后是林红纸条里结尾的那句话,就是要宋钢把手帕还给她的那句话,让宋钢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毅然地走了出去。
这时候李光头应该下班回家了,他恰好有事耽搁在工厂里,这就给了宋钢一次机会。宋钢在读着林红纸条时一直害怕李光头会回来,所以他走出屋门以后一路狂奔到了那座桥下,他知道只要遇到了李光头,李光头只要叫住了他,他就没有勇气再去那座桥下了。宋钢走下河边的台阶,站到桥下时是傍晚六点钟,还有两个小时,林红才会来到。
宋钢浑身哆嗦地站在那里,头顶的桥上有很多脚步走动着,发出的声响像是有很多人在他家的屋顶上走动一样,他看着逐渐黑暗下来的河水在雨点下波动时点点滴滴,仿佛河水也在哆嗦。宋钢在桥下百感交集,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充满了向往之情,一会儿又涌上了绝望之感。他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之后,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时,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李兰临终时哀伤的眼神出现了,宋钢再一次拒绝了幸福,他暗暗发誓不能对不起李光头,他告诉自己到这里来不是和林红约会,是为了把手帕还给她。他把林红的手帕举到黑暗的眼前,告别似的看了一眼,坚定地放进了口袋,然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林红是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出现的,她撑着雨伞走下了台阶,向着桥下张望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她确定那是宋钢,不是身材粗短的李光头,她莞尔一笑,放心地走了过去。
林红走到了桥下,走到宋钢身旁时她收起了雨伞,在手里甩动了几下,她抬头看着宋钢,黑暗里看不清宋钢脸上的神色,她听到了宋钢紧张不安的呼吸,她感到了宋钢抬起的右手,她低头仔细看了看,看到了自己的手帕,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去接宋钢还给她的手帕,她知道只要接过手帕,那么这次约会就结束了。她扭过头去,看着河面上闪烁出来的丝丝亮光,那些亮光来自上面街道的路灯。她听着宋钢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由偷偷笑了一下,她说:
“说话呀,我不是来听你喘气的。”
宋钢的右手抖动了两下,声音哆嗦着说:“这是你的手帕。”
林红生气地说:“你就是来还手帕的?”
宋钢点点头,仍然哆嗦地说:“是的。”
林红摇了摇头,在黑暗里苦苦一笑,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宋钢,伤心地说:“宋钢,你不喜欢我?”
宋钢在黑暗里仍然不敢面对林红,他转过脸去,声音凄凉地说:“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别提那个李光头,”林红打断宋钢的话,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宋钢,“哪怕我不和你好,我也绝不会去和李光头好。”
宋钢听了这话以后垂下了头,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林红看着他仿佛知错的样子有些心疼,她咬了咬嘴唇,温柔地说:
“宋钢,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好好想想,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林红说着声音忧伤起来,她说:“以后我就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林红说完以后,在黑暗里充满期待地看着宋钢,可是她听到的仍然是那句话,宋钢低声说着:
“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林红伤心了,她转脸重新看着河面上的亮光,她感到宋钢拿着手帕的右手一直举着。她沉默着,宋钢也沉默着。过了一会,林红悲哀地问:
“宋钢,你会游泳吗?”
宋钢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说:“会游泳。”
“我不会游泳,”林红自言自语,她转过脸来看着宋钢,“我跳进河里会不会淹死?”
宋钢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话,他无声地看着林红。林红伸手在黑暗里摸了一下宋钢的脸,宋钢像是触电似的浑身震动了一下。林红指着河水,发誓似的对宋钢说: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宋钢嘴巴张了张,没有声音。林红的手仍然指着河水,她说:“你要是说不喜欢,我就立刻跳下去。”
宋钢被林红的话吓傻了,林红低声喊叫了:“说呀!”
宋钢声音咝咝地说:“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林红绝望了,她没想到宋钢还是说这句话,她咬牙对宋钢说:“我恨你厂
说完林红纵身跳进了河水里,河面上的亮光在那一瞬间粉碎了。宋钢看着林红的身体在黑暗里跳进了河水,溅起的水花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林红的身体消失了,又挣扎着冲破水面。宋钢这时跳了下去,他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把挣扎着浮上来的林红压了下去,林红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他双脚踩着河水,双手使劲将林红托出水面,林红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喷在了他的脸上,他抱着林红的身体,双脚踩着河水,向着岸边游去,他感到林红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了。
宋钢把林红抱上了台阶,他跪在台阶上,低声喊叫着林红的名字,他看到林红的眼睛睁开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林红,他吓得赶紧松开手,站了起来。林红的身体斜躺在台阶上,她一声声咳嗽着,嘴里吐着河水,然后她蜷曲地坐了起来,低垂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湿淋淋的林红在冷风里浑身发抖,她坐在那里等待着宋钢走过来抱住她,就像刚才在河水里那样紧紧地抱住她。可是同样湿淋淋的宋钢却只知道站在那里,只知道自己一阵阵地发抖。林红伤心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上了台阶,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宋钢却不知道跟上去扶她一下。林红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浑身发抖地走了上去,她感到宋钢跟在身后,她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了大街上,这时她听不到宋钢的脚步声了,她仍然没有回头,她的泪水在脸上的雨水里流着,在细雨潆潆的大街上走去。
宋钢走上大街以后就站住了,他心如刀绞,看着林红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走去,林红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细雨在路灯里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空荡荡的街道沉睡般的安静。宋钢看着林红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抬起左手擦着眼睛上的泪水和雨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李光头已经躺进被窝了,听到宋钢开门进来,他拉亮了电灯,脑袋伸出被窝,叫了起来:
“你跑到哪里去啦?我等了又等……”
李光头裹着被子坐起来,看着湿淋淋的宋钢坐在了凳子上,李光头没有注意宋钢丧魂落魄的神色,他继续叫着:
“你也不做晚饭,我李厂长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连个剩饭剩菜都没有,我等了又等,只好上街去吃包子了。”
李光头喊叫后,问宋钢:“你吃过晚饭了吗?”
宋钢迷惘地看着李光头,那神情像是不认识李光头,李光头吼叫了:“他*的,你吃过没有?”
宋钢浑身一颤,他终于听清了李光头的话,摇摇头低声说:“没吃过。”
“我知道你没吃。”李光头得意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碗来,里面放着两个包子,他把碗递给宋钢,“快吃,还热着呢。”
宋钢叹息一声,伸手接过那只碗放在了桌子上,继续迷惘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指着桌上的包子又叫了一声:
“吃呀!”
宋钢又叹息了一声,他摇着头说:“不想吃。”
“这是肉包子!”李光头说。
李光头看到宋钢坐着的凳子下面积了一大摊水,水向着四面八方流淌,有几股水流已经到床底下去了,宋钢的衣服还在往下淌着水。这时李光头才注意到宋钢不是被雨水淋湿的,宋钢像是刚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李光头惊讶地说:
“你怎么像一条落水狗?”
接着李光头看到了宋钢右手捏着的手帕,手帕也在湿淋淋地往下滴水,李光头指着手帕问:
“这是什么?”
宋钢低头看到了自己右手上的手帕,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记得自己是拿着手帕跳进河水里把林红救到岸上,没想到手帕还在手里。李光头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意识到了什么,疑神疑鬼地看着宋钢:
“谁的手帕?”
宋钢把手帕放在了桌子上,抹了抹脸上的水流,神情黯然地说:“我去见林红了。”
“他*的。”
李光头骂了一声后,看到宋钢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没再骂下去,他让宋钢赶快脱了衣服,赶快钻到被窝里去,说着他自己也打了一个喷嚏,他立刻缩进了被窝。宋钢点点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裤子,他钻进被窝时想起了什么,又爬出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林红的纸条,这已经不是纸条,是纸团了。宋钢把湿成一团的纸条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满脸疑惑地接了过去,他问:
“这是什么?”
宋钢咳嗽着说:“林红的信。”
李光头听说是林红的信,半个身体从被窝里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湿纸团打开来,字迹上的墨水已经化开,模模糊糊像一幅画了。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