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8-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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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擅长于戏剧,很自然,多变化,而紧凑又不下于契诃夫。做从军记者也有名,集成本子的有巴尔干战记和取材于这回欧战的短篇小说《战争的反响》。
他的著作,虽然稍缺深沉的思想,然而卒直,生动,清新。他又有善于心理描写之称,纵不及别人的复杂,而大抵取自实生活,颇富于讽刺和诙谐。这篇《连翘》也是一个小标本。
他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而他又是民众教导者,这几乎是俄国文人的通有性,可以无须多说了。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日,译者记。
《现代小说译丛》 第一部分省会(1)
省会
俄国契里珂夫著
我所坐的那汽船,使我胸中起了剧烈的搏动,驶近我年青时候曾经住过的,一个小小的省会的埠头去了。又温和又幽静,而且悲凉的夏晚,笼罩了懒懒的摇荡着的伏尔迦的川水,和沿岸的群山,和远远的隔岸的森林的葱笼的景色。甜美的疲劳和说不出的哀感,从这晚,从梦幻似的水面,从繁生在高山上的树林映在川水里的影,从没到山后去的夕阳,从寂寞的渔夫的艇子,以及从白鸥和远方的汽笛,都吹进我的灵魂中来……自己曾经带了钓鱼具,徘徊过,焚过火,捉过蟹的稔熟的处所,已经看得见了。自己常常垂钓的石崖上,也有人在那里钓鱼呢。奇怪……而且正坐在自己曾经坐过的处所。我忽然伤心到几乎要哭了。我于是想,自己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再不会浮标一摇,便怦怦的心动或如那人一般,鱼一上钩,便跳进水里去捉的了。心脏为了一去不返的生涯而痛楚了……我所期待的是欢喜,但迎迓我的却是悲哀。一转弯,从伏尔迦的高岸间,又望见了熟识的教会的两个圆形的屋顶,和有着绿色和灰色屋顶的一撮的人家……我的眼眶里含了泪……从那时以来,这省会近于全毁的已有两回了。我们住过的家,还完全的留着么?我于是很想一见我和父母一同住过的,围着碧绿的树篱的老家。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不在,便是兄弟也没有一个在这世上了。还是活着似的,记忆浮上眼前来。仿佛不能信他们都已不在这世上。我下了汽船,走过那洼地的小路——那时因为图近,常在这地方走——再过土冈,经过几家的房屋,便望见我家的围墙,……这样的想,……
“母亲父亲!”
于是从门口的阶沿上,迸出了父亲和母亲和弟妹们的满是欢喜的脸来。……
“此刻到的么?”
“正是,此刻到的。……”
汽笛曼声的叫了。汽船画着圆周,缓缓的靠近埠头去。埠头上满是人。为要寻出有否知己的谁,一意的注视着人们的脸。然而没有,并无一个人。奇怪呵,那些人都到那里去了呢?阿,那拿着阳伞的女人,却仿佛有一些相识。不,伊又并不是那伊!倘若那伊,那时候已经二十五,所以现在该有五十上下了,而这人不到三十岁。当那时候,我在这里的时候,伊还是五六岁的孩子,我们决不会相识起来,这五六个年青的姑娘们,……我在这里的时候,伊们一定还没有出世罢。
“先生,要搬行李么?……”
“唔,好好,搬了去。”
没有遇着什么人。也没有人送给我心神荡摇的事件。没有接吻的人,也没有问道“到了么”的人。单是敌对似的,不能相信似的,而且用了疑讶的好奇心,看着人们罢了。——“那人是怎么的!到谁的家里去?
“我到谁的家里去么?我不知道。我现在是谁的家里都不去。曾经见过年青时候的我的这凄凉萧索的省会呵,我是到你这里来的,我们还该大家相识罢。”
我不走那通过洼地的小路。我现在早不必那样的匆忙,因为已没有先前似的抱了欢喜的不安的心,等候着我的了。……
“得用一辆马车,……”
“不行,这镇里只有两辆,一辆是刚才厅长坐了去了,还有那一辆呢,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不要紧,我背去就是。先生是到那里去的?”
“我么,唔,唔,有旅馆罢?”
“那自然是有的!体面得很呢。叫克理摩夫旅馆。”
“克理摩夫!那么,那人还活着么?”
“那人是死掉了,只是虽然死掉,也还是先前那样叫着罢了。”
“那么,他的儿子开着么?”
“不是,开的是伊凡诺夫,但是还用着老名字呵。他的儿子也死掉了。”
我跟在乡下人的后面走,而且想。市镇呵,你也还完全的活着么?也许还剩下一条狗之类罢?
“先生是从那里下来的?”
“我么?……我是旅客……从彼得堡来的。”
“如果是游览,先生那里不是好得多么?或者是有些买卖的事情罢?”
“没有。”
“不错,讲起买卖来,这里只有粉,先生是不见得做那样的生理的那么该是,有什么公事罢?
“也不,单是来看看的。我先前在这里居住过。忽然想起来,要到这里来看看了。……”
“那么,不认识了罢。有了火灾,先前的物事也剩得不多了。”
我们在街上走。我热心的搜寻着熟识的地方。街道都改了新样了。新的人家并不欣然的迎迓我。
“这条街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息木毕尔斯克。”
“息木毕尔斯克!阿阿,真的么?”
“真的。”
在息木毕尔斯克街上就有祭司长的住家。而且在祭司长这里,说是亲戚,住着一个年青的姑娘。伊名叫赛先加,极简单的一篇小传奇闪出眼前来了。带着钓鱼器具和茶炊的一队嚷嚷的人们,都向水车场这方面去……激在石质的河床上,潺潺作声的小河里,很有许多的镑鱼。红帽子裹了黄金色的头发,手里捏着钓竿,两脚隐现在草丛中的赛先加的模样,唉唉,真是怎样的美丽呵!我们屹然的坐着,看着浮标。我们这样的等人来通报,说是“茶已经煮好了。”
这时的茶炊很不肯沸。那茶炊是用了杉球生着火的。我和赛先加早就生起茶炊来。赛先加怕虫,我给伊将虫穿在鱼钩上。唉唉,伊怎样的美丽呵,那赛先加是!……
“又吃去了,……给我再穿上一个新的罢!”
“阿阿,可以,可以。”
我走过去,从背后给伊去穿虫。但是可恶的虫,一直一弯的扭,非常之不听话。赛先加回转头来,抬起眼睛从下面看着我。
《现代小说译丛》 第一部分省会(2)
“快一点罢!”
“这畜生很不肯穿上钩去呢!”
我坐在伊身边,从旁看着伊的脸,而且想,——
“我此刻倘给伊一个接吻,不知道怎样?……”
我们的眼光相遇了。伊大约猜着了我的罪孽的思想,两颊便红晕起来。而我也一样。不多久,我穿好了虫,然而不再到自己的钓竿那里去了。我坐在赛先加的近旁,呼息吹在伊勃颈上。
“那边去罢。你的浮标动着呢。”
“我不去,……去不成!……”
“为什么?”
“不,离开你的身边,是不能的。……”
默着。垂了头默着。不再说到那边去了。
“亚历山特拉维克德罗夫那!”
“什么?”
“我在想些什么事,你猜一猜。……”
“我不是妖仙呵。你在怎么想,谁也不会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了我在怎样想,一定要生气罢。……”
“人家心里想着的事,谁能禁止他呢。……”
“知道我在想着的事么?”
“不知道,什么事?”
“你会生气罢。……”
“请,说出来。……”
“你可曾爱过谁没有?”
“不,不知道。”
“那么,现在呢?”
“一样的事。”
伊牡丹一般通红了。
“那么,我却……”
“说罢!”
“我却爱的……”
“爱谁呢?”
“猜一猜看!”
“不知道呵,……”
伊的脸越加通红,低下头去了。我躺在赛先加很近旁的草上。伊并不向后退。囓着随手拉来的草,我被那想和赛先加接吻这一个不能制御的心愿,不断的烦恼着了。
我吐一口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己判断看。……”
伊的脸又通红了。不管他事情会怎样,……我站起来,弯了身子,和赛先加竟接吻。伊用两手按了脸,没有声张。我再接吻一回,静静的问道:
“Yes呢,还是No呢?”
“Yes!”赛先加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拿开手去!……看我这边!……”
“不。”
伊还是先前一样的不动弹,……我坐在伊旁边,将头枕在伊膝上。伊的手静静的落在我的头发上了,爱怜的抚摩着。……
“茶炊已经沸了!”
赛先加忽然被叫醒了似的。伊跳起来,径向水车场这方面走。到那里我们又相会,一同喝着茶。但没有互相看;两人也都怕互相看。傍晚回到市上,告别在祭司长的门前,赛先加跨下马车的时候,我才一看伊的脸。伊露着惘惘的不安的神情;伊向我伸出手来,那手发着抖,而且对于我的握手的回答,只是仅能觉得罢了。此后我每日里,渴望着和赛先加的相见,常走过祭司长的住宅的近旁。而且每日每日的,我的爱伊之情,只是热烈起来,然而伊像是沉在水里一般的没有消息了。不多久,我便知道那天的第二日,赛先加便往辛毕尔斯克去。因为得了电报,说伊的父亲亡故了。……
我此后没有再见赛先加。伊现在那里呢?伊一定嫁了祭司,现正做着祭司夫人罢,……伊不是也已经上了四十岁么?……
“记得有一个叫尼古拉的祭司长,还在么?”
“死掉了。”
“那么,他的住宅呢?”
“烧掉了。你看,那住宅本来在这里,……在那造了专卖局的地方。……”
房屋新了,但大门是石造的,还依旧。我一望那门,仿佛从那门里面便是现在也要走出年青的美丽的赛先加来,头上裹着红帕子——到水车场去的时候这模样——红了脸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水车场捉鳑鱼时候的事么?”
专卖局里走出一个乡下人来;在门口站住了,拿酒瓶打在石柱上,要碰落瓶口的封蜡。……
“做什么?……这不是你这样胡闹的地方。……”
“和你有什么相干呢?”
诚然,……二十年前,那赛先加曾经站在这里的事:正不必对这些乡下人说。唉唉,赛先加和我的关系,于他有什么相干呢!
然而教堂也依旧。这周围环绕着繁茂的白杨,那树上有白嘴鸟做着巢,一种喧闹的叫声,响彻了全市镇,简直是市场的商女似的。我只是想,镇不住伤感的神魂,彻宵祭的钟发响了。明天是日曜。也仍然是照旧的钟。殷殷的鸣动开去,使人的灵魂上,兴起了逝者不归的哀感,想起那人生实短,万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事来,……而且,又记起了为要看赛先加,去赴教堂的事来了,……那时候,钟也这样响。然而那时候,还未曾看见人生的收场。而且那音响也完全是另外的。
“呵,到了。……”
孤单的屋子里。死一般寂静而且阒然。时钟在昏暗的回廊下懒懒的报时刻。在水车场和赛先加接吻那时候的事,逃得更辽远了。很无聊。窗外望见警厅的瞭台,什么都依旧;连油漆也仍然是黄色,像先前一般。这一定是没有烧掉罢。这是烧不掉的。
“请进来!”
“对不起,要看一看先生的住居证书呢。”
“阿阿,证书!……这是无限期的旅行护照。无论到什么时候,可以没有期限的居住下去的。”
“我们这里,现在非常严紧了。”
“连这里也这么严紧么?”
“对啦。有了革命以后,不带护照的就不能收留了。”
“那么,连此地也起了这样的革命么?”
掌柜的微微的一笑,招了不高兴似的说——
“那自然是有的!真的革命,什么都定规的做了。……”
“这个,那你说的定规,是怎样的事呢。”
“这就是,照通常一样,……监察官杀掉了,大家拿着红旗走,可萨克兵也到了的。……”
他傲然的一面装手势。
“可萨克来了,……那么,你们吃打没有呢?”
“吃打呵,那是打得真凶!”
他仍旧傲然的,很满足似的说。
“近来呢?”
《现代小说译丛》 第一部分省会(3)
“现在是平静了。这一任的厅长很严紧,是一个好厅长。”
“那么,前任呢?”
“前任的送到审判厅里去了。”
“何以?”
“他跟在红旗后面走啦。……”
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我摇手。掌柜的出去了。我暂时坐在窗前,于是走到街上去。这里有一道架在满生着荨麻的谷上的桥梁。那谷底里,蜿蜒着碧绿的小河。那河是称为勃里斯加的。谷的那一岸的山上,就该有我们住过的房屋了。单是去看也可怕,怕心脏便立刻会抽紧罢。我在桥上站住了。连呼吸也艰涩。从桥的兰干里,去窥探那谷中。这便是我的兄弟和荨麻打仗的处所。他用木刀劈荨麻。一个眼光俊利的,瘦削的神经质的男孩子,立时浮到我的记忆上来了。
“摩阁!你在那里做什么?”
“打仗。……”
“用膳了,来罢!”
“不行,追赶了敌人之后,会来的!”
这全如昨日的事。现在这少年在那里呢?在这谷里,和荨座曾作拟战游戏的那少年,难道便是被杀在跋凡戈夫附近的那摩阁么?我不信。我吐一口气,低了头前进了。我攀上山,幸而一切都还在。火灾和革命,全没有触着这在我的回忆上极其贵重的地方。看呵,那边是墙!呵呵,连翘又怎样的繁茂呵,连窗门都看不见了。有谁在那里弹钢琴。我站在对面,侧耳的听。是旧的破掉的钢琴。我家也曾有这样的一个的。我仿佛回到青年的时代去,觉得那是母亲弹着钢琴了。我想着昨天在水车场接吻的赛先加的事。弹的是什么呢?阿阿,是了,是先前自己也曾知道的曲调。而且还吹来了那时的风。那是什么曲调呢?阿阿,是了,那是“处女之祈祷”呵!正是!正是……合了眼倾听着。将我和青年时代隔开了的二十年的岁月,渐渐的消失了。似乎我还是大学生,因为暑假回到家里来,团栾的很热闹,在院子里喝了许多果酱的茶。父亲吸着烟卷,坐在已经冷熄了的茶炊旁边看日报。母亲是在弹钢琴。我的竞争者,那神学科的大学生,也恋着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