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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赵子日-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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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台下惊天动地的喊。
  “第二,”陈教授瞪着眼睛喊:“可有几个男子不怕老婆的?”
  “没有!”台下女的一齐喊。只有一个男子嚷了一声:“我就不怕!”
  “你不怕?”陈教授笑着问:“你根本不知道尊重女权!”“哈拉!哈拉!”台下女的跺着脚喊。鼓掌的声音延长至十分钟,不能再叫陈教授说话,也好,陈教授鞠了一躬下去了。
  陈教授忽然下台,主席只好宣布选举会长职员。会员们全领了票纸,三五成群的商议着举谁好。女会员们想不起举谁,而一个劲儿的骂会中预备的铅笔不好使。
  赵子曰把票放在票匦里,不等听选举结果就往外跑。“老赵!”武端在门口伸着大拇指向赵子曰说:“你算真行!”
  “欧阳呢?”赵子曰问。
  “他走了,和一个军官的儿子叫贺金山的吃饭去了!”“好,这小子把我冤了!”赵子曰叹了一口气。“怎么?”
  “王女士没来!”
  “你没看见李景纯吗?”武端贼眉鼠眼的问:“他来,她就不能来!你猜——” 
  
第十四
  凡是抱着在社会国家中作一番革命事业的,“牺牲”是他的出发点,“建设”是他最后的目的,而“权利”不在他的计较之内。这样的志士对于金钱,色相,甚至于他的生命全无一丝一毫的吝惜;因为他的牺牲至大是一条命,而他所树立的至小是为全社会立个好榜样,是在历史上替人类增加一分光荣。赵子曰是有这种精神的,从他的往事,我们可以看出:以打牌说吧,他决不肯因为爱惜自己的精神而拒绝陪着别人打一整夜。他决不为自己的安全,再举一个例,而拒绝朋友们所供献给他的酒;他宁叫自己醉烂如泥,三天伤酒吃不下去饭,也不肯叫朋友们撅着嘴说:“赵子曰不懂得交情!”这种精神是奋斗,牺牲,勇敢!只有这种精神能把半死的中国变成虎头狮子耳朵的超等强国,那么,赵子曰不只是社会上一时一地的人物,他是手里握着全中国的希望的英雄。
  什么是牺牲的对象?忠君?爱父母?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那些事的范围都是狭小的!赵子曰是迎着时代走的,随着环境变的,他的牺牲至少也是为讨朋友们喜欢,博得社会上的信仰;比如拚命陪着朋友们吃酒,挨着冻穿华丝葛大衫,都是可注意的,有价值的事实。自然,这样的事实不能算他的重要建设,可是以小见大,这几件小事不是没有完全了解新思潮的意义的人们所能办到的。
  有了这样崭新的见解,然后才能捉住一个主义死不松手,而绝对的牺牲,而坚持到底,而有往风涛上硬闯的决心!所以,有时候我们看赵子曰的意见与行事似乎有前后不一致的样子,其实那根本是我们不明白:什么叫绝对牺牲,什么叫坚持到底。我们要是明白这些,细心的从他的主义与行事的全体上来解剖,我们当时可以见出他的前后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有时候不能不走一段歧路而求最后的胜利。以他捆校长和他不再念书说吧,我们不留心看总以为他是荒唐;可是,我们在下这个判断以前,应当睁大了眼睛看:为什么捆校长?为什么不再念书?假如我们想出:捆校长是为打倒学阀,爱护教育;不再念书是为匀出工夫替社会作革命事业;那么,这是不是他有一定的主义与坚定不挠的精神?
  如此,赵子曰说“西”,我们该往“东”看;赵子曰今天说“是”,我们应当明天在“不”那里等着他。东就是西,西就是东,今天的“是”里有个明天的“不是”,明天的“不是”便有个今天的“是”。这才是真能随着环境走而不失最终目的的人物,这才是真能有出奇制胜随机应变的本事。在我们没有明白“是”中的“不是”,“不是”中的“是”以前,我们不应当随便下断语来侮蔑这样的英雄;我们不应当用我们狭陋的心来猜测赵子曰的惊风不定,含蕴万端的心意与计划。又说回来了:赵子曰的为国为民牺牲一切是可佩服的。现在,他要替女权发展会牺牲色相,唱戏募捐了。
  夜间,赵子曰把打牌的时间缩短,有时候居然在三点钟以前就去睡觉,以便保养嗓子。早晨,提着一团精神不到九点钟就起来,口也不漱到城外护城河岸去溜嗓子。沿着河岸一面走一面喊:“啊——哦——儿吓啊——,”把河中的小鱼吓得都不敢到水皮儿上来浮,苇丛中的青蛙都慌着往水里跳。
  直喊到他口燥喉干,心中发空,才打道进城回公寓。
  赵子曰所预备的戏是《八大锤》,《王佐断臂》。第三号的地上垫上三尺多厚的麻袋,又铺上三层地毡。没黑带晚,那时高兴那时第三号主人就从床上脊背朝下往地上硬摔,学着古人王佐的把胳臂割下来还闹着玩似的摔个“抢背”。东墙上新安上一面大镜,摔完“抢背”,手里拿着割下来的那只臂,(其实是一根木棍。)向着镜子摇头耸鼻的哆嗦一阵,一边哆嗦,嘴里一边念:“呛,呛,呛,吧嗒呛。”正和古人哆嗦的时候也有乐器随着分毫不差。
  有时候他挂上三尺来长的,吃饭现往下摘,吐唾沫现往起撩的黑胡子,足下穿上三寸多厚的粉底高靴,向着镜子朝天的扭。呛!一摸胡子。哒!一甩袖。哈哒!一拐腿腕向前扭一步。这样从锣鼓中把古人的一举一动形容得唯妙唯肖。
  离登台之期将近!除了挂胡子,穿靴子之外,他头上又扎上了网巾。网巾扎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挤成两道缝,而且脑门子发僵,有些头昏眼花。可是,他咬着牙往下忍,谁叫古人爱上脑箍呢,唱戏的能不随着史事走吗?牺牲的真精神?
  装束已毕,把一床被子挂在八仙桌前当台帘,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声:“瓜——呛!”他轻脆的往外一步跨出来。走了两步,然后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乱转约有半分钟的工夫,才又微微点了点头。点完了头,用双手的大拇指在整副的黑胡子边儿上摸了一摸;因为古人的胡子是只运动边部而不动中心的。然后欲前而横的摆了两步,双手轻轻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学着小锣的声音,古人正冠的时候总是打两下小锣的。
  这样练习了几次,然后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语声调。原来古人的言语是一半说一半唱。或者说:言语与歌唱没有分别。欢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儿也唱。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于古代的贼人在半夜里偷东西的时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个姓名,这个理由直到现在才有人明白:据心理学家说,中国古代的人民脑子不很好,记忆力不强,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国的人们都变成“无名氏”的危险。
  赵子曰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觉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于是把欧阳天风,武端和旁的两三位明友请过来参观正式演习。
  “诸位,床上站着!”赵子曰挂着长髯在被子后面说:“地上是我一个人的戏台!先唱倒板,唱完别等我掀帘,你们就喊好儿!‘迎头好’是最难承受,十个票友倒有九个被‘迎头好’给吓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听见没有?”
  吩咐已毕,他在被子后面唱倒板:“金乌坠……玉兔东……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着掌扯开嗓子喊。“呛——呛!”赵子曰自己念着锣鼓点,然后轻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来。
  “好!好!”又是一阵喝彩。
  赵子曰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镇静着,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干,一点过节也没忘。然后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蓝袍脱下,武端从床上跳下来,帮助王佐换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来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断,跳起多高,一个鹞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后“瓜哒瓜哒”慢慢往起爬,爬起来,手里拿着那只割下来的胳臂,头象风车似的摇了一阵。……
  该唱的唱了,该说的说了,该摔的摔了,该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赵子曰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欧阳天风跳下床来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润润嗓子。
  “怎样,诸位?”赵子曰一面卸装一面问。
  “好极了!你算把古人的举动态度琢磨透了!”大家争着说。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气,再不象还成呀!”赵子曰骄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内中一位美术院的学生说:“因为你把古人的行动作真了,所以自然观着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纱帽翅一颤一颤的动,叫我没法子形容,我只好说真看见了古人,真看见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调有走板的没有?”赵子曰听了这段美术论,心中高兴极了,可是还板着面孔,学着古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故意问自己有无欠缺的地方。
  “平稳极了!”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是‘岳大哥’的‘岳’字没有顿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欧阳天风撇着小嘴说:“谭叫天永远不把‘岳’字顿住!”
  (欧阳天风到北京的时候,谭叫天早已死了!谭叫天到上海去的时候,欧阳天风还不懂什么叫听戏!)
  “到底是欧阳啊!——”赵子曰点头咂嘴的说:“老武!你的二簧还得再学三年!”
  “先别吹腾!”欧阳天风笑着说:“那顶纱帽不可高眼!”“怎么?”
  “差着两盏电灯!”欧阳天风很得意的说:“你看,人家唱《秋胡戏妻》的时候,桑篮上还有电铃,难道你这个王佐倒不如秋胡的媳妇阔气?不合逻辑!”
  “安上电灯,万一走了电,王佐不但断了臂,也许丧了命哇!”赵子曰很慎重的说:“小兄弟!别乱出主意!”“黄天霸,杨香五的帽子上现在全有电灯,就没有一个死了的,你为什么单这样胆小?”欧阳天风拍着赵子曰的肩膀说:“你的戏一点挑剔没有,除了短两盏电灯!我保险,死不了!”
  这个问题经几个人辩论了两点多钟,大家全赞成欧阳天风的意见。于是赵子曰本着王佐断臂的牺牲精神,在纱帽上安了两盏小电灯,一盏红的,一盏绿的。 
  
第十五
  “李顺!”赵子曰由戏园唱完义务戏回来,已是夜间一点多钟。
  “嗻!”李顺从梦中凄凄惨惨的答应一声,跟着又不言语了。
  “李——顺!!”
  “嗻!”李顺揉着眼睛,把大衣披上走出来。
  “你愿意挣五角钱不?李顺!”
  “钱?”李顺听了这个字,象喝了一口凉水似的,身上一抖,完全醒过来:“什么?先生!钱?”
  “钱!五角!”赵子曰大声的说:“你赶紧快跑,到后门里贴戏报子的地方,把那张有我的名字的报子揭下来!红纸金字有我的名字,明白不明白?不要鼓楼前贴着的那张,那张字少;别揭破了,带着底下的纸揭,就不至于撕破了!办得了办不了?”
  “行,先生!这就去?”李顺问。
  “可不这就去,快去!”
  “五毛钱?”
  “没错儿,快去!”
  李顺把衣钮扣好,抖了抖肩膀,夜游大仙似的跑出去。赵子曰把刚才唱完的《王佐断臂》的余韵还挂在嘴边,一边哼唧着,一边想那绕着戏馆子大梁的那些余音,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尽。哼唧到得意之际,想到刚才台前叫好喝彩的光景,止不住的笑出了声。
  “赵子曰会这么抖?”他自己说“真他妹妹的没想到!”他合上眼追想戏园中的经过:千百个脑袋,一个上安着两只眼睛,全看着谁?我!赵子曰!“好!”千百张嘴,每张两片红嘴唇,都说道谁?喝谁的彩?我!赵铁牛!“好!”那“抢背”摔的,嘿!真他妈的脆!包厢里那些姨太太们,台根底下那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头儿——“好吗!”“好!”他想着,念道着,笑着,忽然推开门跳出去。到了院中,看看南屋黑洞洞的,欧阳天风还没有回来。“傻小子,穷忙!台下忙十天,也跟不上台上露一出哇!也别说,欧阳也怪可怜的,把小脚鸭都跑酸了!”
  他在院中来回走了半天,李顺“邦”的一声把街门推开,瞪着眼,张着嘴,呼哧呼哧的直喘。双手把那张红戏报子递给赵子曰。
  “来!进来!”赵子曰把李顺领到屋里去:“慢慢的拉着,别使劲!”两人提心吊胆的象看唐代名画似的把那张戏报展开。赵子曰把脑袋一前一后的伸缩着念:“初次登台,谭派须生,赵子曰。烦演:《八大锤》,《王佐断臂》,车轮大战,巧说文龙,五彩电灯,真刀真枪,西法割臂,改良说书。”他念完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跟着又蹲下去看看戏报的反面,没看见别的,只有些干浆糊皮子和各色碎纸块。
  “李顺!”赵子曰抿着嘴,半闭着眼,两个鼻孔微微的张着,要笑又不好意思的,要说话又想不起说什么好:“李顺!啊?”
  “先生!你算真有本事就结了!”李顺点着头儿说:“《八大锤》可不容易唱啊!十年前,那时候我还不象这么穷,听过一回那真叫好:文武带打,有唱有念!喝!大花脸出来,二花脸进去,还有个三花脸光着脊梁一气打了三十多个旋风脚!喝!白胡子的,黑胡子的,还出来一个红胡子的!简直的说,真他妈的好!——”
  “你听的那出,王佐的纱帽上可有电灯?”赵子曰撇着嘴问。
  “没有!”
  “完了,咱有!”
  “我还没说完哪,我正要说那一出要是帽子上有了电灯可就‘小车子不拉,推好了!’就是差个电灯!——”“慢慢卷起来!”赵子曰命令着李顺:“慢着,别撕了!明天你上廊房头条松雅斋去裱,要苏裱!明白什么叫苏裱呀?”“明白!”李顺恭而敬之的慢慢往起卷那张戏报子:“就是不明白,我一说苏裱,裱画匠还不明白吗?先生!”“裱好了,”赵子曰很费思索的说:“我再求陆军次长写副对子。一齐挂在这小屋子里,李顺,你看抖不抖?!”“抖!先生!谁敢说不抖,我都得跟他拚命!”李顺说。“好啦!你睡觉去吧!明天想看上松雅斋!”
  “嗻!忘不了!”李顺规规矩矩走出去,走到门外,回头看了看赵子曰,偷偷的要而又不敢,捂着嘴到了他自己的屋里才笑出来。
  赵子曰本想等着欧阳天风和武端回家,再畅谈一回。可是戏台上的牺牲过大,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于是决定了暂把一肚的话埋那么一夜,明天再*怠*
  他倒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梦着:八大锤,锤八大,大八锤,整整捶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李顺把脸水拿进来,看见赵子曰在地上睡的正香。大概是梦里摔“抢背”由床上掉下来。“先生,我说赵先生,热水您哪!”李顺叫。
  “李顺!”赵子曰楞眼瓜哒的坐起来说:“把水放下,拿那张戏报子去裱!”
  “嗻!我先把先生们的脸水伺候完,先生!就去,误不了。”
  果然不出武端所料:唱过义务戏以后,赵子曰又交了许多新朋友。票友儿,伶人们全不短到天台公寓来,王大个儿的《斩黄袍》也不敢在白天唱了。票友儿与伶人们都称呼他为“赵老板”,有劝他组织票房的,有劝他拜王又宸为师的。赵子曰不但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而且请他们到饭馆足吃足喝一阵。
  专唱扫边老生的票友李五自荐给赵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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