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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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西红柿的勇气,呷了一点白兰地,笑着问:“告诉我,怎么就能知道秘密?”“目的?那一种?”武端说完,又把摆台的叫过来,要了一个干炸丸子加果酱。
“还有多少种?”
“什么事经科学方法分析没有种类呢,真是!”“告诉我两样要紧的,多了我记不住。”
“好!你猜怎么着?好,告诉你两种:利用秘密和报告秘密,这是目的。你猜——好!先说目的,后说方法。”武端觉得自己非常宽宏大量,肯把他的经验传授给莫大年。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着牛舌头,又点上一支香烟。酒,牛舌头,烟,在嘴中匀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顺着食道下行,牛舌头一上一下的运动于齿舌之间,烟从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谁要是这么作,谁也不能不感谢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头咽净,才正式向莫大年陈说:“供给秘密是为讨朋友的欢心,博得社会上的信仰。这是在社会上活动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伟人的第一步。举个例说:你猜怎么着?张天肆,你知道张天肆?财政部司长,司长!你要问他的出身,不必细说,凭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来叫张四,作了官才改成张天肆,张四,张司长!前三年他还是张四,因为报告给绥远都统一件秘密,你猜怎么着?当时他来了个绥远都统驻京办事处的科员,张科员!前三个月,他又报告给财政总长一件秘密,哈哈,抖起来了,司长!由张四而张天肆而科员而司长,将来,谁能说得定呢,也许张大帅,张总长,张总统,张牛头,因为他住家在三河县牛头镇!由张四而张总统,一根线拴着:知秘密!”武端喘了一口气又吃了一块牛舌头,心里想:设若张四“人以地名”有张牛头的希望,怎见得自己没有“人以物名”而被呼为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着说,“至于利用秘密,你猜怎么着?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秘密,往小里说,你可以毁一个人,一个学校,一个机关;往大里说,推倒一个内阁,逼走一个总统!谁有这份能力,谁就有立铜像的资格,又非张四之流仅仅荣耀一时的可比了;因为小而毁一个人,大而赶走一个总统,不管成功的大小,这样的举动与运用秘密的能力,非天生的雄才大略不办,非真英雄不办,非——你猜——”
“说了半天,是这么两种,是不是?”莫大年问:“告诉我,我该采用那一种?你现在用的是那一种,和怎样用法?”“我?惭愧!我用的是供给秘密!这个比利用秘密好办的多!你猜怎么着?欧阳天风近于利用秘密了,可是他的聪明咱们如何敢比呢!”
“那么,你看,我该先练习报告秘密,是不是?告诉我,怎么得秘密?”莫大年诚恳的问。
“其实,你猜——也没有一定的方法,只在自己留心。你看,瓦特看见开水壶就发明蒸汽机,他得着了开水壶的秘密,事事留心,处处留心,时时留心!喝!秘密多了!比如说,你在公园喝茶看见一对男女同行,跟着他们!那必有秘密!假如你发现了他们的暗昧的事,得!写在你的小笔记本上,一旦用着,那个结果绝不辜负你跟着他们的劳力!我告诉你,你知道学生会主席孙权怎么倒了,新任主席吴神敏怎么成的功?就是因为吴神敏在公园捉了孙权的奸!再说,就是不图甚么,得一些秘密说着玩儿不是也有趣吗!你猜——”“那么我得下死工夫,先练习耳眼,是不是?”
“一定!手眼身法和练武术一样,得下苦工夫!”“好!老武!谢谢你!饭账我候啦!告诉我,你还吃什么?!”
几天医院的生活,赵子曰在他自己身上发现了许多奇迹:右手按着左腕的脉门,从手指上会能觉到自己的心一秒钟也不休息,那么有节有拍的跳动。脑子,更奇怪了,有时候在一阵黑潮狂浪过去之后,居然现出山高月小的一张水墨画。心中现出这种境界,叫他怀疑医院给他的洋药水里有什么不正当作用;至少那种药水的作用与烧酒不同;而作用异于烧酒的东西根本应当怀疑!医院的饭食,不错!设备,周到!然而他寂寞,无聊,烦苦!心中空空的象短了一块要紧的东西,象一位五十岁的寡妇把一颗明珠似的儿子丢了一样的愁闷!生命只是一片泛溢不定的潮水,没有一些着落,设若脑子不经烧酒激刺着!他开始明白人生与烧酒的关系!不但人生,世界文化的发展不过是酒瓶儿里的一点副产品!心房的跳动,脑中的思想,都是因为烧酒缺席,他们才敢这样作怪,才这样扰乱和平!他恨这个胡思乱想的脑子,他命令着他的脑子不准再思想,失败!原来没烧酒泡着的脑子是个天然要思想的玩艺儿,他急的直跺脚,没办法,他于无聊中觉悟了:为什么医院中把死人脑子装在酒精瓶子里?因为不用酒泡着,死后也不会得平安,还是要思想!他宁愿登时死了,把脑子装在酒精瓶子里,也比这样活受罪强!他长叹了一声,有心要触柱而死;可是他摸了摸脑瓢,舍不得!“忍耐!忍耐!出了医院再说!忍耐!希望!”
“李景纯的话不错,我应当找些事作。”他忽然想起来了,至于怎么想起来的,和怎么单想起作事而忘了李景纯告诉他的读书与种地,不但别人不知道,赵子曰自己也纳闷,好象一颗流星在天空飞过,不知从那里落下来的,也不知道落到那里去;好在这在空中一闪是不可磨灭的事实。“找什么事?当教员?开买卖?作官?——对!作官!”他噗哧的一笑,嘴中溅出几点唾星,好象一朵鲜花吐蕊把露水珠儿弹落下来似的。“也别说,会思想也有趣!居然想起作官了!哈哈!”他这一笑叫他想起:他七岁的时候在门外用自己的点心钱买过一只小黄鸟:“七岁就会自动的买一只小黄鸟,快二十六岁了,又自动的想起应该作官。赵子曰呀,要不是圣人——难道是狗?”
“欧阳天风为什么不来?”他脑中那只小黄鸟又飞入他记忆力的最深远的那一处去,欧阳天风的暖烘烘的粉脸蛋与他自己的笑脸,象隔一层玻璃的两朵鲜花互相掩映。“他?正在激烈的奔走运动,一定!别累坏了哇!”他探头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那株老树慈眉善目的静静的立在那里:“没刮风!谢谢老天爷!他的脸可受不住狂风的吹刺啊!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前象电影换片子似的把那天打校长的光景复现出来:“校长象屠户门前的肥羊似的绑在柱子上,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祖宗三代的指着脸子骂。对,聂国鼎还啐了校长一脸唾沫呢。老庶务的耳朵血淋淋的割下来,当当当钉在门框上……”他身上觉得一阵不大合适,心中象大案贼临刑的那一刻追想平生的事迹,说不出是酸是甜,是哭是笑:“老校长也怪可怜的!反正我没打他,我只用绳子捆他来着,谁知道捆上一定就打呢!他恨我不恨?我在他背后捆他来着,当然没看见我!——可是呀,就是他看见我,他又敢把咱赵子曰怎样?他敢开除我?也敢!凭咱在学界的势力,凭咱这两膀子力气,他也敢,除非他想揭他未完好的伤口!”这么一想,他心中的不自在又平静了。他觉得自己的势力所在,称孤道寡而有余,小小的校长,一个卖布小贩的儿子,有什么能为!“纵然是错打了他,错就错了吧;谁叫他不去当军阀而作校长呢!军阀作错了事也是对,我反正不惹他们拿枪的;校长作对了也是错,也该打,反正打完他没事!”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有理,觉得他打校长与不敢惹军阀都合于逻辑。这种合于逻辑的理论,叫他联想到他自己的势力与责任:“咱老赵在医院,现在同学的开会谁作主席呢?难道除了咱还有第二个会作主席的?说着玩的呢,动不动也会作主席!就是有会的,他也得让咱老手一步不是!势力,声望,才干所在,不瞎吹!咱还根本不闹风潮呢,要不为作主席!”
他这样一想,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有注意静养的必要,并不是为自己,是为学校,为社会,为国家,或者说为世界!他身上热腾腾的直往外冒热气,身子随着热气不由的往上飞,一直飞到喜马拉亚山的最高峰。立在那里只有他自己可以看清世界,只有他自己有收拾这个残落的世界的能力。身上的伤痕,(好在是被军阀打的,)觉得有一些疼痛了,跟看护妇要点白兰地喝吧!
他正在这么由一只小黄鸟而到喜马拉亚山活动着他的脑子,莫大年忽然满脸含笑的走进来。赵子曰把刚才所发现的奇迹奇想慌忙收在那块琉璃球似的脑子里,对莫大年说:“老莫,你昨天给我送橘子来,怎不进来看看你的老大哥,啊?”
“没秘密可报告,进来干吗!”莫大年傻而要露着精细的样子说。
“那么今天当然是有秘密了?”
“那还用说!”
“你看,老莫学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了。来!听听你的秘密!”
“你被革除了,老赵!我管保我是头一个来告诉你的,是不是?”莫大年得意扬扬的说。
“你是说笑话呢,还是真事?”赵子曰笑的微有一点不自然了。
“真的!一共十七个,你是头一个!不说瞎话!你的乡亲周少濂也在内!”
赵子曰脸上颜色变了,半天没有言语。
“真的!”莫大年重了一句,希望赵子曰夸他得到消息这么快。
“老莫,你是傻子!”赵子曰笑得怪难看的,只有笑的形式而没有笑的滋味。“你难道不明白不应当报告病人恶消息吗?再说,”他的笑容已完全收起去,声音提高了一些:“凭那个打不死的校长,什么东西,敢开除赵子曰,赵铁牛,笑话!”
莫大年的一团高兴象撞在石头上的鸡蛋,拍叉的一声,完了!他呆呆的看着赵子曰,脸上的热度一秒钟一秒钟的增高,烧的白眼珠都红了。忽然一语未发扭身便往外走。“老莫,别走!”赵子曰随着莫大年往外看了一眼,由莫大年开开的门缝,看见远远往外走着一个人:弯弯的腰,细碎的脚步,好象是李景纯。“他又作什么来了?”“啊?”莫大年回头看着赵子曰。
“没什么,老莫!”
“再见,老赵!”
第五
“子曰兄:
何等的光荣啊!你捆校长,我写了五十多张骂校长的新诗。我们都被革除了,虽败犹荣呀!同乡中能有几个作这样‘赤色’的事,恐怕只有你我吧!
惭愧不能到医院去看你,乡亲!因为今晚上天津入神易大学。学哲学而不明白《周易》,如同打校长而不捆起来一样不彻底呀!这是我入神易大学的原因。
盼望你的伤痕早些好了,能到天津去找我!
不必气馁,名正大学不要咱们,别的大学去念!别的大学也不收咱们,拉倒!哈哈!勇敢的乡亲,天津三不管见!你的诗友,
周少濂。”
念完这封信,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到底是诗人的量宽呀!本来吗,念书和不念书有什么要紧,太爷不玩啦!对!找老周去!天津玩玩去!
把老莫也得罪了,这是怎会说的!少濂的信早到一会儿,也不至于叫老莫撅着嘴走哇!真他妈的,我的心眼怎那么窄呢!……
赵子曰身上的伤痕慢慢的好了。除了有时候精神不振作还由理想上觉得有些疼痛以外,在实际上伤疤被新的嫩肉顶得一阵阵痒的钻心,比疼痛的难过多了几分讨厌。医生准他到院中活动活动,他喜欢的象久旱逢甘雨的小蜗牛,伸着小犄角满院里溜达。喜欢之外,他心中还藏着一点甜蜜的希望;这点希望叫他的眼珠钉在女部病房那边,比张天师从照妖镜中看九尾仙狐还恳切细心。那边的门响,那边的笑声,那边的咳嗽,对于他都象很大的用意。楼廊上东来西去一个一个头蒙白纱,身穿白衣的看护妇们,小白蝴蝶儿似的飞来飞去:“都是看护妇,没用!——也别说,看护妇也有漂亮的呀!可是——”
一天过去了,只看见些看护妇。
第二天,北风从没出太阳就疯牛似的吼起来。看护妇警告他不要到院中去。他气极了:“婚姻到底是天定呀!万一她明天出院,今天又不准我到院子里去,你看,这不是坐失其机吗!风啊!设若这里有个风神,风神根本不是个好东西!设若风是大气的激荡,为什么单在今天激荡!”
他咒骂了一阵,风嬉皮笑脸的刮得更有筋骨了。他无法,只好躺在床上把朋友们送来的小说拿起看。越看越生气:一群群的黑字在眼前乱跳,一群过去,又是一群,全是一样的黑,连一个白净好看的也没有。他把小说用力往地上一摔,过去踏了两脚,把心中的怒气略解了万万分之一。然后背着手,鼓着胸,撅着嘴,在屋中乱走。有时候立在窗前往外看:院中那株老树摇着秃脑袋一个劲儿的乱动:“妹妹的!把你连根刨出来!叫你气我!”
他于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再躺在床上想哲学问题。他的哲学与乱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酒要是补脑养身的,妇女便是满足性欲的东西。酒与妇女便是维持生活的两大要素!对!娶媳妇喝酒,喝酒娶媳妇;有工夫再出些锋头,闹些风潮,挣些名誉。对!内而酒与妇人,外而风潮与名誉,一部人生哲学!……”
把哲学问题想的无可再想,他又想到实际上来:“欧阳天风能帮助我,可是相隔咫尺还要什么传书递简的红娘吗?老李的人不错,可是他与她?哼!……有主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用他小棒槌似的食指按了三下电铃。这一按电铃叫他觉出物质享受的荣耀,虽然他的哲学思想有时候是反对物质文明的。
“赵先生!”看护妇好象小鬼似的被电铃拘到,敬候赵子曰的神言法旨。
“你忙不忙?”赵子曰笑着问。
“有什么事?”
“我要知道一件事,你能给我打听打听不能?”“什么事,赵先生?”看护妇脸上挂着冬夏常青的笑容,和善恳切的问。
“你要能给我办的好,我给你两块钱的小账,酒钱,——报酬!”赵子曰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来。
“医院没有这个规矩,先生。”
“不管有没有,你落两块钱不好!”
“到底什么事,先生?”
“他是——你——你给打听打听女部病房有位王灵石女士,她住在第几号,得的是什么病,和病势如何。行不行?”“这不难,我去看一看诊查簿就知道了。”看护妇笑着走出去。
赵子曰倒疑惑了:“怎么看护妇这么开通!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的病势,难道是正大光明的事?或者也许看护妇们作惯了红娘的勾引事业?奇怪!男女间的关系永远是秘密的,男女到一处,除了我和她,不是永远作臭而不可闻的事吗?医院自然是西洋办法,可是洋人男女之间是否可以随便呢?”他后悔了,他那个“孔教打底,西法恋爱镶边”的小心房一上一下的跳动起来:“傻老!我为什么叫看护妇知道了我的秘密呢!傻!可是她一点奇惊的样子没有,或者她用另一种眼光看这种事?——哼,也许她为那两块钱!”
“赵先生!”不大的工夫看护妇便回来了:“王女士住第七号房,她害的是妇女们常犯的血脉上的病。现在已经快好了。”
她一说就往外走,毫没注意赵子曰的脸色举动。“你回来!给你,这是你的两块钱!”
“不算什么,先生!”她笑着摆了摆手:“医院中没有这个规矩。”
赵子曰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想不出道理来。不要小账,不以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