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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远去的藏獒 作者:杨志军-第20章

小说: 远去的藏獒 作者:杨志军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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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几乎成了半盲。可是他极懂事,天天挑水、背粪、垫圈,从不问母亲什么时候给他看病。有时清闲了,他会盯着堂屋正中的那张毛主席像,久久凝视,直到毛主席终于模糊了,朦胧了,他才会转身离去,呆呆地伫立着想心思。她的二姑娘刚刚定亲才十天,但受聘的一百五十元“干礼”早已因还债而分文无存,那套准备结婚时穿的外套也已经穿在她身上换不下来了,因为她的旧衣服已经给她的妹妹改做了冬装。    
    还记得那位曾经既拉板胡又弹三弦的刘进财吗?他就是女房东的丈夫那个出门挣钱的人。我们看到,那把已经陈旧了的三弦依旧挂在当年挂过的地方,丝弦松弛,一任蛛网尘封,徒作了房中遮住墙窟窿的装饰,惹人怅惘。而那把曾经同样带给他生活情趣的板胡,却做了一副值不了几元钱的眼镜的赔偿——那一天黄风大起,几乎要吹落天边的日头了,他借来一副眼镜挡风,不慎被风刮落在地上摔坏了镜框。在那“一块洋钱,难倒好汉”的岁月里,这位曾经豁出六十元钱买乐器的五尺汉子,到哪里去找那几元钱呢?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石门春秋(3)

    独苗儿难活,孤火儿难着。女房东家的情景固然可悲,但石门村里那成排成连的三十以上的光棍汉们,有谁不是生活在悲中之悲里。他们都是庄户人家的一把好手,可就是找不上对象。袁明三,他父亲连续十四年给他托媒提亲,姑娘说了一个又一个,到头来还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光棍一条。那次他父亲去金滩,女方的父母答应了,说,那就先看看小伙子的品貌吧,只要没什么毛病就能定。老汉满心欢喜,谁知人家探听到石门村的状况后马上反悔了,小伙子去相亲时居然不让进门。娶不来媳妇,只好抛下自己的老人,到外乡外县去做“过门女婿”,这样的男青年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七个。至于石门村的姑娘们,大多数都在“只要地方好,财礼可以少”的原则下外流了;其中有八位姑娘作了“换门亲”中的“交换品”,为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换回了媳妇。这种缺乏爱情的婚姻当然不是小伙子和姑娘们的所愿,他们何尝没有对爱情的渴求和憧憬?但在严峻的贫穷面前,他们的爱情只能在婚后的漫长岁月里寻找补偿,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难怪石门村的年轻人不像从前那样遇长辈下马见老人起身了,因为他们认为,父辈们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父辈们感到冤枉:石门村的荒败景象怎么能归罪于他们呢?但他们又说不上或不敢说到底应该归罪于谁,只好代人受过似的在晚辈们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歉疚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有户农家的男人被姨娘、阿舅的私债和电费欠款、磨课欠款等等逼得出门卖劳力去了,第一次寄来还账的钱后,家中害着肺结核和心脏病的主妇挪前攒后地抽下了十五元,既不去医院治疗自己的病,也舍不得给孩子买支宽余的铅笔和橡皮擦,却以一只一元五角的高价买来了十只电孵小鸡,盘算着将来如何做一个养鸡重点户。这种用心良苦的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未免叫人心酸,但从她的盘算中,我们还是看到一种属于人的倔强的生存意志至死不眠地氤氲在苦难人的心里。马生英在外乡的妈妈病了,她去医院探望,看到床头柜上那瓶别人送来的罐头上有一枚美丽的商标,她生怕别人抢走似的赶紧轻轻撕下来,揣在了胸兜里。她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中,贴在炕墙最显眼的地方,用那黄灿灿的画中橘子来点缀自家灰蒙蒙的生活。    
    在石门村,我们还看到,家家户户的面柜上、单桌上都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长溜儿捡来的玻璃酒瓶,他们天天掸尘,岁岁擦洗,尽量使商标完好;又低又黑的房屋里,那些酒瓶形成了一道五光十色的熠亮弧线,闪烁在不明亮的白昼和更不明亮的黯夜里。除了酒瓶,很多人家的墙上都或多或少张贴着小学生的图画作业,不知是家长的意思还是老师的布置,这些图画作业上画的都是花草树木、绿山绿水,似乎在凄惨地告诉人们:真正的已经失去了,我们只能画一些假的来安慰自己了。还有那些在庭院中央用石头围起来的花坛,那些用各色碎布拼缝的坐垫,那些虽然陈旧却可以遮住堂屋正墙污迹的伟人张贴,那些糊在窗户上的姑娘们用烟盒锡箔剪叠而成的各种图案,都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石门村里,虽然美丽的自然风光永逝而去了,但人们对美的向往,对生活的期待并没有泯灭。不肯泯灭的美的向往自然也应该是对人类良知的向往,虽然只有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我们仍然有理由把它看成是心灵的火种。什么时候,良知的火种能够燃烧起对生存环境、自然植被最盛大的热情呢?难道只有等到破坏已经发生自然彻底残败生态完全失衡了以后吗?    
    离别石门村时,秋天正从秃坡上、荒滩中、无麦的场面里消逝,又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冬天就要来到了。我们无言地穿行在无绿的田野无水的河道里,只有在心里沉沉地说一句:人们,记住这石门人的悲哀吧,因为石门村的今天也正是许许多多地方的今天,或者明天。    
    我们可能还是有救的,生存的环境可能还是有救的。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走过青藏高原(1)

    旅行启示:走过青藏高原    
    1    
    来西部旅行探险的人大致是这样几类:热爱大自然的人,渴求了解世界的人,以“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居的人,内心需要山水安慰的人,探索地理奥秘的人,以职业探险为生为家的人,工作和生活节奏太紧张需要彻底放松的人,富足而又不甘堕落的人——他们厌倦了都市生活从酒店到酒吧、从麻将到扑克牌的无聊消费,需要刺激,需要提升,需要净化,需要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让生命更加明朗,而不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处在灯红酒绿的黯淡之中,被红尘白浪是是非非纠缠得迷茫憔悴。可以说中国东部、南部以及沿海的经济越发达,人们的生活越富裕,来西部旅行探险的人就越多。他们用有限的钞票换得了精神的再生、头脑的光明、心身的清净,是再划算不过了。那么西部到底有什么呢?    
    有天之丰采、山之品貌、水之流韵、原之格调,有真言之堂奥、藏佛之妙道、理想之净土、边地之风俗。    
    2    
    哪儿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国,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蓝最蓝的,那种一碧如洗的明快让人直接想到天堂,天堂的确是风露瑶池、美轮美奂的,要不然铺天盖地的雪域信仰怎么会把灵魂升天当成是一生一世乃至几生几世的最高理想呢?天空鲜亮得如同彩绘的图画,透明得如同仙姑娘的眼睛,干净得如同玫瑰色的幻想。不像在内地有些城市,一说到天就会想到污染,粉尘、沙暴、晦暝,迷蒙、连阴,在这样的天上建起的殿堂跟地狱有什么两样呢?再设想一下,如果青藏高原的天是被污染的天,那生民的信仰中恐怕就不会有天堂这个绝对灿烂的未来世界了,三禅天也好,兜率天也好,三十三天也好,坚手天也好,要是它一点也不干净明亮,佛祖佛尊、仙人菩萨以及慈航得渡的人谁还愿意待在那里呢?我接触过一个专门来找天的旅行者,他说他是个搞摄影的,他来青藏高原就是因为这里的天是真正的天,一点杂质都没有,那么新鲜那么亮堂,就好像刚刚诞生似的。顺便说一句,在青藏高原,天的蔚蓝也是各处不同的:青南高原的天蓝得晶亮而华丽,柴达木荒原的天蓝得遥远而永久,藏北草原的天蓝得亲切而慈祥,雅鲁藏布江河谷平原上的天蓝得奢侈而夸张。而最最美妙的蓝天不在天上在湖中,在青海湖、纳木湖、奇林湖等等这些高原大湖中。当晴空万里、水天一色的时候,你会看到天在荡漾,天的静影沉碧正在幻化成丝绸一般柔美的宇宙,宇宙的涟漪里,你再也分不清是水在天上还是天在水中了。    
    3    
    哪儿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当你面对祁连山、布尔汗布达山、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的时候,你会看到每一座山脉都是人类没有穷尽的未知区域,你会觉得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你发现了它们;你会觉得一种固有的意识顿时被什么击碎了,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来赞美山脉;你会陡升一股敬畏感,阢陧不安地意识到:这里如果没有神,那就不对了。的确是这样,青藏高原是有山便有神、有石便有灵的,一洞一佛祖,一峰一菩萨。有情有性的森林、土林、石林、冰林静悄悄地朝你走来,走进了你内心的烂漫动荡中,走进了你灵气十足的发现里:你发现神对地球的眷顾原来是真理,发现藏地民众信仰里的万山有神原来就是指人与山脉的心心相印,它是人类联系自然的纽带,是心理结构上的梁柱、感应框架上的螺丝,也就是说万山有神的前提是你首先得心中有神,就像古人所言: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其实关于佛的信仰是一种热爱自然的宗教,佛像是自然的化身,自然是佛的代言,它对你的震撼和改造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让你立地成佛,而是用山的伟大超迈和高远淡泊直接作用于你的心身,让你的灵魂飞升起来,摆脱污垢达到清凉,摆脱战争达到和平,摆脱烦恼达到虚静,摆脱痛苦达到欢喜,让你做一个干净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益于别人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这里,我不想对高原上那些伟大的山做更多的评说,只想说说一座虽然同样伟大却经常不被人提起的山——阿尔金山。    
    作为柴达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分界山的阿尔金山素以干燥剥蚀著称。剥蚀是沙漠盛行风的专利,它在绵延五百多公里的山体上剥蚀出了元古代地刻、震旦纪岩雕、石炭纪褶相、侏罗纪金字塔、第三纪镂壁,凡此种种,荒凉得让人想起月球地表、火星地表。尤其是称为雅丹地貌的风蚀残丘,成为西部景观中最有冲击力的一部分,让看到它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患了失语症似的不知道如何表达那种被震撼的感觉。雅丹是维吾尔语,意思是陡峭的山丘,雅丹地貌主要分布在阿尔金山南麓的冷湖、大风山、牛鼻子梁、俄博梁以及更远一点的南八仙、茶冷口、一里平一带。风的力量、时间的力量把砂岩、石灰岩、红泥岩雕琢得形状诡异、姿态怪诞,有人形,有狮形,有牛形,有龟形,有羊形,有狼形,有骷髅形,有伟人形(据说在风雕群里可以找到当今世界上所有伟人的头像,但我却一个也没有找到,或许是因为我不敢进入风雕群的深处,或许是因为我知道的伟人太少了,或许是因为我认定的伟人和天认定的伟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色色形形指天而立,森森然然漫漠而去,真是鬼斧神工,浩瀚无边。    
    我曾经三次来到三个不同的雅丹地貌群落里,看到的形状一次比一次魔鬼,感受到的惊怕一次比一次强烈,那种走向极至的荒凉就像风把地壳剥蚀干净后露出了地狱一样令人心惊肉跳。我发现世界上最最恐怖的,原来不是炸弹,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杀人复仇、死去活来,而是荒凉,是让你死不了但又让你时刻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的荒凉,是那种不光你恐怖整个人类都会恐怖的荒凉。在如此荒凉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雅丹地貌的深处以及阿尔金山群的深处还隐藏着什么,是活着的生物,还是已成化石的生物?对化石的研究表明,地球上每隔2600万年,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生物灭绝,人们因此推测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造成了这种灭绝。更有人推测,不管是地球以外的原因,还是地球内部的原因,比沙漠更古老的阿尔金山脉或许就是一座生物灭绝的见证山。    
    4    
    哪儿都有水,但青藏高原的水是源头的水。无比丰富的水利资源,无比清澈的源头活水,从梦想中溢出来,又在神话里流淌着。清澈、纯粹、晶莹剔透,虽然以前经常用到这些词汇,但直到见识了这里的源头水,才明白真正的清澈是什么,纯粹是什么,晶莹剔透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水源都来自山峰极顶,来自一些神佛居住的圣洁之地:长江发源于格拉丹冬冰川,黄河与雅砻江发源于巴颜喀拉雪山,澜沧江与怒江发源于唐古拉山,雅鲁藏布江发源于冈底斯山。这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经典和社会意识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类精神的制高点。众神缔造的另一个文明世界像云彩一样在众山之上盘旋游弋,让我们叹为观止,让我们看到汩汩而来的水源之流就像一匹匹未经驯服的炽情的野马永远都是奔放的姿影,让人恍然明白:为什么高原人的信仰无比清澈?为什么佛的家园必定要选在最干净最清凉最宁静最透彻的水源之上?因为佛是神的源头,或者说佛是源头的神,是青藏高原的大冰盖之上消融众水的太阳。还可以这样说,原始的时候,地球上只有两种东西,那就是人和自然,你不是人就是自然,你不是自然就是人;不是人的自然集合了多数人的灵性和多数人的意愿之后,就变成了神变成了佛。如同自立法师告诉我们的:“佛”是从“人”从“弗”的,“人”是站立的人,“弗”是“不”的意思。两个字合起来,即不是人——是一个脱胎于人又超越了人的大觉大悟者。当一个旅行者把亲近自然理解自然膜拜自然作为心许作为行动作为必然的时候,他就离青藏精神、高原境界越来越近了。信仰在等着,啊,等着。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走过青藏高原(2)

    我的武汉朋友雕刻家杨健夫1990年在长江源、黄河源和澜沧江的源头留下了十几块藏汉两种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有两块是很大的,固定在山崖上,不仅有六字真言,还有一段选自《金刚经》的文字,他认为可以看作是六字真言的注解。从三江源回到西宁后他告诉我:“刻完了才发现丢了两个最关键的字‘灭度’,你说遗憾不遗憾?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补上?”我曾经两次在三江源区他告诉我的地方寻找他的石刻,想请当地的藏族刻经人补上这两个字,但我看到的都是藏文的六字真言而没有看到藏汉两种文字的,只好找来一块石板,单独刻了“灭度”两个字,放在了长江正源沱沱河桥边的河滩上,并把那段经文朝着河水大声地诵读了一遍,算是为他补上了缺漏(虽不是圆满无憾的,但也只能这样):“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水是生命的本源,源头之水是生命之本源的本源,在生命之本源的本源,佛在微笑,在灭度,在为一切众生之类服务。而水是要流向四方流向下游的,它带着佛的微笑、佛的关照、佛的法力、佛的智慧流经了陆地,流向了海洋,流向了虚空。漫长的时间里,辽阔的流域内,水到之处,无不恩惠于人,无不泽润于大地万物,可谓是大道如水。水的形状是柔软的,见什么都拐弯都忍让,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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