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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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孬舅,你不要生气了,也不要伤心了,我再写回忆录时,一定不提这一段就是了。」
孬舅见我这么说,立即转悲为喜,擦掉脸上的泪水,把他的大巴掌,拍到了我的头上。然后还揉了两下。突然又不放心地问:
「你说话算数?──你过去可有说话不算数和见异思迁的毛病。」
这时我又有些看不起孬舅,曾身居高位多年,做过那么大的事业,思想境界也不过如此呀。我倒突然大度起来:「不就一个同性关系嘛,不说它,我可说的话题也多得很,不会影响整个构思。」
孬舅穷追不舍:「那你准备说什么?」
一下将我逼到了墙角。本来我在主动,现在变成了被动;本来我是原告呀,现在变成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转败为胜和最终控制全局的能力,总让我始料不及。像历史上任何一次甥舅磨擦一样,虽然挑战者往往是外甥,最终还是以舅舅的大获全胜和外甥的一败涂地而告终。我虽然知道这场谈话一结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处说:「这个鸡巴小刘儿,还是年轻呀。」「就这两把刷子,还想跟我花马掉嘴呢。」
但我已经像钻到竹筒里的蛇一样折不回头了。已经没有什么反扑和挣扎的余地了。孬舅的回忆录就要成为历史,我的回忆录将来没法写了。但我还是硬充好汉和硬着头皮说:
「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后的事吗?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后犯的错误吗?到我写回忆录时,我就只写自己的童年生活,18岁之后,我彻底省略就是了。」
──于是,到了本书卷四的时候,当飘渺的历史和云烟、假设的前提和将来需要一个真实的回忆来做铅坠而不使它成为断线的风筝和气球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飞让人无所依从和没有抓挠头的时候,当卷一卷二是前言卷三是结局到了卷四才觉得要有一个正文为大家的回忆录作共同序言的时候,我还真是一诺千金,真的没有提成年之后的事只是拿着自己的11岁和1969年作为坐标和风信鸟说了一下。1969年的风信鸟,站在公社面粉厂的一座粮仓之上。虽然我不是一个胜利者,但我还是做了一个失败者应该做的好汉、硬汉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烟,弹尽粮绝,我英勇地走向敌人的一排排子弹,当敌人的子弹「噗」「噗」地在我身上绽开几十朵鲜花之后我才含笑倒下,这时夕阳的金色的余辉打在我半个脸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个别姬的霸王吧。这下孬舅彻底放心了,一个倒立,将自己的身子在村头粪堆上扎了起来。接着只有头着地,四肢在空中乱动,做了几个动作,眉眼倒着挤弄着问:
「我的现代舞跳得怎么样?」
这时的孬舅,动作已经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关系的光芒。这时我倒怀疑,他当年恢复礼义和廉耻委员会的秘书长是怎么当的。但我又想,秘书长也是人嘛,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谁落魄的时候不是英雄气短呢?何况我孬妗──那个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刚刚去世一个月。虽然孬妗生前他们的关系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样在那里僵持和疼痛着,但仇敌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丧失还令人伤心和可惜,这时的英雄失态,一切都可以原谅。这是一个失态的季节呀,王蒙说。于是我也做出一个同性关系的眉眼说:「你跳得不错,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马上跑到我面前,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抱紧我,我有点冷。」
这是多年之后孬舅落魄时的样子。当年在丽晶时代广场,孬舅可不是这样。那时的孬舅威风八面,一切侃侃而谈,虽然同性关系话题不是他预谋好的,但就是谈其它,世界的一切也尽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后也不会涉及到同性关系问题。他手中也握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半天还不抿一口。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草驴,站在时代广场的中央。到了22世纪,大家返朴归真,骑小毛驴成了一种时髦。就跟20世纪大家坐法拉利赛车一样。豪华的演台,都是用驴粪蛋码成的。小毛驴的后边,一人一个小粪兜。粪兜的好坏,成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标志。大款们娶新娘,过去是一溜车队,现在是一溜小毛驴,毛驴后面是一溜金灿灿的粪兜。新娘边走边往小毛驴嘴里塞白糖。我骑的小毛驴,当然是借孬舅的。礼义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粪兜,当然又不同于大款,粪兜上绣满了地球上各种不同的国旗。花花绿绿,新颖别致,走到哪里,都是一阵轰动,孬舅说,粪兜上这些刺绣,都是亚非农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一针一线绣的。姑娘刺绣时,知道一针一线献给谁;你用着这粪兜,却不知道这针线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绣的,有时骑在毛驴上,心里倒有些莫名的牵挂和惆怅呢。一个粪兜之上,充满了百媚千红。这时孬舅知心地告诉我:
「这也成了我对付他们的一个武器。一到有人传我有同性关系倾向,我就把粪兜拿出来,我有同性关系吗?这粪兜是同性绣得吗?他们立即就无话可讲,无话可说了!」
孬舅开始畅怀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声问:
「你知道这阴谋是谁制造的?」
我也立即警觉起来:「谁?」
孬舅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哪两个?」
孬舅:「一个,是那个副秘书长,他天天惦着我的秘书长位置,要锯我的椅子腿,才这么造我的谣言。据说这个巴伐利亚人祖上是犹大,有出卖人的血统。」
我点头,说:「我们有了粪兜,他的谣言不攻自破。他这么做,无非是蚍蜉撼树。就像鱼虾戏龙一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我同意你的说法。」
接着一声深长的叹息:「另一个人就难对付了。」
我:「谁?」
孬舅:「你孬妗。」
孬妗这个人我见过几面。大部分是在电视上,她穿著红筒裙、披着黄纱陪孬舅四处访问,从飞机舷梯上走下来;还有一次见过真人,是在亚洲大饭店的时装表演会上。世界名模冯.大美眼亲自出场,轰动了整个世界。门票高达3600里拉。本来我无钱看这场表演,也没时间,每天晚上吃过饭还得赶紧洗碗。正巧这天同居的曹小娥与我制气,我趁制气和矛盾的功夫──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丢下一池子脏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顺着人声的喧闹来到了大饭店门口。正巧时装表演会的把门者,是俺的乡亲、中国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机溜了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俺孬婶那嫩藕一样的大腿,杨柳一样的腰肢,若隐若现的肚脐眼,大步走来突然亮相,万众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说收就收,似乎只属于你一个人,但也说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荡神移,烟飞灰灭,不知身在何处。回来木床上被窝里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当时我想,为了这样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有了这样的人存在,曹小娥制气又算个球?于是一场家庭纠纷也迎刃而解和化干戈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么牛气、在中华民族面前常常自称影帝的瞎鹿为什么心甘情愿在饭店前把门。平时他是什么做派?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单单用为了乡亲这样的理由能解释通吗?后来在一次晚宴上,我将此问题向瞎鹿提了出来。我与瞎鹿认识了一千多年,在他没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相互的底细都知道;从山西大槐树下出发的迁徙路上,还相互捉过虱子。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时还不好摆架子。平时我对别人吹嘘我们是哥们,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这时见我提出这么尴尬的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装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揿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当然都是名人,一个是福克纳,一个是王朔,言语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里给他写本子──他好象还有些不满意。放下电话,红着脸对我说:
「老弟,我承认,你戳到了我的痛处。谁没有肤浅的时候呢?对这事我有些后悔。」
我盯着他说:「你没必要后悔,何况这也不是肤浅。」
他奇怪:「那是什么?」
我说:「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惊。接着又红脸,开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扬起脸说:「这事我真没仔细想过,我只是凭感觉。」
半天又叹口气说:「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么呀。」
我安慰他:「你混的也不错,你是中国影帝。」
瞎鹿咔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饭店的地毯上:「一个中国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也只是一个虾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说:「瞎鹿,你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会伤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着你呢。」
瞎鹿听了我这话,马上又恢复自己的身份,作出早就明白的样子,知心地对我说:「我也就是对你说,到了大众场合,我还能那么傻冒?」
又说:「其实,对这种大众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们的本质,她们不也是靠身子卖钱?这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我说:「就是,让我们在木板床或席梦思上把她忘掉!」
接着我们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达成了协议。但从瞎鹿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把俺妗忘掉。瞎鹿过去吃饭旁若无人,吃完就走,不管别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风采;现在变得顾左右而言他,常常饭也不吃,一个人楞楞地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问他话,他沉吟半天,猛然皱着眉抬头:
「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也跟他在那里犯楞,不敢再动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内心的痛楚。瞎鹿见了我,目光躲闪,埋头喝酒。从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气中,我看到孬吟在瞎鹿心中成了一个化不掉的情结。酒气中袅袅升起的孬吟,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态,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动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无可挽回,瞎鹿的艺术生涯,肯定要被冯.大美眼给扼杀了。或者恰恰相反,这会成为瞎鹿艺术再上一个台阶的爆发点。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从后来的发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种道路,没有把真情化为动力,为了爱情,把家身性命都拋弃了。当孬舅号召一帮同性关系者上山下乡,与故乡的猪蛋、六指、白蚂蚁、曹成、袁哨、白石头同吃同住,摸爬滚打,一切窝里翻,让故乡消磨掉他们身上的异味、异端、异化和同性化;本来这事和瞎鹿没有关系,孬舅也没有把瞎鹿划到圈里,他认为瞎鹿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但瞎鹿自告奋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稳拿康城奖的片子都扔了,追随大家到了故乡。因为这些上山下乡的同性关系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随冯.大美眼而去。福克纳和王朔的电影本子也白写了。当后来瞎鹿在故乡发现冯.大美眼的同性关系无可救药,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认为这种追求低级、肤浅,不懂爱恋的真谛,瞎鹿差一点扼腕自杀。
孬妗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一开始我们与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么?是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赤着脚、扛杆红缨枪在曹成部队里当「新军」。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那时哪里会想到他日后要当世界的秘书长?在这一点上他倒没有未雨绸缪、预设和锁定。那时的孬妗还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袄,唇外露着两根黄黄的大板牙,头上顶一发髻,发丝上爬动着虱子,男女虱子在头发里恋爱,结下许多虱仔。1960年,村里饿死许多人,在一次抢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撑死。当时孬舅正倒掉大枪,拿着红薯小饼哄村里妇女睡觉。一开始是媳妇,后来是黄花闺女,一个小饼一个闺女。听说前孬妗要死,他赶过来看,除了责骂前孬妗没出息,这时倒动了真情,流着泪说:
「孩他娘,你其实不懂我的心。」
后来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问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后来出外视察时,常常在不同的场合说:
「我也是懂一点艺术的。」
「你是瞎鹿,我认识你。」
口音中还带着浓厚的家乡风味,就不能说没有出处。
孬妗去世以后,孬舅一直独身。虽然他曾与曹成的女儿曹小娥同居过一段,但他们没领结婚证呀。对村中别的妇女,孬舅也有过一些性骚扰,但终是水上的浮萍,没有结果。后来孬舅离我们而去,像当年小麻子出去闯荡一样远走他乡。小麻子走了一段,荣归故里,带回来一帮红眉绿眼队伍;孬舅出去一段,虽然没带回来部队,但带回来一个世界性的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也算对得起先人。我的故乡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会空手而归。小刘儿出去混成一个艺人,已经算是最没能耐的了。孬舅成为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那天,整个家乡额手称庆。唯有老贵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说:
「过去认为战争年代好做官,谁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说:
「怎么只叫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复了吗?」
后来传来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头是德国贵族、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欢呼。当然,家乡的处女们都大失所望,原来以为孬舅上去以后,能像当年的小麻子一样在家乡搞选美;通过结婚办签证,还能再带出去一个;谁知到头来你在外边搞了一个洋人,不是白白绕了我们一遭?我们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心守如玉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等待的人,现在这个人的心另有所属,我们还守身如玉个球?这次你连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这样,姑奶奶不早就放得开了吗?于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时,我们家乡的处女也找补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对冯.大美眼,我们都不解其详,但这次曹成和袁哨比较赞成,说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异性的挑法;不说别的,单看出身,姓「冯」,在德国就是贵族。出身决定教养,一提裙边,一撩大腿,就与常人不一样;要不人家当模特!接着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相互感叹:
「咱们是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就这样,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欢乐,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书长当着,模特睡着,整天都在福窝里,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间也有矛盾;时间一长,理想、志趣、吃法、睡法,也有差异,也有裂痕,也有心灵不交叉、尿不到一个夜壶的时候。秘书长也是人嘛,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们高兴或悲伤的时候,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贵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孬妗虽然姓冯,俺舅可是姓刘;单从出身看,他们之间怎么会不发生矛盾呢?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从这一点出发,我对俺舅有些同情。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上。当孬舅对别人诬蔑他有同性关系倾向并由此涉及到孬妗时,他有些愤怒和无奈,仰天长啸,我有些愤怒和同情。当我想安慰他两句时,广场上许多不同皮肤的男女听到这里仰天长啸,本来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