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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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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也不怪大椿树,一切也不怪大椿树!」 
  当以后朋友们问起白石头认不认识老得和大椿树的时候,白石头一方面感到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又在世界上找了一个恐怖附着点而兴奋──不是比恐怖总找不到落点要好吗?──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于是一方面痛快地答应下来说「认识」,一方面又怕大椿树将来秋后算账有些心虚地说: 
  「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在少年的瓜棚里见过他──可老得舅舅见得人多了,南来北往的人天天不断,我认识老得舅,谁知道老得舅认不认识我呢?──或者说,只能说见过,不敢说认识。」 
  「大椿树是我表哥,小时候和他一块玩过尿泥。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是认识和消化得还不深刻──于是,怕也不能说认识吧?」 
  就像买了杂碎要添汤一样,一面用开玩笑的口气来遮挡自己的被动和尴尬,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一面用手遮挡住前方如同遮挡前方来的光一样: 
  「我见不得老得。」 
  「我见不得大椿树。」 
  大椿树初听这些传言还很高兴,自命不凡的白石头,也不是不可战胜嘛;迎头痛击一次,还是有进步嘛;但是久而久之,他开始嗅到味道有些不对,认识到这也是白石头阴谋的一部分,于是也像杂碎汤的老板发觉了添汤者的阴谋一样,马上就把铁勺给伸了过来,挡住了白石头恬着脸递上来的碗──也像当年的老得舅一样,用得也是一种玩笑的口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呢。」  说:  「你怎么见不得我呢?你怎么就见不得我爹呢?你真是被我们父子吓坏了呢,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什么阴暗和见不得人的心理在这里装孙子呢?你一开始这样说还没有什么,怎么说着说着我就有些心惊肉跳呢?俺爹在坟里的亡灵都不得安宁。汤不要再添了,话不要再这么说了;如果你还要这么说下去,我就要从反面理解了!」 
  白石头另一方面的阴谋就这样流产了。在世界上的恐惧又失去了一个附着点,于是整天又开始慌里慌张和魂不守舍。只要别人一提秋天的瓜棚,他就摇着手说: 
  「以后再不说老得。」 
  「以后再不说大椿树。」 
  说着说着无意中又说出一句: 
  「以后再不说秋天。」 
  于是无意之中又从另一方面得到灵感,又把这附着点像抓到水里的一根稻草一样加到了1969年的秋天头上,于是又成了: 
  「我见不得秋天。」 
  接着开始在遇到秋天的日子里索索发抖和恐惧非常。发抖一阵,大汗淋漓一阵,就像吸过鸦片一样要舒坦一会呢。虽然这阴谋最后也被大椿树发觉了,但秋天是大家的,比不得个人和你爹,于是大椿树也只好作出不屑的态度将手往身后戳了一下──他是多么地不可救药呀,才大度的让了他一码。就让他说秋天去吧,秋天总要过去,寒冬总要来临,到了冬天没有雪花,到了冬天猪血滴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已经中年的白石头,这时你不就像寒号鸟一样要躲在石缝里索索发抖吗?1969年的冬天和秋天固然是大雪纷飞和凉风习习,但是现在你把1996年的冬天和秋天附加到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头上──这时左轮手枪、大椿树和老得舅舅还在其次──你的恐惧不就附加得更加错位和荒唐了吗?我们让你回到1969年,是因为你对1969年和2996年在前三卷里已经附加得够多了,现在让你用一个清明和真诚的现实作为一个铅铊和水桶来拉住它们,没想到你还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地又原本照搬地回来和附加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1969年呆着吗?你非要把你现在和将来的成年人的苦恼和恐惧,生生地加在一个11岁孩子的头上吗?就不能让他们像花朵一样开放过一阵舒心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吗?就不能让他们清静一会儿单纯一些无目的一些吗?就不能忘怀释怀去他妈的一些吗?就不能拋弃现实主义一会儿让我们回到浪漫的因此也是更加现实的1969年一会吗?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合成而是剥离。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寻找而是拋弃。──请把1969年和1996年或是2996年给剥离开来吧,请暂时让1969年呆在30年前的水中沉稳不动吧,请暂时让1996和2996给孩子们让开一条大路吧。 
  …… 
  接着我们开始剥开1996或是2996年而回到1969年甚至连业已沉重的叙述中的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剥离开了,暂时回到了轻松的1969年的春天和夏天。春天和夏天不涉及大雪及猪血,春天和夏天只有欣欣向荣的草木和花朵。夏天里白天骄阳似火,但晚上凉风习习。那毕竟是一个臭氧层堆积的夏天。骄阳似火的时候我们将茄子放到机井水上去冲,一直将茄子冲得黑紫,然后放到嘴里去吃──它是多么地甘甜;凉风习习的晚上,我们扛着铺盖走到了打麦场。乡村打麦场的天空万籁俱寂,我们头顶上是满天的繁星。我们赤身裸体躺在打麦场上,虽然和这星空有些不太协调,但是我们也有许多感觉和欲言又止呢。村庄这时成了一堆塑像,爹娘早已经进入梦乡。这时我们没有负担──我们还不知道1996年为何物,我们环顾左右,不知言他;我们思绪万千,可又抽不出要说的一丝一缕。我们身边没有姑娘,吕桂花已经离我们而去,牛三斤已经在五矿被狂风中的窗户拍死──生活的诗意一下子全部消释,何况明天或是后天又有几个村里的表姐要嫁人。不嫁人之前,我们看着她并无可爱之处,在一起干活的时候我们还用一块烤焦的白薯来耍弄她;现在她要嫁人了,我们心里倒是对她涌起了无限的深情。她要去的村庄叫什么?她要嫁得人是谁?过去我们想都没有想过,现在我们都格外关心和愤恨。──一个素不相识的东庄表姐──我们的村庄分东庄西庄──嫁到十里之外,在她出嫁的当天晚上,我们竟突发奇想地跑到那个村。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表姐一听我们来自老庄,拉着我们的手,一下就泪流满面。 
  「我的好兄弟。」 
  接着嗓子在那里哽咽。站满一屋子的黑瘦小身子,这时像一尊尊塑像一样肃穆。──当我们躺在打麦场想着明天又要有表姐出嫁的时候,而这个表姐我们还对她玩过恶作剧──白薯烤好了而不让她吃,让她在一边干看着,我们都无着无落的哭了。所有的亲人和人们,我们想念你们,在这1969年的打麦场上。从此再没有一个时刻能让我们这群捣子这么胸怀人类和放眼世界了。如果说当时我们只是一种自怜和对自己身体之外事物的敏感和忧愁,是一种少年时代应有的烦恼和胸怀的话,那么当我们成年之后,我们都四处分散和烟消云散了,吕桂花已经变成了一个水缸,出嫁的表姐们都未老先衰地开始头发里藏着麦秸胸前露着一对紫黑的大奶的时候,这时见面再也拉不起手来的时候,我们想到当年的打麦场和新房的味道──表姐,你在出嫁前夜对未来和明天的向往和担心的时候,我们又该说些什么呢?──我们并没有将我们的当年给忘记。我们将我们的小手反扣到我们的后脑勺上,我们将我们黝黑的小身子放倒在一堆麦秸上,我们对着密麻的星空欲言又止。如果这个时候让我们大哭一场也毫不做作,但是我们没有哭,反倒从另一个极端走回来放声唱歌。我们唱什么呢?作为一群十一二岁的乡村孩子,我们又是一群没有自己歌的少年。我们张张嘴,不知该唱什么;我们张张嘴,又不知该唱什么。不但我们不知该唱什么,就是当年的成年人和后来当我们成为成年人之后──不说1969年就说这以后──你们知道自己该唱什么吗?只是在偶尔的兴奋中,不唱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非要歌之舞之才能将自己发泄出去的时候,我们仅仅是唱起了别人给我们谱成和规定的歌──原来我们唱的还是别人。──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唱什么和舞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歌和舞这时仅仅成了我们的一个借助,就好象我们把恐惧附加在谁身上一样,但是那发出的声调和舞起的身姿,毕竟不能确切的表达我们的含义呀。但是,当我们没有自己的歌和自己的舞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这么凑合了,就好象我们没有固定的爱只好博爱一样,就好象我们心里正受着创伤我们见到每一个人都想眼泪汪汪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倾诉一样──哪怕这个时候你碰到一个乞丐也会格外地施舍。在表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不管我们唱什么,都像面对满桌的食物没有一碗属于自己的面条或杂碎汤我们还是吃得贼饱一样──最后主人问我们: 
  「吃得怎么样?」 
  我们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吃得挺好。」 
  当我们面对着星空前思后想欲言又止心中有说不出的柔情和思念我们没有别的渠道可以发泄只好把痛哭改成唱歌而又没有自己的歌于是就失去目标和没有固定的目标胡唱一番之后主人问: 
  「唱得怎么样?」 
  我们郑重地抹着脸上的泪说: 
  「唱得挺好。」 
  「唱得挺过瘾。」 
当然我们唱着唱着,就超越歌词动了真情。当时我们爱唱的1969年的歌曲有三: 
一,《南飞的大雁》──歌曰: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革命战士永远想念毛主席 
      敬爱的毛主席 
      请您放心 
      革命战士为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革命战士永远跟您闹革命 
      …… 
  在这寂静和星空满天的乡村夜晚,我们唱得柔情似水和壮怀激烈。甚至我们觉得歌词仅仅就这么两段,还不够我们抒情的。我们的情怀还没有到抒到极致一切还意犹未尽歌词怎么像兔子尾巴一样就没有了呢?我们对歌曲没有第三段第四段对一切没有第三段和第四段的歌曲都愤怒无比。怎么能这样呢?我们什么还没来得及对毛主席说呢。我们少年的孤寂和烦恼,我们对世界未来不可把握的担忧和向往,我们对表姐们、对吕桂花、特别是根据歌词大意对南飞的雁对自身对异性当然说起来也有些对毛主席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毛主席于是这里的毛主席也就概念化拟人化和私人化了,我们就在「毛主席」里面偷梁换柱和加了许多私情──的感情到哪里去寄托?我们在一个革命化的语录口号横行和高唱的年代能够这样夹带私情,也证明我们的故乡和人民是多么地富有生命力和压抑不住的想象力呀,又是多么地善于将具体拟化成抽象呀──让惊心动魄的革命一下就变成私人感情的寄托和乡村夜晚的思念了。唱着唱着,我们甚至连歌词和曲调本身都超越了呢,我们已经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和喊的什么这时唱什么和喊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那里唱和喊也就够了,于是我们无边的思念和情感,一群乡下孩子对世界和未来的终极关怀包括对自己的伤感、敏感和对不可知的畏惧,全部在一只南飞的大雁身上喷薄而出了。不只是寄托,还是喷涌──除了表姐出嫁,那时我们对自己最为担心的是──特别是看到自己指头出血或是在暮色和炊烟中看到无边袤远的宇宙时──我们已经开始担心自己与世界关系的根本: 
      假如我明天死了怎么办? 
      我明天会死吗? 
      我什么时候死? 
      …… 
  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的在那里索索发抖。就在那里想喊想哭和想跪到地上去乞求上苍。等你情绪稍微平静之后,接着你的疑问和担心会转化成: 
  我还没有接触过异性,什么时候接触异性我又不知道,那么我会在接触异性之前死掉吗?──虽然这个事实还没有到来,但是这样一个问题本身也够叫我恐怖和担忧的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就在世界上白走一遭;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连异性是什么样和与异性疯狂地在一起是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 
  当你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接着你的担忧又会渐渐地将目的固定化。这时你会想: 
  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异性在哪里?她现在生活在世界上的什么角落? 
  …… 
  接着你对世界都心疼的哭了。这时你的思念和具体的延伸可不就附加到表姐和伟人身上了吗?──30的年后你看到古往今来的诗人往往都把伟人虚拟成「美人」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灯下阅读的时候你还不理解,现在你就理解了。本来一切的诘问和担心都是不可名状和无可叙说的,现在因为拟人和具体的开始,你也就和随便那一首歌的情绪同流合污和一拍即合。南飞的大雁、表姐和毛主席就是我们的「美人」──大雁和表姐无足轻重,但是敬爱的毛主席,请你在天之灵原谅我们,30年前我们对您老人家的偷梁换柱和横加猜想毫无恶意,就像30年后我们看到京城的面的和修自行车的铺子里都挂的都是您的头像,我们会陡然产生一种思念一样。歌曲只是我们一种无边情绪的寄托。未来的姑娘,也仅仅是一个附着物。我们担忧着具体,但我们的思念和担忧却又远远超越了这些具象。是在具体之中,又在具体之上。是在云雾之中,又在云雾之上──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心绪才能和广袤无边和浩瀚如烟的星空相匹配呢,我们才能和毛主席晚年对于哲学和人类的思考殊途同归呢。在这样的夜空和这样的打麦场上,不要说南飞的大雁,就是北飞和北非的大雁,不管他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都没有一首歌曲能够代表我们的情绪和我们的心呀──我们和您,毛主席。于是我们也就干脆不挑拣了。倒是什么歌曲对我们都一样了。我们也就随便找到一首歌曲在那里唱起来喊起来歌起来舞起来唱着唱着我们就自动到达了我们的中心、我们的所知和我们的独处──思念和担忧这时也显得十分外在化了。到了第二天你们还问: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打麦场上唱歌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唱革命歌曲了?」 
  我们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又在思念毛主席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听上去你们唱得还是挺动情和挺激动的。」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唱着唱着都哭了吧?」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 
  虽然你们说的一切都不着边际和隔靴搔痒,但是你们说得都对。于是我们又在这里毫无分歧地达成一致了。──也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觉得思念毛主席的《南飞的大雁》的歌词只有两段是不够的。我们的思念怎么能用两段概括呢?怎么能让这些情绪拦腰斩断和戛然而止呢?──大雁南飞之后,我们的思绪到了无边也就稳定和踏实了。我们飞跃了将来、无边、宇宙、生死、异性、吕桂花、表姐──在这一切敏感、伤感和伤心的情绪暂时过去还没有卷土重来的空挡里,就好象我们成年之后在两个恐惧之间的空档里一样,我们集体都放下心来了。一个风潮刚刚过去,另一个风潮还没有来临呢。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又爽朗起来。不要以为我们的童年全是忧愁的岁月,我们在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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