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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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这样一番话,又将六指恭维得高兴了。一个剃头匠,高兴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啧」点头说:
「说你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还真是一点都不错。你刚才一番话,也说得忒理解人了。故乡的一些小毛贼,在这一点上就显得特不懂事,说你再牛气,不还是一个剃头匠吗?他们只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知道剃头匠跟剃头匠的不同呢?他们只以为我在麻子身边,是一个下等使唤丫头,岂不知我在这麻府,也正经算一派呢!贤侄,你刚才一番话使我知道,天下有见识的人并没有死绝,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摆脱了片刻的孤独。我今后在捣粪的时候,一想起你的话,心里也增加不少温暖呢!冲着这个,今天我就帮你一把。不为别的,不单单是为了咱们的友谊和你刚才的一番话,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帮你我也不是瞎帮。说是替人帮忙,帮起来是瞎帮,最后什么也没帮成,事情办成了一团糟,做事情只有冲动,没有手段,那还显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办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刚才一番话,也使我认识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觑,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说:
「老叔这番话我佩服得很,姜还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谋略,早年有铺垫,现在好做人。小侄只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无话不谈了。他将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当然这时有些口臭,双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这都是小节,双方都顾不得了。他神秘地对我挤着眼说: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开架式向我解释说:
「他头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吗?看你六指叔是剃头匠,其实它和杀猪匠一样,都是手拿刀子,职业离政治近;换言之,说你六叔首先不是一个剃头匠,而是一个政治家,说不定倒更准确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头上放之前,我在蛇笼子和水缸里,已经把它们培植成自己的势力了。它们是我的亲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间谍和情报员。而它们在麻子身边,又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它们离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连麻子和姐姐们做事时,姐姐们的喘息声,都没有蛇离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会直接跟麻子说什么,我剃头只管剃头;有什么我告诉蛇,让蛇在小麻子高兴的时候,再告诉小麻子,你说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头上,掌握他的脑电图,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更能瞅准机会;你说我用的这个办法,到底成不成呢?这次你这个事情,我也照此办理,你说这事又能不能办成呢?……」
六指说着,我不禁兴奋得拍起了巴掌。这时我由衷地说: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刚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马掉嘴说了那么一番,现在看,也是我心中肤浅、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现。你就再一次地原谅我吧。你就照你说的途径和渠道去办吧,有你的毒蛇队伍在,再没有个事情不成的。这下我彻底放心了,把心彻底放回肚里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了。现在看来,并且可以这样理解,从您老的准备和我托您的这点事相比,我托的事还显得过小了一点,它使您的才华还不能得到尽情的发挥呢──您感到有点窝着,有点不舒服,有点牛刀小试,要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这才是最大的对不起呢。六指叔,现在看您的了。您去给蛇做工作,我倒该像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放心倒头睡一会了。就这样吧。我在睡梦之中,等着您胜利的消息。您事情说妥之后,不管我是否睡着了,都可以把我喊醒。这和我刚才喊醒您可不一样,您不要管我是朦胧或是清醒。这是地位使之然,也体现着我对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见!」
说完,我倒头就睡着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劳累了,该歇一歇了。我把难题留给了该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胧中的我给搭救起来吧。我甚至已经在梦中看见自己东山再起的种种情形。但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倒竖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盘了,秘书长倒台了,天下大乱了,接着是「一二三」,姐姐们的一声吶喊,我和六指像当时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一样,被姐姐们、蛇、小麻子齐心协力给叉了出去。他们不是睡着了吗?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蛇们都反叛了吗?工作做反了吗?托六指去做,还不如不托吗?等等等等,万种念头,千头万绪,都涌现到我的脑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风已经起了,我与六指,已经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六指已经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哭上了。我万念俱灰,六指边哭边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这种地步。我过去有一句座右铭,说不帮人就不帮人,帮人没有好下场。看看,现在应了这句话了吧?我早就告诉你,伟人正在睡觉的时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时激动,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当。蛇本来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记了它也在睡觉。睡意朦胧中,它哪里还认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呢?它以为是一个生人对它的挑衅。它一发怒,就影响了麻子的脑电图;睡意朦胧中的麻子,哪里容忍得了这个?一声断喝:『叉出去!』睡意朦胧中的姐姐们,可不就把我们给叉了出去?现在到了山梁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让我怎么办?为了你的起落,让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说我冤枉不冤枉?闹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个挨千刀的,你个小狗日的!这个事情的后果,你想到过吗?你倒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呢?我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这事情传出去,一个艺术大腕,一个世界上知名的理发师,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这不是各报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吗?世界上这么传开,我今后还怎么活?我还有脸再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给人理发吗?我的艺术,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后还怎么发展?小子,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千古罪人,你是万恶不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决饶不了你!你包赔我的损失,你包赔我不可复得的世界!……」
六指叫骂着,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后失了主张,又像亲人一样同病相怜地抱我,亲我,舔我,揉我……我泪流满面,一动不动。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预感,遇事不能找六指这样的人;六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剃头匠,一个笨嘴葫芦,动不动就像吞了热薯的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些德性和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镜一样在心里存着吗?怎么一到事情上,就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最后又投到了本不该投靠的怀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呢?事情不交给他办,也许还好些;事情一交给他办,就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现在还在丽丽玛莲大酒店里呆着,麻子和姐姐们还在那里睡觉,虽然前途未卜,但总能挨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还没断绝,一切还可以再说;我刚进门时,小麻子对我还很和蔼,还把他的姐姐们推荐给我。现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没了退步和可盘垣和回旋的余地,这可让我怎么办呢?这一切怪谁呢?六指,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把我现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但我一声不响,脸上,身上到处被六指抓得挂彩,任头上的血脓顺着眼泪往下流。好你个六指,我恨你不得,只有看着你可怜。你再打我,将你的愤怒和无能发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义。这就是我最大的愤怒和抗议。我是甘地和托尔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决不还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相互埋怨,只会使双方变成小丑和猴子。我刚才已经上了你一次当,我还能继续把错误犯下去吗?六指打骂亲舔了半天,见我一动不动,像一个模型和木头人,我没什么,他倒害怕了,倒退两步,呆呆地看我,看一个血人。半天才楞楞地问: 「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我真诚地说:「六指叔,你说的都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资格说了。」
六指见我这么说,一下又有些感动,又上来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无限仇恨和无言的愤怒,又一次当成了对他的亲切。这样智力的人,怎么竟跟他共起事来了呢?他仍在那里抚摸着我问:
「我刚才打疼你了吗?我是没有退路了,你今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马上找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吊!」
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又一次马上泪流满面。亲爱的,我的亲人和仇人,我所爱过的爱人和情人,六指,为了眼睛的错误,再见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马上就要覆盖到我身上了。
5、冯。大美眼和我
我与俺孬妗冯.大美眼,同坐在她的私人小专机上。这个小专机,不是一般的小专机。别的小专机外表像个巨无霸,内里分了许多房间,每个房间有不同的装修、粉刷、布置和摆设。有的摆成宫殿型;有的摆成卧室型;有的摆成监牢型;有的摆成马厩型,扔得一地稻草。根据各人的不同特点、爱好、当时的情景给予他当时的情绪,选择不同的房间做事。喜爱高贵和光明正大气氛的,就选宫殿;喜爱温柔和幽闭气氛的,就选卧室;喜欢被虐,就选监牢,墙上挂着马鞭和前人溅上的胡涂乱抹的血痕;喜欢返朴归真和打麦场──一下就想起了故乡的炊烟和村里的少女,房间的少女却又比村里的少女干净漂亮许多,细白的嫩肉暴露在衣服之外;但又是乡村少女打扮,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到屁股蛋上,一对大大的毛毛眼在对你眨巴;事情一举两得,就选马厩……就好象马桶之上往往是许多文人读书的地方一样,大家把路途当成了另一个家另一个丽丽玛莲饭店或是比家比玛莲饭店还开心的流动的人生驿站。人生处处不能马虎呀。我常常见一些老贵族在回忆录上这么说。这句话表面看没什么,但我还是读出了它的深刻含义。专机上是这样,专列上也是这样。据说冯.大美眼的丈夫、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就爱在专列上做事。火车轮子「嘁嘁咔咔」响,俺孬舅的情绪就激活了。他与其它贵族不同的是,他对做事的对象和环境并不挑剔,碰到哪个是哪个,碰到哪间是哪间。世界上不就讲一个随意吗?可见俺舅的心理素质和对外在关系的态度。处处讲究,累不累呀?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内心的虚弱。而且俺舅还不喜欢过于熟悉的人,对已经和他做过事的人,他丢爪就忘,觉得再没有新鲜感;三千宠爱在一身,秘书长对谁动过真情呢?于是惹来一片闲话。已经和他做过事的姐姐,事情在前,倒对秘书长没有什么,看着他是秘书长,不就是做一回事情吗?在那里闲着也是闲着,同时闲着也不证明就高贵到哪里去,于是跟他做了──还对孬舅的粗糙和对环境的不在意有些埋怨呢;谁知孬舅身上,对女人却有一种天生的奇趣,别看孬舅身上黑得像黑泥鳅,屁股上还有许多杂毛和疥子,有的疥子还在流黄水,看着没得恶心,但孬舅一上身,一动作,下边的姐姐,立即浑身瘫软,灵魂颤栗,痛苦中有着欢乐,身子不知飘飞到何处。事情完了,环境忘了──这个时候环境还重要吗?事情的本质却记在了心中。但她没有想到,秘书长却已经把这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姐姐们心里这个怨恨。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个冤家。大家都在用东方式的歹毒,表达着她们深刻的爱慕和思念;她们身在大田、大堂、咖啡屋的柜台后,心里却想着平原上奔驰的列车。这个忘恩负义的。但这只能说明她们对俺孬舅的历史不太了解。俺孬舅过去是个杀猪的屠夫,一个生命,一刀下去,转眼也就忘了,何况这是在流动的节日和飞奔的火车上办了一个女人呢。可话又说回来,说他老人家不在意女人,他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平常的女人他办了也就办了,怎么一到冯.大美眼面前,他就草鸡软蛋了呢?后院起火,在那里闹同性关系甚至还要家园,他怎么就束手无策因而就束手就擒了呢?当然,这不是在列车上。一到列车上,孬舅就还原成三国时的英雄模样。视人如草芥。这里没有冯.大美眼。「嘁嘁咔咔」的轮子声一响,他的情绪就来了。拉一个顺眼的女服务员,随意到一个堆满稻草的包间里──从这点随意看,他倒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和习惯,拉下双方的裤子,就把事情不慌不忙地做上了。立刻,包间里就传出急促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又一个牺牲品和痛苦的相思者,就这样出现了。很少有跟他在一起能达到三次以上的。当然,这并不是说秘书长在专列上就不工作和办公了。这事的做与不做,并不影响办公。事情一完,孬舅提起裤子就走,头上还沾着几根稻草。姐姐在那里情绪还没完,他不管;姐姐的一只裤腿还在脚脖那褪着,他也不管。他有时喝醉酒,还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只管脱裤子,并不管穿裤子呀。这就有些肤浅了。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肤浅也有肤浅的好处,它不影响办公。出了包间,孬舅往往洗都不洗,就到他的办公间去处理公务了。他的秘书还往往劝他:
「秘书长,事情刚完,按照惯例,洗一洗吧。车上又不是没水,洗澡间滚烫的水在等着你呢!做事是在稻草上,但并不说明这就是打谷场。这是您的专列,秘书长!不然来回给您送文件,您身上老有一股男女混合的味,让人心里多么地不安静。」
秘书长这时往往大怒:
「丢你妈的,洗什么洗,刚才就是最好的洗。你讨厌这种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你觉得有这种味道不好办公,我觉得有这种味道才好进入情绪,咱们俩应该以谁为主,谁是秘书,谁是秘书长,我倒是不明白了!当年我们在迁徙路上,是一个什么情形,你知道吗?……」
接着,农民本性不改,就开始给人忆苦思甜。秘书赶忙捂着耳朵逃跑了。有一阵孬舅的秘书是当年俺村的小路。过去在村庄里,小路曾给几任村长当过村丁。他的一个日常习惯,是手拿一个铁皮喇叭和手提一个铜锣,好随时召集村民们开会。到了21世纪的专列上,他仍拿着铁皮喇叭和铜锣。他也这么劝过秘书长及时去洗澡。他倒是没有挨秘书长骂。到底是乡亲吶。秘书长这时正好也空闲,夺过小路手中的锣,「当」地敲了一下,把小路吓了一跳。接着秘书长笑了,抓住小路的手,拉他坐在自己的身边,要与他促膝谈心。小路这才知道秘书长是开玩笑,强笑着,心魂不定地坐在了孬舅身边。孬舅说:
「你以为我不想洗?谁也知道事情过后,洗一洗躺那舒坦,恢复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