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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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关系呢?这时留保老妗倒显得比俺姥娘还要大度,为了排遣姥娘的尴尬和无措,倒是全盘照收承认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气也收──像接受对自己的恭维一样微微一笑。接着两人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年轻媳妇一样在那里又「咯咯」地笑上了。
……
历史的回忆和畅想,历史的创造和复活总是她们谈话的重头戏呀。但这并不证明她们就从过去的历史中走不出来了。当历史在她们眼前真的成了过眼云烟的时候,当她们也觉得如果仅仅局限在历史已经对她们的思路和谈话的延伸形成了障碍,她们觉得既然坐在这东西庄的桥上总不能使我们会见的灿烂和光芒显得单一而一般人对付和改正单一的办法就是在一条思路上改变花样于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单一渠道里挣扎最后出来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们仅仅在用外表变化的浪花来改变自己的谈话和一生,于是他们的一生和谈话只有一个青春期,他们的人生和谈话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刚才对历史和30年代谈的不错,按照这思路接着谈下去不成吗?已经相互恭维和吹捧过对方和丈夫,接着吹捧儿子不成吗?已经恭维过你的麦子和杆面杖,接着恭维稻子和窝窝头不成吗?──当然没什么不成,照这条思路发展下去,东西庄桥上一个下午的谈话也不能说不精彩,说不定因为思路和渠道的单一还让人感到更加流畅呢,因为话题的熟悉人们像在生活中见到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呢──因为重逢的激动相互拉着对方的手在那里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两个人──无论是政治家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坐在我们的桥上都会那么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却没有那么做,她们和这些人的区别主要在于:
别人仅仅是把一场谈话当作谈话于是谈话本身散发出来的魅力就已经够光芒万丈了
而她们不但要把谈话当作谈话,还要把谈话和会见当成一种自我修炼的方式,于是她们重视的就不仅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内在的流动和更新
于是别人在一场谈话和一场人生中只有一个青春期就够了,在一个河沟和一条渠道里游泳就已经够畅快的了,而她们却觉得仅仅开辟一个话题和一个战场就使谈话受到了束缚,她们要的不是在河沟里游泳而是向往着大海,这时最好的办法──如果你有胸怀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话,是在话题上来一个战略性的转移
这时仅仅在话题的延续上加上儿子、谷子和稻子再加上窝窝头是不够的,因为它们仍然是河沟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的谈话光芒总是短暂的,只有当谈话出现创造上升到艺术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们仅仅把这桥当成一种生活中的物质存在,我们并不能看出这桥和另外桥的区别;只有当我们把它当成一种创造的艺术来看,我们的桥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桥呢──如果上升到艺术的角度来看,当我们看到艺术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么激动了
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话题上进行战略转移的根本原因
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还有东西庄的桥,就青春长驻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桥是一片灰色
当我们30年后再看这座生活中的桥时,我们觉得它是那么地丑陋和简单,我们怀疑它能承受当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历史性的会见和交谈吗?
当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时,我们就不会相信这段历史;只有当我们相信她们当年谈话的创造已经上升到艺术的高度时,我们才突然醒悟:
在丑陋和简单的生活中的桥之上,原来还有一道飞架东西的辉煌无比的艺术彩虹,正是它接通着历史和现在,接通着姥娘、留保老妗和我们的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年你们话题的战略转移对于你们那场历史性的谈话又是多么地重要呀。──它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当你在一个话题上感到没话可说的时候,你起码要有勇气及时地说:
我该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这比你在一个话题里没话找话要强得多
因为,谈话是靠主题的变换来决定的而不是靠找补来填充的
当话题要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进行战略转移;当大车冲向泥淖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将大车调转方向;当大船已经快触礁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将它领航到新的海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和留保老妗当年对于话题的转移和大车大船的磨转和调度又是多么地及时、自然和驾轻就熟呀
从驾驭大车和话题的才能上来讲,她们赶得上30年代给东家赶大车的俺姥爷了
……
于是当话题还在30年代的历史中有回旋余地的时候,甚至当话题只是说了题目的一部分──这部分当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着的一半还留待续说的时候,当事情还处在顺畅和鼎盛的时期,当仅仅说了麦子、杆面杖和丈夫还有谷子、稻子、窝头和儿子可说的时候,我们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齐心协力地开始将话题和大船转移到他方了。当你们用筷子将碗里的精华夹走之后,你们马上就把筷子转向了另一个饭碗──让你们出席宴会的都是一把好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们又是不同于我姥爷的人:
你们是不在乎肉汤的东家
于是你们就开始撇开历史的菜碗转向现实了。接着令我们尊敬的是,当你们转向现实的时候,你们对历史的拋弃又是多么地彻底呀──你们就像一个成熟的伟人一样,你们对于昨天没有亲情般的留恋,你们看着昨天的朋友和战友,就和狭路相逢的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仅仅因为和昨天的亲情藕断丝连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众生。你们对过去充满着背叛──当你们开始走向现实的时候,就好象刚才你们没有说过历史;而我们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们却从来不敢把自己的麻烦交给时间。当时间像黑社会的教父一样对我们说:
孩子,把一切麻烦都留给我,你快乐去吧
我们对时间的回答却是:
我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诉我们──接着她们也要议论她们的目前和麻烦了,原来她们把话题战略转移到了这里,从这个话题的转移来看,她们又是多么家常和平易近人呀──当我们议论目前和我们的麻烦的时候──历史都交给了时间当然从来没有麻烦──我们不能解脱──当她们在目前遇到麻烦时,却能和时间携起手来,把目前的麻烦仅仅当作一个话题来处理,这时麻烦和烦恼就成了一个被议论的对象她们就能从自身之中解脱出来隔岸观火;当她们像拋弃冠带家私一样对目前进行了拋弃她们就又可以微笑着看世界了。──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处理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一切进行了战略转移接触到现实所采取的方式和策略──和与我们的区别。把自己当作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和别人一起去解说和评论,去嘲笑和怒骂──还不能从谈话中得到解脱和超然吗?也许你会说,这不是一种阿Q的做法吗?同志,你可以说自己是阿Q,但你千万不要在东西庄的桥上说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这么说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这里针对自己和拋弃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点在于:
阿Q是承认自己的于是就钻到自己里出不来,然后才有不拿自己当回事的种种表现──其实这个不当回事是更当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经认识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前者是一种沮丧的精神胜利,后者是一种超然的灿烂和温暖
前者是阴雨连绵
后者是无风无火
前者是以阴雨说阴雨
后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阳下的片片阴影
她们的心里永远是春天
虽然我们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当她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把她们重新放到东西庄的桥上的时候,她们在创造中却已经完成了
……
于是她们在议论现实中的种种麻烦和烦恼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烦恼都成了她们评论和超然的内容,成了Pass和解脱的一种谈资。不谈还窝在心里,一谈出来不就舒畅了吗?留保老妗说──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妨叹一口气──就好象在生活中我们要时不时长出一口气一样──但叹气之后是超然,长气之后是解脱──留保老妗叹一口气说:
「婶子,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孙媳妇常敲着尿盆骂鸡狗,借着鸡狗在骂我──你说,我是一只老狗吗?」
这还用安慰吗?还用解释和证明她不是老狗吗?不过是一种倾诉和解脱的过程和手段罢了。于是俺姥娘会意地说:
「年轻人,有什么正性。」
「听着当没听着。」(──一句多么普通和深刻的话呀。)
……于是,两人一笑,Pass,解脱,就当这事没发生,就当这话没听着。多少天在心里窝的怨气,一句话化为乌有。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着姥娘不管是从安慰的角度──当朋友在你身边讲苦恼的时候,你有义务告诉朋友他这苦恼在世界上不是独一份,同样的苦恼或另外的苦恼,也在我身上发生着呢,不过是形式不同或内容不同罢了──还是从遵循朋友谈话总要一问一答一还一报的原则就好象你讲了麦子我总要说一说面条一样,接着姥娘也在那里叹气了──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叹气不过是两个人交流的一个由头和借口,但是她们配合得又是多么地天衣无缝啊──:
「俺家那几个小捣子,没有一个是懂事的,没有一天不让你费心。」
虽然说的有些笼统和应付──为了这个笼统,没有将我们的具体缺点暴露在世人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30年后我们都感谢您呢姥娘──当然,我们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了──也许姥娘这样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平时的毛病和缺点太多,怎么说怎么具体都难以概括,罄竹难书还不足以道其万分之一,一说起来就永远收不住车和煞不住闸了,一说起来就不知从何开头和从何下嘴了,于是在那里迷茫和为难:
「一切从何说起呢?」
于是就只好笼统地说一说──这个时候笼统才是全部,笼统才是概括。我想当时留保老妗听到这句笼统的话时,一定上了姥娘的当真以为我们是罄竹难书呢,姥娘的日常苦恼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于是她马上得到了安慰也就从自己的泥潭中站起来反倒要安慰更不幸的朋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姥娘,你为了解脱你的朋友,可把我们给害苦了。你对我们慈祥的时候,原来是这么恶毒,就好象因为一块肉非要将我们扣到阴谋之中一样。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样不懂事吗?我们是那么罄竹难书吗?肉不是已经让你拿去了吗?──但是姥娘又一次取得了她预料的效果。留保老妗马上反客为主地安慰姥娘:
「孩子家,何必跟他们计较?(──你们是没有跟我们计较,你们在跟我们玩阴谋。)谁家的孩子不是这样呢?」
……于是,一笑,Pass,解脱。──这时我们倒是死而无怨了。只要你们能把这个下午轻松和温暖的气氛保持下去。为了大局牺牲局部,为了西瓜牺牲芝麻,我们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开你们的脚步,张开你们的翅膀,就在我们这块青嫩的草地上跑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适可而止,接着倒是马上拋弃了我们──当我们还在这感情和烦恼的纠缠之中──又开始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当然这个时候的苦恼话题也就有些大同小异了。似乎是为了一种惯性而在那里滑行。留保老妗说:
「我家的一只小羊让孩子们给放丢了。丢了倒没有什么,只是它一生下来,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长大,就跟自己的一个孩子似的,乍一丢,想起来让人伤心……」
姥娘马上说:
「就当它当初没生下来。」
「别说是一只羊,就真是一个孩子,丢了又怎么样呢?」
「就当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辈子欠着它什么,现在来给你要帐了。」
于是,一笑,Pass。可这是一条生命呀,你们是不是也笑得太随便了。但气氛就是这么要求的,这时别说丢了一只小羊,就是丢了一个江山,她们也都会付诸谈笑之中。这就是苦恼和它到了倾诉阶段的区别。姥娘说:
「上个月一直犯头晕,倒到床上就爬不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压的老病又犯了。」
留保老妗马上着急地问:
「现在怎么样?」
姥娘轻松地说:
「这几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样娇嗔一声:
「这不就得了!」
于是,一笑,Pass。
……
当然,谈话绝不会到此为止,天上的太阳还老高呢──时间给她们留下了充分的余地。这时沉重的话题已经说完──不管是历史或是现实的苦恼,都已经让它们像流水一样流到了身后,都已经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着就该谈些轻松的话题了──对于东西庄桥上这个不可多得的下午来讲,大体上前半个下午的谈话是沉重的,后半个下午的谈话是自由和轻松的──就好象我们去三矿接煤车到了三十里坡一样,前十五里是上坡,后十五里就是下坡和欢乐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时把握着波涛中的大船,这时在话题上再一次进行了战略性转移──而自由和轻松的谈论,莫过于在话题上彻底拋弃自己,真正隔岸观火地说一说别人──身外的世界,万千别人的苦恼,令我评说;看到别人处在苦恼和深渊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侥幸和怡然自得吗?──历史和现实中的自己已经说够了,现在该说一说别人说一说张家长和李家短了──也许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们就把它们当作新闻来谈论吧──说之前往往还要问对方一句──留保老妗会问:
「婶子,这事你知道吗?」
姥娘马上说: 「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马上兴奋地说: 「那我告诉你!」
或者是姥娘: 「她婶,这事你知道吗?」
留保老妗: 「不知道呀!」
姥娘马上兴奋地说: 「那我告诉你!」
──为了气氛的烘托和话题的正常运作,我们甚至怀疑这个时候你们就是知道也会故意说不知道。对方也就明知故犯地开始兴奋和叙说了。──这些叙说对于你们无关紧要,仅仅是兴奋和磨牙的一个话题──但对于当事者本人却是沉重的灾难呢──你们在叙说的时候,甚至用的是谈论轶闻趣事的轻佻口气──张家的媳妇不但敲起了尿盆骂鸡狗,还一巴掌掴在了公婆的脸上呢;李家的小捣子们不但淘气,上次还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呢;张家不但把小羊丢了,上次赶集把骡子也丢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压有些头昏,甚至还患了食道癌──你们是多么地隔岸观火和坐山观虎斗呀,你们是多么地心旷神怡和知足常乐呀。这时温暖的阳光,就放射出一缕自私和个人化的色彩,充满了庸俗和幸灾乐祸的光芒。两个深明大义的老太太,一下又还原成两个斤斤计较和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农村老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