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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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你娘的!白石头一下就瘫到地上。晕眩过去,白石头虽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样轻松──过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样感到失落。因为这一切掏空表明着:他过去挖空心思和费尽心机的所有寻找都是在瞎子点灯白费蜡。当我们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面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饭粒不存在了菜帮不存在了菜叶也不存在的时候,我们觉得世界也像我们的肚子一样被掏空了──那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个和我们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车祸,我们看着车轮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轻松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这个时候我们对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着物面包渣和那倒在车轮下的人是多么地怀恋呀──就像怀恋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一样,它毕竟是我们生命记忆的见证。于是白石头接到女兔唇的邀请之后,并没有马上赶过去与女兔唇会面。他需要在会面之前安排一段闲隙,好把他认为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面包和面包渣、米饭和饭粒、白菜帮和白菜叶把空间给重新填充起来──他在电话里的推却之词却是:
「亲爱的,我是多么地想马上赶过去呀,但是,这两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当面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后,我们应该书归正传的说一下1969年刘老坡的那件黑棉袄了。当我们刚才在说着信和面包渣的时候,其实我们要说的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当我们说着刘老坡的黑棉袄的时候,其实我们要说的是就要到来的王喜加。──我们和王喜加表哥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他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从来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这是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而我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一点一滴的往事又是多么地关切呀──而这个缘起和对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后退到白石头和女兔唇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讨论──但是从他对世界的态度上,从他对我们的态度上,从他对老婆的态度上,从他对玩笑和看戏的态度上,从他对喝酒和性的态度上,从他对他的信、落在他面前饭桌上的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的态度上,我们还是有理由提出,他对于我们村庄的执掌,和白石头对于第四卷的执掌──两人在心理出发点上又是多么地不同啊。现在将悖反的信、面包渣、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作为王喜加出场的一个前奏──让它们摇着小手戴着面具出现在舞台上,对于后来王喜加的米粒和菜叶的出台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以为刚才对于白石头和女兔唇芥蒂和面包渣的寻找已经是枉费心机和瞎子点灯白费蜡,谁知道现在又被白石头移花接木废物利用当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个前奏了呢?──这时他倒没有浪费任何米粒。为了填充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甚至还拿出了1969年刘老坡的黑棉袄,让我们重新跟着焦急和寻找。本来往事已经成为行尸走肉,现在在前奏的引导下又重新登台和卷土重来,在新的一轮演出中烨烨生辉和大发异彩。我们在选择接班人的时候还不知道白石头是这样一个节约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进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启发吧──现在他开始从小处入手,连一个面包渣、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都不放过──直至刘老坡的黑棉袄──如果放到过去,我们会把这看成目光短浅和不着腔调──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面还不如白蚂蚁呢──使我们感到庆幸的是,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胡涂呀,这种胡涂使我们误选了白石头现在就成了我们具有历史眼光的一种体现──废料就这样成为历史的珍宝。随心所欲的自然一划,现在就成了历史的遗迹。历史在哪里?历史就一定要在富丽堂皇的大厅迈步和掌管在衣着干净的人手中吗?现在我们的白石头从他的阶级本性出发,就开始了小鸡觅食认为历史也在随意的一堆杂草之中和一条地缝里面。我们寻找历史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我们看我们的身边也就够了。寻找一下地上的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同样能够找到历史的源头。我们随意拿出几封信,就是历史的档案。我们运筹帷幄在自己的鸡窝旁,同样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当我们骑着自行车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该把握一个怎样的楔机;当我们拿着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刘老坡的破棉袄时,我们不知道怎么让它接通历史──但是当把这一切放到白石头手里,短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就那么驾轻就熟和无师自通了呢?──一下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队。白石头,你干得不错。虽然我们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时候有些胆怯和生硬、被我们的历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杀,最后问题的解决不是因为你的无师自通而是因为上帝的意外出现,但是我们对你这种回过头来马上废物利用一点都不浪费我们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点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处和能听一个响儿──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面包渣和刘老坡的黑棉袄的举动,还是由衷地欣赏和佩服。白石头,接着说你的黑棉袄吧,我们心服口服地洗耳恭听。
刘老坡的黑棉袄是对襟布扣,袄上已经布满了油渍。一件黑棉袄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这样一件黑棉袄,在1969年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就被我们的刘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头吧?──推向了极致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刘老坡也没有料到。一件棉袄不会说话,一件棉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时期,黑棉袄就像精灵一样出现了超拔和飞升发出了它极品的光辉这时黑棉袄就不是黑棉袄刘老坡就不是刘老坡了。──原来他是一个挺有谋略的人。──虽然我们知道这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但是当老鼠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猫是瞎猫开始觉得不管白猫黑猫撞上老鼠就是好猫──这时它那只瞎眼倒被我们忽略了甚至我们觉得瞎眼也能照亮我们认识不到的盲区呢。这时刘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历史的岔路口适时地将他平生的积累用力一掷,用他积累的爆发扇了我们──我们日常对他的看法是多么地错误啊──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一件黑棉袄,一下改变了一个人──同时也改变了大家──刘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这时他的胸怀是多么地开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的。过去觉得登上世界顶峰是那么艰难──一辈子生活在别人和前人的观念、习惯的阴影下,现在看跨出这阴影到达世界顶峰拥有自己的价值系统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遥和举手之劳。单单因为一件黑棉袄就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刘老坡过去算什么?他在我们中间不过是一个道具和陪衬,当我们需要说到风雪的时候,他仅仅能腰里勒着草绳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现在因为一件黑棉袄,他就成了影响戏剧结构和节奏的主角。过去觉得配角变主角是不可能的变换起来比登天还难,现在看也就是举手之劳关键看你找没找到自己的黑棉袄。这就是生活对我们的启示。日常的黑棉袄普普通通,但是当这件黑棉袄被刘老坡加上预料的激素之后──从这个角度看,说刘老坡的黑棉袄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也是不对的,他还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预料──黑棉袄的肾上腺就开始上升了,黑棉袄上就附着了灵魂黑棉袄中就飞出了云雾和精灵,它就不是原来的黑棉袄而成了超脱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袄。它对我们的戏剧和村庄就起到了转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响,并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为它,我们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预料的黑棉袄,能给人带来那么多飞升和转折,那么作为一个村庄政治家王喜加,怎么就不能通过看戏、喝酒、谈话、如何对待我们和他自己的老婆,来把握和运作这个世界呢?这时它的意义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袄上方浮着一个预料它马上就具有灵魂一样,当刘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庄的上空,我们的王喜加和村庄也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渠道里飞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馏水,往里加了激素,蒸馏水就变成了起死回生的药液;一群普通的群众,给他们注入了思想,群众就变成了统一行动和步骤一致的大军。当然我们不知道把刘老坡和王喜加这样摆在一起他们两个之间会怎么想,就像我们在贷币上把几个伟人笑眯眯地摆在一起他们生前会怎么想一样──估计让刘老坡解下草绳他倒没有什么,王喜加会不会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一种堕落呢?不过我们考虑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弃──如果把刘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会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时候他因为虱多身不痒是不是会无话可说呢?──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有一张笑脸和好脾气──那么我们就把刘老坡摆到王喜加的后期吧。──谁知王喜加在他的后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举动呢。──你嘴里抽了半天烟,可你的舌头怎么还那么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和怀恋。你用你的模糊和犹疑让我觉得要对这个世界重新认识。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感到我们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老坡,当你的黑棉袄有一天成了遗物的时候,也许我们才知道历史出现了断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还寒的天气,当时你已经年过花甲──也是时势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两个楞头青小伙子──也就是刘黑亭和李大春之类──结伴到三矿去拉煤。出发的时候春暖花开,太阳照到我们的头皮上发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伙子们看着头上的太阳,穿著身上的单衣裤就出发了。而在临出发之时,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袄。因为这件黑棉袄,当时还引起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阳这么高,头皮这么热,为什么还要带棉袄呢?不是一个累赘吗?现在是大好春天,你还要回到冬天吗?是外在的寒冷呢,还是心理的阴暗呢?面对别人的嘲笑,记得当时的刘老坡并不是多么自信,对这趟征程要不要带上这个油渍麻花的黑棉袄也显得犹豫起来。如果一趟煤拉下来棉袄毫无意义,那么它的荒诞就超出了棉袄本身。证明着你不但是对天气和棉袄的不懂,也同时包含着对征程的不懂──那样事情就大了。就像当年我的接煤车一样,黑棉袄可以让人飞升,但黑棉袄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这时刘老坡的犹豫就成了: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飞升还是堕落
……
问题是现在带和不带,都已经在累赘之上对他构成了影响。拿上累赘是一个累赘,不拿累赘累赘也已经形成开始在大家心理上构成另一个累赘了。──就好象我们冬春换衣的时候对着衣柜在那里犹豫:
「换还是不换?」
「冷还是不冷?」
这种换与不换的本身对我们的心理折磨一样。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也是一时的热血沸腾,也是一时的超越本我,既然带和不带都是累赘,就好象到了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样,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个鱼死网破了。在众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将风度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在整个戏中变换了自己的角色,由一个默默无语的群众演员,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和台词:
行动
带还是不带
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累赘
……
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得意地说:
「说起那次带棉袄,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的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我的台词可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
但是,当时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刘老坡当时的表现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么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甚至对我们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气说:
「既然都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
「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
说完这个还仰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三个人──这时是两个果断一个气馁──才拉着架子车上了路。这时众人和村庄的舆论可全是倒向刘黑亭的李大春一边的。我们已经预料到:等煤车归来之日,就是我们嘲笑和拋弃刘老坡之时。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打开。──但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这外在的不测风云一下就打倒了刘黑亭李大春和我们全体而让刘老坡的黑棉袄钻了个漏洞呢?从他们出发到他们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什么变化,事情还在照着我们预想的轨迹发展,棉袄就是一个累赘──太阳一照就出汗,何况他们还拉着车。问题仅仅出在三十里坡之后──这时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风,接着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雨时不觉什么,等雨一停,风突然就有些凉了,春天就有些变质了,春天开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热汗凝在身上,一个冷战,变成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停下车吃干粮的时候,膀大腰圆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傻小子刘黑亭和李大春,现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浑身发抖了,都开始搂着自己的肩膀在那里打颤──这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刘老坡舅舅。这时刘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架子车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风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散发出多么巨大的热量和温暖呀。这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黑棉袄哪里是黑棉袄呢,它简直是我们人生斗争的一个武器。在寒风中「嗖嗖」发抖的刘黑亭和李大春,这个时候就有些愤怒和感慨了,当然这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村庄和众人──在那里恨恨地说:
「这鸟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变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们怎么在那里愤怒,我们的刘老坡舅舅都一言不发,在那里低着头啃着自己的干粮。如果这个时候刘老坡舅舅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要好些──因为他这种肤浅对我们的失误还有些安慰,问题是他把这种幸灾乐祸也大家风度地上升到一言不发和只顾低头啃自己的干粮──你一下怎么就成长得这么快呢?过去一个在雪地上跑龙套的角色──就好象我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前两天看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几天过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呢──革命运动真是锻炼人,事实教育你飞快成长──就让我们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发泄口,反倒显出我们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车拉过,刘老坡舅舅的声望马上在我们村里上窜了十个百分点他的棉袄也引起了轰动,刘黑亭李大春就成了两只让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汤鸡。群众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啊,本来因为棉袄我们是和刘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马上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刘老坡舅舅一边──我们开始也像刘老坡舅舅一样有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