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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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 「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 「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 「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满意足──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白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交谈之中永不衰竭的话题。到了临分手的时候瘸老六还不忘严肃地告诉我: 「记着好好查数!」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 「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 「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 「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这时瘸老六倒一点没困一直搓花到鸡叫──像不怀好意的和尚念经一样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这个阶段──当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个著名的理论,那就是: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接着又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要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搓花的人!」
「过去我看够了别人的脸色,现在就是要让他看我的脸色──不要惹我不高兴,谁惹我不高兴,我就打谁、扇谁、扯谁、拧谁、掐谁、撕谁、拉谁、拽谁、拖谁、撞谁、挑谁、踢谁、踹谁、跺谁、扔谁、捆谁、吊谁、礅谁、骑谁、跨谁、摁谁,用烙铁烙他和用大针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现在是对过去日子的重复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转换了,他们是怎样──在一台戏中──和生活和导演达成协议的呢?──他们两个之间对于这种关系的形成经过什么曲折的斗争才达成谅解的呢?过去一个童养媳,如今怎么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过程是什么?如果缺少过程,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从结构上讲已经显示出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中间缺点什么人物性格还是转得太突兀和缺乏铺垫。在排练的时候我们为此向导演提出了置疑──问题是还没等老胖导演开口,事实的制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里说:
「关键是开头呀──面瓜和牵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只要开头把他拿下,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对俺娘说:
「开始的头三天,我都不让他上床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气,现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说:「我也是从已经死去的公婆那里得到启发,当年我五岁刚进公婆的门,她三天不让我吃饭──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打熬得过来?以后还能不看她的脸色说话吗?──现在我三天不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吃饭,他不同样打熬不过来吗?」
又说: 「一报还一报。」
又说: 「一物降一物。」
又说: 「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三姨说完这些,还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说完这个理论,我们也无话可说甚至我们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们对一切不再怀疑了。我们甚至可以撇开无用的导演。三姨,虽然你历经苦难,但是你终于成熟了──现在把你比作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都不过分──而我们和你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在历史上虽然也有苦难但是我们让它白浪费了,我们没有把苦难变成财富,我们没有以眼还眼和以牙还牙,我们没有一报还一报和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于是我们就永远受制于人。三姨,你才是三点论呢。于是戏剧接着就有了10年之后瘸老六编藤筐和临终托孤的结局。你感到所重要的,在三姨这里只是一个平常。她是以那样轻松的口气说出了我们的重要。她是以那样不动声色的从容比较出了我们的缺陷。当三姨30年的苦难没有白受最后让它落脚到瘸老六头上时,我们却永远是三姨而没有找到瘸老六。瘸老六是谁都想寻找的人物,但是你有这种重新开始和翻天覆地的激情和勇气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你又是一个永远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当我们一辈子都在一条隧道里寻觅的时候,你已经拋弃我们在另辟一条蹊径了,你敢于让自己在中年的时候从自身走向反面──而当一个人要走到自己反面的时候,必须像已经死去的鬼一样重新寻找一个自己的替身,这时你才能拋弃你本来的空壳和面貌呢──就像瘸老六之于三姨。而我们不但没有拋弃自己去找瘸老六,我们连以对公婆的颠覆都不敢想于是我们只好抱着自己的僵尸在那里苟延残喘了。──三姨,在这出戏剧之中,你是一个最富有变化和戏剧性的人物──你风风火火和富有激情,你前后反差和卷土重来。本来一阵风沙过去看着已经没什么戏了,现在它卷土重来和劈头盖脸──又给我们杀了一个回马枪,就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猝不及防。看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倒腾着小脚向娘家偷跑的时候,看着她在那里砸冰冼衣和五更倒灶的时候,看着她在纺车灯前搓花栽嘴的时候,谁能想着她后来会重塑历史呢?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就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按照常规和我们自己的经验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三姨就钻了我们的空子发生了变化接着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眼前──本来戏还不怎么好看,现在就变得动人了;本来就是一段平常的血泪史,现在就变得富有新的含义和寓意了──从人物性格的转变看,这是一个谁演谁红的角色,这是一个戏中有戏的人物,谁演起来都会顾盼有神和挥洒自如──她身上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性格的扭曲太有力度了,她前后的对比太鲜明了,本来我们还在佩服三姨的人生和演技,现在我们在佩服三姨的同时,也开始佩服编剧和导演的安排了。老胖娘舅这时也有些得意忘形和借尸还魂,也开始在那里洋洋自得──而且还故意用一种不在意和平静的口气,好象他已经越过了张扬和表演给别人看的阶段,对我们开始的幼稚和现在的悔悟早已在意料之中──已经是见怪不怪──这时他躺在幕后的一块幕布上,打量着自己手上已经修好的指甲,在那里不紧不慢和不慌不忙地说:
「这才叫出水才看两脚泥呢。」
「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这才叫欲东先西呢。」
「知道你们在那里慌张和着急──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呢。」
「以为猪咬人胸脯只是一种苦难本身吗?错了,猪咬并不是为了猪咬,而是为了瘸老六呢。」
「没有苦中苦,哪能体会出甜上甜呢?」
「这才叫戏剧呢。」
「演员再好,还是得听导演的安排呀。」
「我现在不是后悔让她反打和压迫瘸老六,而是后悔当她5岁偷着跑回来的时候,我的鞭子下去得还不够狠呢,猪在她胸脯上吞下的肉还不够斤两呢──本来我要求一两三,现在看来四两四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后来的反差是不是会更感人呢?……」
接着又在那里故作谦虚地说──这时我们看起来就有些矫情了,戏又有些过了──:
「三姨这个角色塑造得也不能说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盖了它一些遗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当三姨后来嫁给瘸老六之后,两个人除了狠毒和压迫之外,在一起好象还有一些温情,这就不对了,如果排除温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剧情会不会更深刻效果会不会更感人呢?……」
我们对他的这种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娘舅也有肤浅的时候。他在导演出精彩戏剧有同时,又开始不懂戏剧了;他在说着狠毒的时候,就开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还怎么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刚刚自己否定的苦难之中还能出什么苦难一样;恰恰倒是这些温情,才让我们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杀人不见血呢,而不是简单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胖娘舅接着又说:
「本来我还是想将三姨和瘸老六的结尾做一些修改……」
让我们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着又说:
「只是后来时间不允许,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罢。」
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你不这样修改也好。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话剧──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点温情。这才有了瘸老六的临终托孤和他手里的藤筐。我们还觉得这样的温情少了一些呢。倒是这样的温情越多,我们越能看到什么叫狠毒呢。越是日常生活,我们越能看到刀光剑影呢。大人物在把握日常,孤独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虽然一辈子──当然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没有让我坐过你所赶的马车,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在戏剧之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是为了显示三姨转变的一个摆设,就好象我们在日常之中为了显示一种社会和历史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种道具一样,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温情和感动,一点也不比马车小呀。甚至,没有你瘸老六,哪里会有转变的三姨呢?你也是戏剧因素中的一根杠杆呢。导演对你的疏忽,就使你在临终的表演熠熠生辉。──导演在有意的时候,我们往往看到了暴露,导演在疏忽和后悔的地方,我们就看到了戏剧的原生。而原生的力量总是大于戏剧呀。──于是当我们看到后来的一岁的俺娘曲折和感人的原生命运而为之感动的时候──本来俺娘在老胖娘舅的戏剧中也不是一个主要角色──他怎么能把一个一岁的孩子放在心上呢?──但也正是他的这种疏忽和不在意,就使俺娘的命运出现了一波三折和一种感人的原生况味。当俺娘后来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你二姨说得对,老胖真不是东西!」
的时候,连俺娘也蒙在鼓里忽略了:她的这一切正是老胖娘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给造成的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的老胖娘舅又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导演,只是在他着意和修改的时候,会使戏剧出现一种直露和偏差。于是等到了戏剧结尾──俺的娘舅作为导演自己跳出现和直接上台也就不奇怪了。这也是黔驴技穷和水落石出的表现。他也有玩火玩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搞人搞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导演导着自己的时候。戏剧里的潜台词和人物的下场以为都是指别人吗?最后他就自己上台演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呢。当然,这才叫行动艺术呢。当我们搞艺术搞到最后和黔驴技穷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躺到病床上还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来临终编藤筐的瘸老六,灯下的光辉和温情那才叫楚楚动人呢。藤筐他当时编了两个,一个用来处理自己,一个用来托孤。当时他的台词是这样的──说这段台词的时候用要平静和不在意的口吻,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的灯光要打出昏惨惨似灯将尽,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我们的瘸老六姨夫就要灯油熬尽了──写到这里我对导演还有一些怀疑,他这样精心地安排三姨的命运,演起来就不怕做作吗?先嫁了一个瞎老五瞎老五死了,后嫁一个瘸老六瘸老六又死了,会让人有一些怀疑:这个三姨是不是有些克夫呢?──这时瘸老六姨夫──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去赶马车──指着地上已经编好的两个藤筐说:
「孩子他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虽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还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没有红过脸。没有红过脸并不像别人传的──和刚才一些台词中说的──那样是你对我的挫磨,你一开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来的10年就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你这样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能替你砸冰倒灶还有些高兴呢。我一辈子活了50多年,可什么时候我有过自己呢?──这才是我谦和和自卑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这个习惯给矫正过来了呢。你不让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让我有自己我倒自己发愁了。你要借我借尸还魂,我倒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拋弃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吗?离开自己我高兴,有了自己我烦恼──说起来人都有脱离和拋弃自己的愿望呀,我们打小做游戏,不就是一个脱离自己和进入──扮演──别人的过程吗?和自己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有着无穷的烦恼,离开自己去扮演别人我们就有着无穷的欢乐。这就是戏剧和艺术产生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当演员的料;我对这出戏唯一不满的就是,导演在这出戏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轻了,不是让我脱离自己远了而是近了。于是当我在舞台上扮演起别人和你演对手戏的时候,怎么能不对你百依百顺呢?──可给我一个脱离自己和消灭个性的机会,于是你说砸冰就砸冰,你说倒灶就倒灶,你说拾粪就拾粪,你说搓花就搓花,你说干什么我马上就干什么,说让我扮演什么角色我就扮演什么角色──这样10年下来,我们怎么还会发生冲突和脸红呢?当然,我在扮演别人的时候也会出一些毛病──一下还进入不了角色呢,一下还调整不过来情绪呢,一下还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跟我脸红,但是你跟我脸红的时候,我却开始把它当成另一出戏──是戏中戏和戏中的另一个枝岔,本来我还在那里着急,本来我还在为了扮演不好别人而在那里焦躁,现在你一脸红和生气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从一个角色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了,一下拋弃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