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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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一下就尴在了那里──但这也表明她就是一个一般演员;比一般演员稍稍高明的是,她会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具不管不顾,她仍按着她原来的思路发展,原来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她仍在从容不迫地说着和藤筐没有联系的台词;她以为这还可以一箭双雕呢,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处事不惊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这时她就回避了别人对她的挑战。但我不是这样,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恰要接受你这个挑战,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况下恰恰要接住你这个藤筐。当然接住你的藤筐发展下去情况也会有两种:一种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当你临终通过自己的阴谋通过两个藤筐把自己由配角变成主角的时候,我就按照你的临终遗言把自己从主角变成配角给你配戏和捧场,给你呼应一把和衬托一把──这样的效果也不一定对我绝对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阴谋还故意上你的当和给你配戏,也可以显出我的大度呢──见得多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不在最后和你争长道短了。──但我明告诉你小瘸六,这种方法虽然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这种办法也会让观众感动──这种结果就是你所期待的──为了这种阴谋的得逞,你还用临终托孤来感动我,但你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同时,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娘并不是这样为了别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时间已经让我养成宁折不弯的性格,我不准备具有这样的气度,我不想让戏在落幕的时候自己由主角变成配角──既然你给我提出了这样一个挑战,你要由西风变成东风,那么我这个东风就一定要卷土重来再压倒你西风一次──这样老娘才能面对你的挑战出一口气呢。当然这样卷土重来和重新改变世界的格局,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也确非易事呢。──特别是在他把藤筐当成既成事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接受他的挑战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难了。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知难而上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事情无可改变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因为藤筐就一定要按着你的思路发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难提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机遇呢──这样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吗?──现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变和压倒你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办法告诉你吧。那就是:本来你不是安排大筐装你的尸首小筐让我们逃荒吗?现在我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一下,也就让你的阴谋彻底破产了。藤筐我还是要用的,你在临终之前把它们编起来也不容易,岂能轻易放过?但是它们的用途我要针对你的思路颠倒一下:小的藤筐我准备装你的尸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来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精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肉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疯狂,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乱套了!」
「既定的情节和情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干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呼喊: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兴奋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乱了王法,我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情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
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情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误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头懂事了,现在知道给你娘报仇了!」
「儿啊,你可长大了!」
「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这时又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才认识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后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杀也是活该!」
「他死有余辜!」
这时我倒阻住了娘: 「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和报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里: 「那你为了什么?」
我冷冷地说: 「为了历史和艺术──或者说,为了自己再当一遍导演!」
附录二:
为了历史和艺术,从俺娘被出卖开始──我们派系在流传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皱皴、弄错、拉下在我重新排练话剧时又给加上,荒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过来的内容有:
一.卖俺娘的月份原来的导演给弄错了。本来卖俺娘是在腊月,匆忙的导演在戏中给弄成了六月──当时他们纯粹是为了赶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顾不得在场次衔接的时候换布景──对于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将同样的出卖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来的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六月份卖人阳光充足,哪里有大雪纷飞之中卖一个孩子出气氛呢?明显违背了历史的真实,也破坏了事实本身蕴藏的艺术养分。怎么会是六月呢?旧姥娘死的时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后,俺娘就被出卖了,不是冬天是什么?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个馒头──二姨在嘴里嚼嚼喂她──过活,手腕上的一块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这是被你出卖的前提,到了戏中你还想用阳光明媚来摭挡你什么罪恶吗?──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两斗谷子卖给了一个人拐子,人拐子从我们西老庄路过,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着这一岁的小姑娘实在可怜,就出了10斗谷子把她收留下来。为了让俺娘好活命──命贱好养──,俺姥娘还让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麦场的一个雪窝里,然后由俺姥娘像拣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捡回了家。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爷爷的后代我们的家族中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为了排斥俺娘的到来,俺二姥爷家六岁的梅宇小姨就让老鼠疮生生地疼死了──这些出卖和收留过程中种种生动感人的情节,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统统给删掉了;本来在恶毒的时候描写一些温情更能显示恶毒,但是他为了自己早一些亲自登场,就把这些温情统统删掉直接露出了白骨。这就显得太直奔主题了,这就显得对我们太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怎么六月腊月都分不清删掉我们的枝叶抬着一个树杆就上场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创面在炎热的天气里不就要溃疡和发炎了吗?苍蝇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吗?孩子不就要得败血症吗?不就活不了几天也没有我们这些后代了吗?──你这是为了缩短剧情有些大意,还是几十年后还不解恨又要将创面由腊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们死地而后快呢?──这就不是作为一个导演大意和粗糙的问题,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艺术上的反映吧?──把戏剧和历史交到这样人的手里我们不放心,历史──连基本要素时间──都没有真实可言艺术不就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了吗?
二.当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后,对于她们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们横向运作和纵向流传的力量啊。现在说省略就省略了,说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为主角在戏中还怎么能站得住呢?──她没有一个成长和转变的过程──可不剧中最后就剩下三姨和导演本人了吗?──这些被他在戏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节主要有:
1.俺娘四岁看疮的过程──在戏中被一笔提过,其实在生活中比这复杂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创面已经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盖上新的血肉。来时耷拉着小脑袋,现在昂起了头;来时不会说话,现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会跟人吵嘴了;本来是一头小黄毛,现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辫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时还跟人打架。据俺姥娘说,那时她女儿已经很有心眼了,与人打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往家跑,边跑边还回头骂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面盆里和面──一边挥着面手,一边斥责女儿:
「疯头野脑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会让你爹打你!」
这时俺姥爷──那个永远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老头──一把将俺娘搂到怀里:
「多亏俺妮的腿长,能一口气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亏!」
可见当时俺娘已经恢复了原气──已经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卖时处于生活边缘的尴尬模样。16年后──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胡子的爹;后来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岁的娘──这时俺娘又形影相吊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还若有所思地告诉我:
「过去不知道没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没了娘,想叫声『娘』都没有答应,才知道自己又成了个孤儿。──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时过着过着就忘了,想着俺娘还拄着拐杖在门口坐着呢,脱口就是一声:『娘,该吃饭了,给你端过去吧?』过去喊这话的时候有娘答应,现在饭盛到碗里门口是一场空,我的泪『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里。──从此三天像心疯一样,不管你在做什么,『忽』地一阵想俺娘,眼里的泪就跟把推一样!……」
这时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俺娘又说: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我老吵俺娘,现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脸!家里纵有千贯万贯,还是不如有一个老娘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个月呢。」
在俺姥娘还没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就睡着了──俺娘有这样的习惯,说着说着她就一个人睡着了,让跟她答话的人有些尴尬──但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来对俺姥娘说:
「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俺爹了。我还是4岁的样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搂着俺爹的脖子说:『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见着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又睡着了。这次在梦里似乎被魇住了,在那里不住停地喊「娘」。我们马上将她推醒了。但接着我们没有问她什么──对于一个失去了爹又刚刚失去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