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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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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知道在我们村庄的历史上,老梁爷爷也是一个富有创建的人──是他创立了我们的村庄,你现在说前无古人是不是也包括他呢?」 
  这个时候牛文海舅舅倒是突然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晚了,你这时意识到什么和不意识到什么已经如出一辙了;可能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着的回答一方面有了理智,另一方面也有些有气无力: 
  「当然,对于他我是十分尊敬的。」 
  接着又为自己的有气无力和意识到什么而生他自己和我们的气,马上挑战似的又对刚才回击道: 
  「就算我对他没有超越,起码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吧?」 
  这句话就有点像30年后白石头那些张狂朋友所说的话了──你已经恭维他是精英了,他还在那里不满地反问: 
  「我已经在精英之上了吧?」 
  牛文海舅舅,这时你可上了生活的当喽──你的憨厚和腼腆已经隐藏了那么多年,现在就不能再隐藏和延伸一会儿吗?──但是不能。我的那么多的朋友们。他们的失败并不在充满艰难的漫长的征途上,而是在瓦房已经建成的最后亮相上。──最后牛文海舅舅已经自我痴迷到这种程度,对于刚刚建成的青砖到顶的瓦房,他不但白天要围着它奔跑,就是到了夜里,也开始一圈圈围着它转──就像刚刚分到土地的农民一样,不但白天往地里跑,五更鸡叫,就开始推着小车往地里运粪或是堆雪──像得了夜游症和神经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说,他最后的死到临头,也是这瓦房给害的呀。他毕生的积累和努力──烈日炎炎下的铲草和吃下几百吨红薯毂辘,最后也只是给自己掘了一个墓坑──如果他是在精英之上,最后他的打倒者和掘墓人也就只能剩下他自己了。 
  牛文海舅舅患病在1969年的秋天。当秋叶飘落的时候,牛文海舅舅突然躺倒在刚刚盖起的青砖到顶、高大明亮的瓦房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大祸临头,他以为这只是一般的感冒和发烧,半夜时分,还强撑着身子继续围着自己的房子转呢;白天还继续到庄稼棵子里去铲草呢;中午还照样不午休呢。担是后来不行了。硬撑的结果,是一次在转房的过程中突然摔倒,接着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吃饭也出了问题。红薯毂辘开始吞咽不下去了。放下红薯毂辘还原粮食,粮食也吃不下去了。嗓子也开始出现问题。拉到县城医院一检查,原来患了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了。已经病入膏肓了。再努力已经没有必要了。这就是苍天无眼──流氓们吃着山珍海味煎炒煮炸嗓子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吃着纯洁的粮食、水和盐最后又纯洁到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程度倒是嗓子出了毛病。那么多吃肉喝酒、杀人如麻的人放下屠刀立地就成了佛,坐在那里吃斋念佛、守身如玉的人忙忙碌碌也穷其一生。这就是人和佛的关系。这就是干净和肮脏的关系。这就是牛文海舅舅和我们的关系。这就是他以身殉道的结果。这时牛文海舅舅一个人躺在高高的新造的瓦房里眼望着天花板思前想后,这时补充他身体养分的就已经不是粮食、水和盐也不是红薯毂辘、水和盐了,而仅仅就是 
  水 
  想着想着他甚至有些伤感:  「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和我做伴的也仅仅是水。」 
  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  「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像白石头他娘舅一样,临死的时候再喊一句『让我吃一口干的』了。」 
  说完这个还笑了一笑。这时他倒露出憨厚的让我们感动的本相来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对牛文海舅舅还处在误会和不解的阶段呢。我们还在那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们以为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瓦房已经到顶了。牛文海舅舅已经得了癌症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戏该散场了,人该谢幕了,这个时候的他除了躺在瓦房里思前想后、解嘲和自嘲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了。但是我们再一次低估了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因为我们忘记了他的历史──他穷其狡黠的一生──于是我们就再一次上了他的当和误入了他的圈套。我们以为他身患绝症就一定是悲观的了。他躺在瓦房里除了想一想往事一定就不会有前瞻了。但是我们恰恰在一个重要的地方忽略了牛文海舅舅,那就是:牛文海舅舅说到底还是一个习惯于进行自我积累的精英,当他要自嘲和解脱的时候,他会露出一种憨厚;但是当他进入积累的时候,他依靠的却永远是前瞻呢;就像过去当他在烈日下铲草的时候,对得意洋洋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穿过的人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这时他心上的是虚无飘渺的未来和瓦房最后这未来和瓦房就真的让他给实现了。他在某地的时候,他的心恰恰不在某地;他在目前的时候,他的心恰恰是在未来。因为我们忘记了历史又一次大意和忘形地抬高了自己而忽略了病中的他,于是到头来吃亏的仍然是我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他的当。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倒是无可救药了。我们以为病中的他已经无可提防,他除了现实已经没有未来,他除了想一想食道癌和瓦房再也想不起别的东西了,谁知道就在我们不注意和对他稍微松懈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他的小女儿牛顺香身上打起主意来了。牛顺香从我们眼前回转过千百遍,怎么我们就没有想起这一点呢?──于是到了他将谜底揭开的时候就像当初瓦房突然矗立在我们面前一样让我们直想拿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他又像上次在烈日下铲草一样,在一个我们最司空见惯的空档下了手。在我们眼睛都能看到的地方,恰恰是他最能够隐蔽行动的地方。他用的是灯下黑。他用的手法还是老一套。我们仅仅因为自己的懒惰和大意,就像当年我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穿过而对他的阴谋熟视无睹一样,对他在我们身边的行动和阴谋再一次视而不见让他轻易得了手。当他将自己的黑手俏俏伸向自己的女儿时,他倒有些暗自得意再一次对我们引而不发。只是到了他临终的最后时刻,他才和盘端出他最后的阴谋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瞠目结舌,于是他给我们和村庄留下的最后挥洒和伏笔说起来比瓦房还要恢宏呢──有了这个手笔和伏笔,接着才有了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这是一次比瓦房还要重大的举措。这才是他人生积累的最后亮相。以前纯洁的汗水和宏伟的瓦房,说起来还是这举措的一个伏笔呢。换言之,如果我们因为他在瓦房上的动作和阴谋还对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有所怀疑觉得他不能和我们老梁爷爷相媲美的话,现在有了这个牛顺香的伏笔和后来我们村庄对于诺言的违背就使他以前说过的狂言瞻语变得恰如其分和天经地义──他与我们的老梁爷爷在历史上坐到一起不是这位置给他带来了荣誉而是他给这地位和已经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带来了荣誉、地位和新的活力呢。过去的位置本来是一潭死水,现在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绿水长流和四季常青了。当然,我们也能想象出当他躺在高大明亮的瓦房里正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切都要过去了,一切都要成为过眼云烟了──突然看到、想起、抓住小女儿牛顺香这棵稻草时的冲动和兴奋。有了这棵救命稻草,一下就使自己获得了新生。在新生就要到来的时候,瓦房和癌症也已经不算什么了。于是他又在那里秘密酝酿而让我们毫无察觉,只是到他临终的时候才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打击和重创。他临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嘲笑。我们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次次咬着钓饵的愚蠢的鱼儿。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终于可以放心而去。他对这个世界不是没有交待。他预料到这些交待会一件件落到实处。如果说他生前的瓦房对于他还只是一种证明的话,那么他的临终遗嘱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控制。而这控制采取的方式又是多么有别于瓦房啊──如果说瓦房还有些虚张声势地话,那么这控制只不过是对世界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女儿──说了一句轻轻的絮语──那就是: 
  「妮儿,在你出嫁那一天,请你带上避孕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只是一句家常话呢──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私房话呢,只有到了真理和预言开始向我们显灵的时候,当这句絮语开始演变成一场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时,我们才知道当初他趴在女儿耳边说的这句家常话的分量和历害了。这时我们上牛文海舅舅的当就是不单一而是双重的了。避孕环不但戴到了他女儿的身上也戴到了我们村庄所有人的头上。当这避孕环要摘下来的时候,村庄违背诺言的行动也就开始了──这时我们的村庄也就获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这个意义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运筹帷幄和处事不惊;你临终的目光,对我们充满着慈祥也充满着不屑与同情。你生的伟大和死的光荣;你对我们的欺骗,就是对恶梦中的我们进行了最大的摇撼和提醒。 
  ……当白石头在那里因为认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开始激动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清一个东西、一个人或是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之间相处得那么平静,当它以真相向我们开始展示的时候──这种平衡的打破马上就让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平和的相处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对和牛文海舅舅今后如何相处也有些发愁。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上帝的来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夹着一个烫金的请柬,请柬上说,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经开业一年了,现在秋高气爽,三天之后──在酒吧开业一周年纪念日里,她想请白石头去喝一杯。白石头这时才对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真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整天只顾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连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给忘记了。连现在是几月几日和星期几都不知道了。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泡着泡着,怎么一下就过了一年呢?日日与吃着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连正在身边张罗着酒、面包、牛排、牡蛎和土豆条的那个腰肢可人面孔也可人的几年前还是你梦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一想到这一点,白石头自己也有些哑然失笑。真是到了人戏不分和执着的地步了吗?真是像牛文海同志那样要拋弃日常生活了吗?真是只能在一个特殊和伟大的事件制造中寻求刺激而忘掉和拋弃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吗?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时候,就是心平气和和幡然悔悟的时候。于是白石头在接到邀请的当天,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当即决定去洗澡堂子冲一个澡──在那里找一个搓背的大爷给搓搓泥,然后再找一个可人的穿著三点式的姑娘给按一下摩──暂时告别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复一下对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后赴宴的准备。恢复一下体力吧。冲刷一下思想吧。洗礼一下感受吧。从复杂回归到简单吧。这时简单就开始复苏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他对简单的向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看来特殊和伟大也不是那么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里的形象马上变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并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简单的光辉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头心中苏醒的魅力似乎比当年还让他如饥似渴。当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让大爷退猪一样地给他搓泥时,他对三天之后都不些等不得了。于是接着在按摩房让一个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时,他的下边就有些按捺不住。斜睨姑娘把他的这种表现当成了别人在按摩房的表现,一下就停住手,开始在那里捂着嘴「吃吃」地笑。一边笑一边斜睨着眼睛问: 
  「先生,你要怎么样呢?」 
  白石头这个时候就有些有口难辩。你能对一个按摩女从头到尾再讲一遍女兔唇的来龙去脉和中间怎么夹着一个牛文海吗?你能说一切与她无干吗?她的手指和身体的运行,不也是一个原因吗?他和女兔唇之间夹着一个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间又夹着一个按摩女──一个下边的表现内容是如此地复杂──白石头这时所能采取的方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对生活将错就错也是我们在处理复杂问题时所惯用的──但这个手法一般是运用在如何驾驭大海之上的万吨巨轮和航空母舰身上,当我们遇到船大难调头的时候;没想到这样一个伟大的经验,现在要用到河沟中的一叶小帆船身上。但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伟大与日常和细末的辩证吧。于是他只好杀鸡用牛刀地将一个伟大的经验运用到如何处理和一个按摩女之间的关系上了。他将错就错地对斜睨姑娘说: 
  「我现在想说的是,能两个姑娘同时给一个客人按摩吗?」 
  斜睨姑娘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看来这是她从事皮肉生涯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提问。但在气氛的感染下,她竟也无师自通地只是从气氛和表情和语言信号的传递上马上就跟白石头学会了将错就错。她在转念之间,就停止了自己的吃惊和发楞,而在那里笑吟吟地说: 
  「我的妹妹现在正好闲着。」 
  于是两个人就会意地相互看着笑了。萍水相逢的人,能这么快地心领神会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话穿过好几个层次的双关语和多关语,人世之间,也只有在这种场合了。这种场合真让人感动。白石头简直想说: 
  这是一个多么人道和让人放松的地方呀 
  ……于是等白石头精疲力尽地从按摩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个同样精疲力尽的按摩女真诚而又无奈地说:  「先生,你各方面都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时白石头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伟岸的身躯──来到了他面前。于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愤怒地说: 
  「我还代表着另一个人呢!你们是两个,怎知道我就是一个呢?」 
  把两个按摩女吓了一跳──认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当然,等他告别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后,女兔唇又越过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他还是那么向往简单和想摆脱复杂。他还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几年前的梦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缘,原来却在这里。这个动不动爱说「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后会怎么样呢?当我们会面在你的法式酒吧里。是在房车里呢还是在卫生间?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房?是在人群涌动的吧台背后后还是在人去楼空杯盘狼藉的现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是一个有情调的人。你是一个住过巴黎的人。你是一个固有的梦想──记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闲走的时候还想起她呢──本来已经淡化现在又被你重新提起于是像老房子着火一样就没个救了。──你是一个不同于按摩女的人而这两个按摩女恰恰是因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带来的──生活的辩证法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她们就是你的准备和开始──虽然她们是庸俗的妓女,你是优雅的巴黎女人。为什么庆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后呢?明天就不成吗?白石头这时竟有些跃跃欲试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准备去赴庆典的西服时,女兔唇的请柬却突然找不到了。记得是放在一个口袋里,现在它却不翼而飞。没有请柬就没有地点,没有地点就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出路,没有出路就没有指望。女兔唇远在巴黎的时候,你们还可以天天通过通信来娓娓谈心──虽然这心谈的也是阴差阳错每个人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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