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周立波)-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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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①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①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好多声音回答说:
“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
“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
“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
“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
“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郭全海又说:
“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说:
“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穷人九千石粮食。”大伙听到这数字,一窝蜂似地吵嚷起来了。都冲着南炕和杜善人挤来。杜善人的老伴抱着小孙子说道:
“别哭,小崽子,奶奶在这儿。”
杜善人被人推挤着。呆在地当中,一声不吱。大伙吵嚷着说:
“说呀,你成哑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还粮,不带利息,先还九千石,咱们正缺粮。”“欠账还钱,这是你们自己定的律条儿。”
“在‘满洲国’,大财阀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里,啥啥也没有,连炕席也没有一领,米还没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猪肉香,鸡肉味,几把刀在菜墩上剁饺子馅子,剁得可街都听着。白面饺子白花花地漂满一大锅,都是吃的咱们穷人的呀。可是你去贷点黄米吧,管院子的腿子,连喯带撵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呀?’那时候,咱们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没存想他们倒欠咱们的血账。”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子里闹得热烘烘,也听不出来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郭全海扯大嗓门叫唤道:“大伙消停点,消停点。咱们挖地主财宝是要咱们的血汗财,是财宝还家。咱们穷人的劳动力造出了房子、粮食,外加金子、银子,都得要回来。”
屋里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像雷轰似地答应着:
“对,都得要回来。”
郭全海用他的叫哑了的嗓门冲栽花先生说道:
“你算一算,他的家当够不够还咱们的账?”
“不用算,差老鼻子呐。”
郭全海对大伙说道:
“杜善人的家当不够还咱们,这房子也是咱们的呐。自己的房子,咱们能清查一下,别乱套,加小心,别摔坏镜子,这都是咱们自己的了,别忙动手,咱们先说怎么处理他?”有一个人说:
“叫他去见韩老六。”
郭全海连连晃脑袋:
“那不行,他不是恶霸地主。”
又有人说:
“叫他净身出户,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民兵催着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动手清查。
有的贴封条,有的落账,有的翻腾着东西。箱箱柜柜都给掀开。花纸天棚给扎枪头子捅几个窟窿,有人站在朱红漆柜上,头伸进天棚顶上,尘土都抖落下来。炕席炕毡,也都翻个过儿,尽是一些破破烂烂,扔半道也没人捡的东西,摔满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说:
“叫杜善人过来,大伙再好好问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问娘们。”
白大嫂子临走,冲郭全海低声逗笑说:
“你说的‘她’是谁呀?”
经这一问,郭全海满脸发烧,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没有答话,连忙挤进人堆里,找着小猪倌,跟他一块堆,拿着铁探子,到角角落落,屋里屋外,去搜查去了。白大嫂子拉拉刘桂兰的手,跟她逗乐了,笑说道:“来来,郭团长的‘她’,咱们快上西屋去。”说得刘桂兰也满脸通红。杜善人来到东屋,人们围住他,民兵说道:
“快把金子拿出来。”
老孙头说:
“我在你家吃过劳金,你有没有,我们都知道。你不拿出来,就没有头。”
杜善人说:
“我箱箱柜柜,都叫你们翻腾了,还有啥呢?”
老孙头挤到他跟前:
“黄闪闪的玩艺,白花花的玩艺,快说,都搁在哪儿?”“哪有那些玩艺呀?你瞅这破烂,”杜善人用手指指破棉絮,破衣裳,说道:“这像是有金子的人家?家有黄金,外有戥子呀。”
老孙头接过嘴来说:
“你娘们平日戴的金镏子,你二儿媳过门戴的金钳子①,你小儿媳的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还有你老伴的金屁股簪儿、金牌子、金表、金砖,趁早献出来,要不价,咱们没有头。”说得这样清楚,杜善人低下头来,但一转念,又抬眼说道:
①金耳环。
“都踢蹬光了,‘康德’十年起,‘满洲国’花销一年一年沉,咱家败下来了,一年到头,除开家口的吃粮,家里就像大水漫过的二荒地①似的。”
①种过的地又荒了,叫二荒地。
民兵冒火了,说道:
“听他胡扯,大地主都是花舌子,带他走得了。”
大伙也都愤慨起来,挤着推着,杜善人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
“你听我说呀。”
老孙头瞪他一眼说:
“听你说,这一帮人又不是你孙子,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还听你说呢。”
说得大伙都笑着。西屋,白大嫂子跟刘桂兰领着妇女追问杜家的娘们,也没问出啥。
这时候,郭全海走进东屋,招呼杜善人:
“你来,跟我来吧。”
郭全海带着杜善人,里屋外屋到处转。小组的人和卖呆的人跟在后边。郭全海支使杜善人干这干那,叫他把箱子搬到院子里去,又叫搬灯匣子,还叫他挪动这个,挪动那个,杜善人搬得满头油汗,胖脸涨得通红的。郭全海手里拿着铁探子笑道:
“你欠咱们粮,不把财宝往外拿,叫你还工。早先咱们尽叫你支使,如今你也尝尝这个味儿吧。”
郭全海嘴里这样说,眼睛瞅着杜善人的手脚和脸庞、动作和神情。不叫他舍财,光要他搬搬箱柜,杜善人心里乐了,累得一头汗,也使劲干。可是,叫他上外屋去挪泔水缸时,他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说道:
“埋汰呀,臭乎乎的玩艺,挪它干啥?”
郭全海催他:
“快,叫你干啥,你得干啥。”
杜善人搂搂胳膊,装模作样,却不使劲,缸推不动,郭全海知道有蹊跷。他和两个民兵把泔水缸抬开,露出缸底泔水烧湿的一块颜色较新的泥土,郭全海用欤b头拨拨那土。土冻结了,拨拉不动。杜善人苦笑着说:
“别费劲呀,这地方还能有啥?”
郭全海回过头来瞅瞅他的脸。那胖大脸庞正由红转白。郭全海笑笑问道:
“真没啥了?”
杜善人笑着,觉得这关要过了,说道:
“我要有啥,不献出来,天打五雷轰。”
这时候,民兵使根木棒子往泔水缸里搅动一下,浑臭的水里,渣子饭屑翻腾着。木棒碰到了什么,叮当响一下。他挽起袖子,往缸里去捞,捞出一个铜洗脸盆来。大伙把缸往外抬,泔水泼在院子里,再没倒出啥。杜善人乐懵了头,满脸春风地笑道:
“你们不信,咱们家里真像大水漫过的二荒地似的。这铜盆咱也不要了,献给农会。”
郭全海站在一边,两撇眉毛打着结。他转来转去,又走到灶屋里放泔水缸的那块地方,用铁探子使劲戳着,土冻硬了,戳不下去。他到下屋找来一把铁锹,使劲刨开缸底那块土。刨一尺深,铁锹碰到了一块洋铁片子,发出清脆的叮当的声响,老孙头是人堆里头一个挤过来的人。他大声嚷道:“找到金子了。”
人们都挤拥过来。看管杜家的人们也扔下他们,跑过来了。人们左三层,右三层,围住郭全海,瞧着他挥动铁锹,土疙疸和冰渣子蹦跳起来,打着人们的脸庞和手背,也都不觉痛。
刨开三尺见方、一尺多深的一个坑,民兵跳下去,揭开洋铁片子,底下是木头板子,再把木板子揭开,露出一个黑鸦鸦的大窟窿,凉飕飕的一股风从里往外刮。小猪倌点着一根明子,伸到窟窿边,叫风刮灭了。他添一把明子点着,这才照着里头满满堂堂的,尽是箱子和麻袋。老孙头跳了下去,在下面叫道:“箱子老鼻子呐,再来一个人。”声音嗡嗡地响着,像在水缸里似的。一个民兵跳下去,两个人起出木箱和麻袋三十来件。在地面上,打开来看,一丈一丈的绸子,一包一包的缎子,还有哔叽、大绒、哈达呢、悠ぁ⒑昶ぁ⑺∶保汲上涑纱�
另外还有一千来尺的士林布。老孙头和那民兵小伙子,沾一身土,爬出窟窿。老孙头拿块麻布片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尽好玩艺。”他扭转头去,看见杜善人,就问:
“你这是大水漫过的二荒地呀?”
杜善人一声不吱。他走到东屋,坐在南炕沿,两手蒙着脸。他的老伴拄根木棒,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一面哭鼻子,一面叫唤道:
“这算啥?也得给人留下一点呀。”
老孙头说:
“拿出九千石粮来,咱们啥啥也不动你的。”
郭全海忙说:
“老孙头,别泡蘑菇了,快套爬犁,一张不够使,吆喝两家中农,套两张。”
别的小组也起出了包拢。从晌午大歪到掌灯时候,横贯屯子的漫着冰雪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尽是两马和三马爬犁,拉着箱箱柜柜、包拢麻袋、酱缸水缸、苞米谷子。还有大块的猪肉,那是从地主的窗户下、井台边、马圈后的冰块雪堆里挖出来的。地主家家都把肥猪和壳囊杀了,退了毛,切成大块,埋在雪堆里,准备过年包一两个月的冻饺子。
老孙头的爬犁拉着木箱子跟麻布袋,上头横放着那只吊死的黑牙狗。东西堆得多,人不能坐上。他在爬犁的近边,大步流星地走着,响着鞭子,“喔喔,驾驾”地吆喝着牲口。半道,有人问包拢是哪家起出来的?他笑眯左眼回答道:
“从大水漫过的二荒地里起出来的。”
人家不懂,他也不解释,又添上说:
“大地主心眼坏透了,花招可老了。要不叫郭团长跟咱老孙头使个巧计,大伙都白搭工夫,啥也起不出。如今眼瞅革命成功了,得给大伙干个样看看,粗粉细粉得给人露两手才行。喔喔,驾驾。”他甩动鞭子,赶着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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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善人家发现地窖的新闻,传遍了全屯。其他各组跟着学样,都背着铁锹铁铲,到屋里院外,把地土翻起。下晚,老初那一组在唐抓子家的后园的雪堆下,也挖出个地窖,起出二十多个箱笼。各组妇女,起先都没有劲头,大伙瞅着地主的穷相,只当真的没啥了。待到起出这两个地窖,她们又窝火又乐,都动起手来,从天黑起,扒开火墙,爬上天棚,脸庞和鼻尖,尽是黑灰。院子里的寒风呜呜地刮着。她们手执松明,跑到外头,钻进猪圈和马圈,用铲子掀着猪粪和马粪,也不嫌埋汰。小鸡叫三遍,她们回去睡,老也睡不着,困劲都跑了。全屯的大地主的院套里,松明灯火的光亮,连夜通宵闪耀着。
发动大搜检的第二天,日头冒花时,老万告诉郭全海,说是萧队长接到七甲工作队的来信,他们从地主娘们的脚上,起出一副金镏子。刁娘们把金镏子套在小脚趾头上。老万临了说:
“政委要我告诉你,搜搜妇道们身上。”老万管萧队长叫政委。
郭全海笑着招呼白大嫂子道:
“你过来,有个好差使。”
白大嫂子笑着招呼刘桂兰,叫她也过去,可是她不来,白大嫂子拉着她的手说道:
“来,害什么臊呀?”
老万站一边瞅着,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问道:
“她是咋的?”
郭全海移开噙在嘴里的烟袋说:
“没啥,白大嫂子逗乐子。”
老万没有往下问,就挤出去通知别的小组去了。屋里郭全海说道:
“有一件事,咱们是不能干的,得你们动手。”说着,就把萧队长的通知告诉了她们。白大嫂子冲大伙叫道:
“老爷们都上外屋去,光妇女留着。”
刘桂兰早挤到外屋,把杜善人家的妇女都带进来,杜善人的小孙子也跟进来了。男人和小嘎都到外屋里去了,炕上地下,光留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外加一些卖呆的娘们。白大嫂子说:
“自己说吧,金子搁在哪?”
杜善人的女人坐在炕沿上说道:
“哪有金子呢?家有黄金,外有戥子,像我们这庄稼院的人,哪里来的金子呀?”
刘桂兰接口说道:
“你没有金砖金条,也有金镏子。”
“哪有那玩艺?”
白大嫂子扭过头去,瞅着杜家那位瘦成麻秆似的低着头的二儿媳,含笑说道:
“你说吧,你婆婆的金子搁在哪?她的金子都是留给他小儿子的,你也捞不着,干脆说出来,免得沾包。”瘦麻秆子连连摇头说。
“她没有呀,叫我说啥呢?咱们家有钱都置了地,底根儿没有过金子。”
白大嫂子又回转头来,冲着杜善人的小儿媳,叫她说出她婆婆的金子来。这个妇女,才十九岁,胖得溜圆,长一副白瓜瓢脸庞。这时候,她笑着说道:
“她金子搁在哪儿,咱哪能知道?”
她婆婆瞪她一眼,瘦麻秆子也冲她做出威胁的气色,白瓜瓢脸慌忙改口道:
“她没有金子,咱们家底根儿没有过金子。每年余富的钱,都置了地。”
这和她妯娌说的一样,只是句子倒了一下。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和别的妇女都笑起来,外屋老孙头问道:
“笑啥呀?抠出啥来了?”
白大嫂子笑着说:
“可不能告诉你。”完了又对杜老婆子说:“要是不说,咱们动手了。刘桂兰,叫她们把鞋子脱下,上炕。”
杜家娘们都脱下棉鞋,爬上南炕。小孙子一个人剩在地下,哭叫起来,杜老婆子说:
“上来,别哭,哭了脑瓜痛。”
鞋子和脚上都搜遍了,不见金子的影子。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到一个角落里合计一小会。刘桂兰过来,冲着瘦麻秆子说:
“把衣裳脱下。”
瘦麻秆子装做没听准似的,问道:
“你说啥呀?”
“衣裳,快脱下。”
瘦麻秆子笑笑,却不脱衣,说道:
“你看你,还没上头,还是姑娘家,叫人脱衣裳,你能抹得开?”
“别罗嗦了,刁娘们,快脱罢。”
白大嫂子也说:
“自家不脱,咱们动手了。”说着,白大嫂子当真带领几个妇女上炕来解瘦麻秆子的衣裳。她慌得瘦脸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