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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全集8中短篇小说 1944年作品-张爱玲着-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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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密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逼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

“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地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

“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

“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

“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么大请过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些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

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人么?“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

“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烟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

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地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女,题着“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乳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史,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着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着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还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说:“会得喜欢他!

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壁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大盆衣服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色落得一塌胡涂,他这也不说什么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抹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么?”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日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么,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闹。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拷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

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干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么?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个?”阿小对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

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压倒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

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蛮胖,戴眼镜。”阿小仿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名叫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人。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么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干菜烧肉。”阿小把筷子头横过去敲一下,叱道:“对过吃的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不去?”百顺目夹了目夹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

“我家两个瘪三,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昵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么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么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

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

“要吃趁现在,待会随你怎么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么?”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头来一把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头书再去玩。”百顺坐在饼干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了两句便问:

“姆妈,读两个钟头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留班呀!难为情哦!”她看看百顺,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

百顺被她睃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奇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起,抬头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

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

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

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各告辞了。阿小送到后门口,说:

“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的。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却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

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的,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还写着“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误。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

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

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吓死人了。”向百顺道:

“呜哩呜哩吵点什么!……说什么!听不见!……发痴了!我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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