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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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吾命如此》十(2)
囚守阴暗的斗室,
修炼幻想的激光,
射穿洞黑的思想。
一天深夜里,我读到了法国作家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当读完这篇小说之后,心灵中的那个由良知和理性建筑起来的人生世界突然地崩塌了,感觉像有一块帘布被揭开,突然发现了人生那极端残酷的一面 :这个世界压根儿便不属于你,它很混乱,也很荒唐;你存在的原因,是因为你是一个受它任意摆弄的木偶;你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去死;你想与世人沟通,结果你却发现,到最后你连和你一起生活多年的亲人也沟通不了;孤独是永恒的,是谁也不可能摆脱的,你一生下来就被吸入到这个黑洞里;在这个世界上,你合理的表情,只能是冰冷、麻木和无所事事。《局外人》是西方“黑色幽默”的代表作,一经出现,就在西方社会特别是在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了很大影响。加缪和萨特,这一对被西方社会一直看作是存在主义的双臂人物,其思潮在中国风行一时,与我们那个时期的社会政治因素不无关系。
我独在深山,疼痛在我内心的更深处。
读完加缪小说的那天夜里,我像中了魔法,忍不住抱头狂叫,在十平米的小屋里发疯奔走,甚至想点把火烧了所有的书籍,但等我真的点起火来,看着那些书籍,却又不忍心了。要知道,如果没有书籍相伴,在这荒凉的深山里,我会更加呆不下去。后来,我只烧毁了我所有的信件,包括一些写了多年的很详细的记事本。我开始有意识地与世隔绝。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外面都很少有书信往来。虽然表面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仍旧平静,我客套着,很有分寸,却让我的朋友渐渐感到了寒心。但我已经决意将自己放在局外,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我吃惊自己,怎么没有更早地懂得这个道理?
之后不久,我对自己心灵中的这种思想进行了彻底清理,似乎又觉有些问题,这个不久之前刚刚让我兴奋不已于发现了它的道理,转眼便又被我温和地否决了。其中重要的原因是,我是个善良人。没有善良的支撑,我做人的一切都将会随之坍塌。尽管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他是他,我还得是我。我还是得相信,是善的东西、阳光的东西,支撑着这个世界。
不过,经过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
美妙的自然会点燃人的情欲。
在武装部里,有几个家属没随军的老同志,他们吃完晚饭便立在武装部的大门外,两手插在裤兜里,为的就是看一眼粮站的那位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儿下班。见人家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前匆匆而过,这才转身回各自的宿舍,这种注目礼简直可以说风雨无阻。话说回来,那女孩儿也的确生得柔美、漂亮,散发着成熟女子的馨香。我没有他们这种坦率。这些芸芸众生似乎比酸蒙假醋的文人更接近真理。在爱欲方面,我一直被厚厚的虚伪包裹着,内心燃烧着火焰却怯于行动。我的恩师赵奚向先生也是如此。有个娇媚的少妇,送了他一袋葵花子,他珍藏在抽屉里,一直舍不得吃。朋友风马嘲讽他,说他是“日服两粒”。话虽说得夸张,但情感这东西,我想是真的。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只有图书没有女人。深深的孤独压抑着我。
我分析自己,在恋爱经验方面,我始终是少年式,负载的心理却已步入了中年。这与我个人所受的教育,以及从小在父亲和四个哥哥组成的男人群体里长大,缺乏母亲或者女人的爱抚,不无关系。这时候,我想,自己若要在祁连山里这样长久地呆下去,这一切将更无指望。
那一段日子,我写了许多情诗。
这之前,在西宁市,我结识过一个女孩儿,因写作的缘故,常在一起聚会,我几乎爱上她。在那些漫长的夜里,在土屋昏黄的灯光下,我曾那样忘情地偷吻过她的照片、她的自画像,而她,却是第一个让我痛不欲生的女人。不过,这个曾经对我美目巧笑的城市女子的确是无辜的,罪责在我。她欣赏我的才智,却接受不了我的相貌。在这种由文人雅士构成的圈子里,有那么多情场老手和风流才子,面对女人,表现着他们的妙语连珠和才情横溢。而我,土里土气的模样混杂其间,仿佛一头截去角的山鹿,既滑稽又可怜。一时间,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痛苦得无以复加。而我的身边,一位已结婚生子的朋友却频施手段,勾引这个勾引那个,并屡屡得手。总之,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里,上帝只给我一颗心,却没有给我称手好用的武器。在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出息,是个无用的东西。
不过,还是自然这个最伟大的母亲,伸出手拯救了我。它让我懂得,人世间除了女人的爱抚,还有另一种更为深刻的爱。
春天一来,祁连县城便被一道树木葱笼的绿色夹裹在山谷里。它的东面是卓尔垛山,西面是牛心山。牛心山终年积雪。月亮底下看它,它像是飘在头顶的山峰似的,既壮美又神奇。当地人将它看作是神山。卓尔垛山也是,它像是一堵墙壁,矗立在你的面前。落日照射下,它那绛红的山体陪衬着五颜六色的花树,美得简直让人吃惊。优美的景色缓缓地融解着我的孤独,让我如痴如醉。一天,细雨绵绵,屋外的花坛里,一支玫瑰婀娜地开放着,婷婷玉立,花瓣像绒布一样,那样的娇嫩,我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感觉她也像人一样在看我。想到她如此梦幻般的样子会转瞬逝去,我不禁怜惜起她,感慨起岁月匆匆,泪水竟忍不住落下来。
第三部分《吾命如此》十(3)
是的,大自然给你的爱,给你的生命活力与韧性,给你胸襟里的那种清秀与阔大,这是什么样的学习与实践都代替不了的。这也是一种修养,一种很高级的修养,这种修养常常是在不知不觉间进行的。现在城里的许多年轻人,我看都需要补上这必要的一课。与自然对话,这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所能解决的。你首先得生活在其中相当的日子,懂得自然给你的压力与恩惠。当然,你最好能找到一位爱护你、并切实能带着你与大自然交会通感的老师,在他的引导下走进自然的怀抱里。
我的山人朋友即是这样的人。他带我一起去看他家南面的大沙壁,一起进到祁连山的深处,去领略幽密的林地和咆哮的河流。我们一起,大到研究探讨山体和云彩的光泽,小到观察领悟小草弯曲的叶茎……这一切,都使我获益匪浅。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懂得了在体验大自然的时候,必须得学会接受大自然的严酷,在狂风暴雨中骑马,在星空下恐惧地赶路,在严酷中领略它无比巨大的美感。
倘若真到了这样的大自然里,必会有另外的奇迹出现。拿我来说吧,身体不太好。十八岁正长身体的时候,却遇上饥饿的岁月,天天吃粗咽杂,很快便被胃病纠缠住了,多年一直不得脱身。在武装部里工作,每人每年必须有两个月深入基层,这个深入基层可不是咱们内地人的下乡,而是要进草原,去到那连祖宗的祖宗都没见识过的环境里生活。这会让你感觉一下子倒退了千年,又回到游牧的状态里,穿皮袄睡帐篷。起先,我是带着深深的恐惧心理下去的,但当我到了扎什土草原,住进支部书记文革家的帐子里,我却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大块的羊肉和绵稠的奶茶起初看得我直发毛,真担心我的胃会出问题,然而出人意料,许多天过去,我的胃不但没出现问题,反而比以前更健康了。与草原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汉子们在一起,真是一件痛快的事,尽管他们一有机会就嘲笑我的文弱,开我的玩笑。不过,我也有一手,我拿扑克牌给他们算命,玩儿一些小魔术,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里竟被我唬住了,以为我真有什么特异功能。那些日子,夜里给文革的家人玩儿扑克魔术,很晚才睡,但非常有意思。很快,我的脸便在草原季风的吹拂下粗糙起来,草原上强劲的阳光把它晒得比真正的草原人还要黑,我的身上也开始虱虮成群,但这都算不了什么,要知道十年前我身上的虱虮并不比这时少,而我这时的心情与昔日却有天壤之别!想一想,真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岂不是也很愉快?那一刻,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九五七年“反右”时,那些被打下去的知识分子,他们生活在平民百姓中间,却没有彻底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大地的确充满仁慈。自然是母性的。
一连数日在草地里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弄不清今为几何,几乎与世隔绝。时间一久,竟感觉真像进入桃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里了。那段日子,我没有读书,也不用与人应酬,常常一个人在草地里徒步行走,试探着看自己到底能走出多远,或者翻越一座又一座草山,幻想着也许另一座草山之外,有着为人不知的绝妙景致。一天,我又一次翻越草山,想走得更远一些,一座又一座,也不知翻越了几座,我到了一片十分幽闭的山坳里,看到了许许多多奇异无比的花草。这花草在开阔的草地里是见不到的,它们不会生长在那里,而只能生长在这牛羊和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在一片明镜似的水洼旁驻足,突然那水洼像镜子一样让我看见了自己纤毫毕现的倒影。我吃了一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回想我这一生,我悲观吗?
是的,我得承认,骨子里我是个悲观的人。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可逆转的宿命。除此之外,我对人类的善,似乎不能保持持久的信心,或许童年的经历,构成了我太多的怀疑。我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断地奋争,我努力了,我很现实,这一点我继承了黄土地老农的秉性。对于虚幻和瞬间即逝的东西,我不大去理会。我走过的人生路,大都是认真而结实的,我不敢欺妄,也不敢喧哗。我从来都是以诚实和善意面对这个世界。的确这样,哪怕是社会中那些最底层、最末等的人,我都不敢贸然侵犯,或表示出些许的睥睨……然而,我发觉,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到处都充斥着虚伪、充斥着侵害,正义和真理竟难施行,个体生命竟弱小得一如自己小说里描写的那些残疾儿童一样。
那片洼地里的气氛,也确实有些怪异。它灿烂得无声无息,也美丽得无声无息。它让你感觉如处世外。要知道,在过去无数个身处逆境、心灵情感无以倾诉和依托的日子里,别的人可以对自己的父兄、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女人诉说,以发泄苦闷,而对我,则几乎都不可能。我在潜意识里可能也想过,假若有一处幽闭的天地,能让我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下痛哭一场,那该有多好啊。这样的地方我终于找到了,这一次。我要痛哭,畅快淋漓地痛哭,不再只为我自己,而是为这人类生存的尴尬的世界,然而,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竟怎么也哭不出来。我坐在那里,长久地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默默地,或许,我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倾诉出深埋于我内心的悲苦。
第三部分《吾命如此》十(4)
世人啊,你们建立的这个世界,太让人失望了!
一般来讲,人们都有一种在自个儿梦境里才能表白的情绪。或许因为我是一个特别能压抑自己感情的人,这种自哀自怜的情绪在我并不多。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我闯荡黄土地之外的世界之前,就有了一种使命感。这使命感,让我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倘若没有这使命感,我的存在会立即失去勇气,也失去意义。
其时,我也终于明白并坚信这样的事实:实际上,在现实世界中,对于以实现个性价值为努力目标的奋斗者来说,结局从来都是悲剧式的。然而,这种长江后浪推前浪式的悲剧,却并非没有意义。人类终将以他最原始的动力,寻找到最终正确的结论。过程中的着力点或许有偏差,但因它运转中的博大精神,在面向人类未来的途中,包容了一切。我认为,能够随时随地将个人与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结合起来,这当然最好不过,但是,时常经验的却是这样,个性的生存并非每时每刻都能像一滴水那样,能本生本分地融合于群体与民族的激流中,更何况从许多历史的经验教训看来,将民众当作河流的比喻,恰恰并不适合于较之更为复杂的现实,特别是真理的面貌。它的错误在于,将人类复杂的精神规范在人智所能想像的圈子里,常常会堵塞天才灵光的悠然闪现和历史机缘的偶然赴会。因此,还是赞成让我们人类多一些个性,多一些偶然,多一些异迹吧!哪怕历史真的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但对其中的某些人,无可逃避的选择仍然是逆流搏击。这里面包含你个人所有的挫折和苦难,但同样也包含创世者给予每个人无尽的荣耀和惊喜。世界得宽容个人,个人得原谅世界。感悟到这里,我从精神上忽然得到了极大的解脱,极大的愉悦。
一瞬间,我看到了神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