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2-穿越时空二十年,对话王朔: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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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廊上来回巡视,让学生感觉他们好像不是在学校而是在集中营里。有学生阴损地总结说,自打他结婚后就没见他笑过。他还擅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躲在教室后门窗外,碰到学生上课与年轻压不住阵脚的女老师捣乱,或者考试看手掌心之类的作弊等行为时,他会像阵风一样冲进来,一拍桌子,一声怒吼,搞得犯了规的学生如丧家之犬。最恐怖的还是有一次做眼保健操,当“为革命保护视力”的音乐起来时,所有的人都闭着眼用手在脸上瞎掐摆乱倒腾,只有大嘴没有做,他偷偷睁开眼到处看着玩,结果,非常惊恐的发现教室后窗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黑黢黢的,异常严峻冰冷,正是“盖世太保”的,他马上闭上眼睛,狂揉一通,心怦怦乱跳。
盖世太保通常在周二下午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他的一句口头禅是: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好像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暗示学习纪录得经常抓,天天抓。他还有一句经常念叨的口号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不是我辈怕考试,而是考试怕我辈!后来,有个同学的父亲知道了这口号,说这是文革口号改的,原句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在念口号的时候,有两次很不凑巧,街上有几个中年妇女再用上海话大声街骂式聊天,还有两个喇叭裤党正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张行的歌招摇过市,“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好像感到了污辱,伸出头去,蔑视向窗外白了一眼,小市民!小赤佬!
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总是扣着。同学们打心眼里担心他吃饭会不会噎着。
期终考试来临之前,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疯狂地“备战备荒”、“高筑墙,广积粮”,老师则在考试前对教室进行“坚壁清野”、“三光政策”。大嘴把铅笔削得很尖很尖,发挥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的精神,拿出王羲之自创书法的劲头,学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书法,他开创了在一块小小的白橡皮上狂抄二十多个英语单词的纪录,如revolution (革命),worker(工人) ,peasant(农民),soldier(士兵);他抄得最后一个词是fuck;大嘴的一个同学,爹是厂里木工车间的,他居然偷用父亲的木凿子在桌子上开了个小洞,洞下面放着一张抄满笔记的横纸条,每当考试考到关键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叹一口气,装着做不出来的样子,摇摇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思考,其实眼睛在小洞里面狂看资料,过了不一会,就似乎来了灵感,爬起来一拍桌子,在考卷上奋笔疾书;女同学们也不含糊,发挥团队优势,考试前先分头抄写必考内容的纸头,提前叠成纸飞机放在抽屉里,考试时,某个同学故意先掉个铅笔盒吸引盖世太保类的监考老师注意,趁监考老师转过身去,其他人进行地对地、地对空纸飞机飞行。
法式教学楼的走廊上面用白色石灰水刷着一句响亮的口号:坚决抵制精神污染!五讲四美三热爱!那白字在水泥墙上分外触目惊心。
走廊的尽头是男厕所,那是丝毫没有五讲四美的地方。大嘴和同学们在小便池畔小便的时候,总是一边尿一边得仓皇四顾。因为,趁小便的人正忙着小便,恶作剧的同学会悄悄地靠过来,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背后突然怪叫一声,猛提一下他脱下来的裤子,正在小便的同学顿时惊慌失措,一哆嗦,尿断断续续的,搞得满地都是。所以,在无人的小便池旁,独自方便的男同学总是很警惕,像老猎人一样,不时回头看一下后面,提防着恶作剧的人溜进来。
教学楼的外面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操场,边上摆着一个水泥的乒乓台,放了学,球技高超的李大嘴插着腰,悠然自得地和对面两个人对打,他忽长球忽短球,一个打两,两个人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有时候,大嘴还大吼一声电视剧《排球女将》中小鹿纯子的“晴天霹雳!”,把球重重地扣过去,由于水泥台面太硬,乒乓球一会儿就破了,但是,他们不管,照打。那时候《排球女将》是人们全部的生活,干啥事都和排球有关系,百分之九十的同学的人生理想都是成为一个排球运动员。排球太贵,同学们只好找乒乓球来解渴。碰到对家比较厉害,一个反手弧旋把球打回来,大嘴会再大吼了一声“流星赶月”,劈手把拍子冲球挥去,一次,正好打在乒乓板的边上,那个破球被打得飞得老高,直飞进紧挨着的一间教室里面,里面传出某个女生的一声怒骂。
大嘴和同学打完乒乓球,就一个人去滑扶梯玩。
这所教会学校唯一的特色是有一个从四楼一直通到一楼的木头的大旋转楼梯。他的课余很多时间都是在这个旋转楼梯上度过的。他身体靠在扶梯上,从四楼骑在旋转楼梯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然后再咚咚地跑上去,再滑下来,这骑躺在楼梯上旋转而下,眼睛看着上方旋转的世界,感觉像飞一样,后来很多年后看了某部著名外国片子那个经典的船头飞翔的镜头,他一直觉得是抄袭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那天,下午放学后,他正在骑旋转楼梯,一个叫大头的高年级同学突然叫住了他,“小嘴,你过来”,他很轻蔑地喊他,“来,小赤佬,给你看个东西!”
很多年后,大嘴回想起这一刻,这声叫唤,居然对他后来的人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是从哪一刻起?人生开始充满各种不可预测的偶然。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第一部分第2章
当时,大嘴受宠若惊,因为高年级的学生通常不愿意搭理低年级的,况且这个大头比大嘴要大很多,据说原来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好像一直没有工作,就总是在人民路上混着,只是还常常回到学校里面找人玩,于是,很多人都认识他。
大头俨然已经是个小青年了,头发披着,戴着蛤蟆镜,穿了一条喇叭裤,街上最时髦的那种“小阿飞”打扮,就差手里拎一个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靡靡之音招摇过市了,大头还买不起,据说,买得起的哥们儿都晃着那破玩意上南京路去炫耀了。
大头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不叫大头。
他叫侯建国。
在大嘴眼里,他总是人民路上的追风少年。
那年,人民电影院上映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一时间万人空巷,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让所有的人都对武功高超者佩服不已,全国兴起一阵习武热。弄堂里小孩你追我打,拳来腿去,并不时传出嗨!嗨!嗨!的大吼声。侯建国也是如痴如醉,他钻研了一番,又读了几份地摊的小报,知道武功高超者不爱用锤、枪或者其它怪里怪气的武器,大都使用棍子,而棍子中最厉害的是双节棍,堪称冷兵器时代最牛B的,双节棍舞得最好的是李小龙,因为别人是单手双节棍,他是双手双节棍,宛如左右互搏的周伯通,佩服啊佩服。
据说侯建国还写信到河南省某武术学校去邮购了一本双节棍教材,没多久,他收到一本发黄的油印小册子,《双节棍十八式》。他挑灯夜读,里面介绍双节棍软中带硬、柔中有刚,携带方便、近战威力无穷,直看得他连连点头。
他家小,他只好每天起个大早,在人民路人行道上自学双节棍。自学双节棍先得买个橡皮的练,否则一上来就用木头的或铁的练,会把自己打得鼻青眼肿的。
那时候,正好夏天,人们常常看到他在清晨的时候赤了膊,摆了弓步在人行道上,背景是路边围墙上用白色石灰刷的口号“争做四化有为青年!”“一定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通常他一招双手擎天,两腿岔开,双手高举橡皮的双节棍,紧接着冥思半天,可能是从大脑内存调取书本上的资料,突然,大吼一声,乌龙翻腾!身体往前一窜!棒子挥出去。紧接着又吼两句,苏秦背剑!或者白蛇吐信啥的,橡皮双节棍上下翻飞,当然,偶尔也会不巧在自己脑门上敲一下什么的,竟也浑然不觉。
好像有天清晨,侯建国在马路上使他最拿手的“白蛇吐信”,也就是一节棍举在上面,另一节棍荡在手臂下面(别人看不见),突然啪地一翻,下面一节棍像蛇信子一样吐出来,击倒对方,结果那次他击倒了一个倒痰盂罐的老太太,那老太痰盂罐撒手一丢,手捂着胸口满地打滚,臭水在街上横流。
他学会了双节棍,就在人民路上特横,前些年,他中考前,参加了一次人民路北方移民学生和上海本地学生打群架活动,他挥舞着双节棍冲锋陷阵,连连发威,结果,不知被谁从后面偷偷蒙了一棍子,当场倒地。众人大呼小叫地抬去医院缝了几针,好一阵子,才出来,但是头上顶了大包,远远看上去头好像大了一节,大伙从此改叫他大头。
眼前的追风少年大头,已经是追风小青年了。
他冲大嘴努努嘴,神秘兮兮地说,跟我来吧。大嘴发现他的眼睛很红很红,比兔子的眼睛还红,像兔子的眼睛害红眼病后又被狂揉了几下。他想问他的眼睛怎么了,他动了动嘴,没有问出口。
他跟着他来到学校楼顶的晒台,只有一些老的欧式建筑才会带一个这样的晒台。看门的老头把通往晒台的门锁掉了。一间教室的气窗还开着,两人本想来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翻过这气窗,结果不成功,只好连滚带爬地过去。
两个人终于站在晒台上。
晒台上有一些许久未扫的落叶。附近里弄房子的楼顶灰蒙蒙地一片。
大头说,给你看个东西。
大嘴一片茫然地看着他。
大头把衬衫从喇叭裤里扒拉出来,几张皱巴巴地信纸也跟着掉了出来。看来,他对这东西特别当心,贴着肉放。
他拣起来,这是上海第十七毛巾厂的信纸,上面用蓝墨水密密麻麻抄满了小字,那些字写得歪歪斜斜的,抄得人看来手上没力气,不过,一撇一划却很清楚,有些字明显沾了液体后有些化,于是又被描了几笔,还有写字写得太用力,把纸头都戳破了。他第一眼就就看到一句“阴毛在风中微微摆动”,再看下一句“曼娜的胴体在床上轻轻地颤动”,他的心马上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有谁在心房旁装了一个扩音器一样,再通过四个大喇叭,咚咚地几乎要跳出来,他向晒台的四周张望了一下,似乎四面都是望着自己的眼睛,以及街上的人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心房在剧烈地跳动。
大头突然拍了一下大嘴,更把大嘴唬了一跳。知道嘛?这就是《少女之心》,全中国,全上海,最禁最禁的禁书了,我抄了一晚,才抄了7页,你看我眼睛红的。想看嘛?别光淌口水啊。借你看了。
大嘴恭维地说,你的字倒写得不赖啊。正打算把这几张信纸往口袋里放,大头按住了他的手说,听人说你抄蝇头小字有一套,考试前能在一块橡皮上能抄鲁迅全集,是不是?所以,你看这个得有点代价,你得接着帮我再抄几套,我抄不动了,我好几晚都没合眼了。我想换点钱花。
大嘴呆呆地看着他,没说啥。
大头说,小子别外传!否则你就惨了。
从晒台回来,他捂着口袋,口袋好像装了个猴子,担心它突地就跳出来。
他几乎是屏着一口气一阵小跑跑回的家,把门砰地一关,翻看第一页,看了两行,他发现自己下面有东西在慢慢地直立起来,像种子在春天的土壤里一样,再看了两页,直立起来的东西,实在胀痛得厉害,心里像团着一团火。老妈这时正好来敲门,儿子!吃饭!儿子!休息一下,书别看太久了!他慌里慌张地把几张十七毛巾厂的信纸望语文课本里一塞,老妈已经推门进来,说,你在干吗?吃饭!大嘴下面直立的东西依然没有退潮的迹象,狼狈不堪,只好弯下腰,做出捂住肚子的样子,说,肚子疼,不吃了。老妈关切地走过来,摸了一下大嘴的脑袋,说,疼得厉害吗?让妈看看,大嘴慌得说,没事没事,一会就好,你先出去会,我想一个人躺会儿。
夜深人静,终于把那几页纸一口气看了光。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这是在社会上流传了十多年的书了,但是只闻其名而已。那七页纸或许只是一个故事的局部,内容大概是说一个叫曼娜的女学生回老家,正好遇见多年未见的表哥,充满诱惑的夏天夜晚,青蛙嘶哑地叫着,表哥经常坐在窗口的凳子上给她讲故事,汗津津的身体充满异性的香味,风驰过来,每一个细胞都抖着身体舒展开来。有一天晚上,她偷看了表哥洗澡,并且被表哥的身体所吸引,还有一段对身体器官的细节描写,之后,她自己洗澡,又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一番描述,基本上就是女性生理知识普及课,外加点文学描写。后来就是两人就莫名其妙地不可救药地粘在一起了,后面有些性描写。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可能只是属于略带一点点色的、启蒙阶段的情色小说,或者属于普及性知识和性教育的故事读本。但当时大嘴想,这就是黄色,毒草,而且还很堕落。校门口不是挂着“反对精神污染”的宣传口号吗?
嗯,这就是精神污染!
但是,咋精神污染的东西就这样吸引人呢, 比鲁迅的鬼玩意好读多去了。
不过,他能肯定这本抄本的前两个抄手都是男的,他对表哥洗澡的那段觉得没有劲,用了省略号,而对曼娜洗澡的那段抄得很详细,很细致地写水在胴体上往下流,而且很多话明显不是一个作者的连贯表述,可能不少是抄录者自己添加的,或者说是“再创造”,这是手抄文化的一个特点。
例如,“表哥慢慢地把手伸过去,从曼娜的胁下滑过,停在曼娜的腰际,指间仿佛触及一个极其柔软的温玉,她的身体一颤”写到这里,气氛是安静的,读者屏息凝神,突然,你会觉得作品笔峰一转,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捣了下曼娜的胳肢窝,曼娜被咯吱得笑起来,笑得胸脯一颤一颤的,说,你真坏!”这段明显是哪个手抄者的“狗尾续貂”,品位低俗,声色流于外表。紧接着的后面又是原作者的笔法,马上归于宁静的描写,夏夜的气氛四合,渐渐加剧的呼吸声,两个身体纠缠在一起。
也许,手抄本文化的最大的特点是——人民的文学,因为不少抄的人,自持文字功底深厚,对原作进行再创作再加工,宛如画家达利给“蒙娜利莎”加上两撇小胡子,使得不少手抄本具有集体创作的嫌疑,所以称人民的文学一点不过。另外,手抄本流传一久就变得和原作面目全非。据大头吹嘘,他自己也添油加醋了两段。大嘴心想,这个大头同学文史地门门挂红灯,错别字连天,居然倒能够对手抄本再创作,打死也不信。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第一部分第3章
当天晚上,大嘴连看了七八遍,最后想起应大头要求,还得再抄几遍,他就半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张大了嘴,把钢笔的笔头倒过来,这样字能够写紧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抄得特别认真,才抄完四页,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于是,一边甩手,一边休息一下,顺便连起来总读一遍,欣赏自己的书法。
小屋灯光一宿没灭,天亮时分,头昏眼花,金星直冒,他想走到窗口透口气,已经累得不行了,推开窗,看到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