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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处不胜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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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有趣的是你!”成浩端详着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庞,缓缓地说:“每次
见面,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这个谜底很简单,猜出来便索然无味!”凌云不加思索地挥挥手说。
  他们离开人群向厂门外走去。那里有一片逐渐低矮下去的河床,河对岸高远深
邃的天空下,那些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的丘陵、平川和梯田,都被夕阳染上了千变万
化的色彩。
  “哎,我好像在梦中来过这里!”
  成浩收住脚步,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明起来……
  凌云从侧面打量着那个洒满余辉的英俊面庞,小心翼翼地问他过去是否吃过不
少苦?许多同龄人表面看去像是命运的庞儿,实际上都无法逃脱那场浩劫和磨难,
对不对?
  成浩移开眼睛去看身旁光秃秃的黄土岗——那片劲草正为了生存而咬定山石不
放松。他控制住自己,轻松地表示,可以考虑满足她的一部分好奇心。
  “你忘啦?这里有个女巫!”她笑着冲下斜坡,才回身扬扬手,“一切都不用
你坦白交代,我自会道出前生后世!”
  这爽朗的笑声像含有一股魔力,成浩不由自主被吸引到河边。刚收割的的庄稼
地使人顿生开阔之感。
  成浩迈开两条匀称的长腿上了田埂,笔直地站在那里凝望河对岸,心中陡然聚
起许多感触,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都在脑海里连成片,结成网了……
  凌云的脸上已浮出现诙谐的笑容,口吻也变得活泼俏皮了:“大经理,听我慢
慢道来!”
  她字斟句酌地说着:他那么会骑马,当初或许在军垦农场之类的地方呆过。令
尊当年好像是个“走资派”,直到被“解放”他的境况才随之好转。先是推荐上大
学,然后又分回北京,再接着留学国外,连连高升……现在嘛,由于仕途艰难,他
常居安思危!
  几乎被这个女人看穿了一切!成浩惊诧地抬起头来。
  “不!我并不认为自己现在就安全。”他一语双关地回答,并且严肃地端详着
她,眸子亮得出奇。“凌云,我腻烦官场中的一切,不愿处于目前的高位,你相信
吗?”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权力乃是一切男人都真正渴望追求到
手的东西,你不可能特殊!你现在期望超脱,正是因为你已经拥有了权力。”
  他脸上浮现大彻大悟的笑容,心却隐隐地颤抖起来。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苦恼,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欢乐。”凌云半开玩笑地一歪头,
“我想研究你也正因为这一点。”
  “哼!明天我如果一落千丈,你又会怎么样?”他刚说完就抿紧了嘴,透心彻
骨地不安——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竟起了一层层褶皱,像怕得不到理想的答复。
  凌云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眼光里有着许多与本人不相称的成熟和机智。
  “那时我会对你更感兴趣!只有命运坎坷的人才值得我研究。”
  成浩无言。
  夕阳泻金般地罩住他,使那个场面更加辉煌动人。
  承受不住原野的寂静,凌云的话竟如喷泉般涌出:“哎!你可别再把我当作什
么女巫啦!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这么封闭自己,希望你能够活得更加真实。”
  “你当然不是什么女巫!不然,怎么没发现我与这片土地的血缘关系?”
  凌云不解地眨着眼睛——这又是段什么秘密?她怎样才能掌握?
  会后安排的牦牛资源考察横贯翠华山和碧落海。成浩虽然知道这样做未必妥当,
但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妨客随主便了。
  对于久居闹市的人来说,翠华山无疑是一座人间仙境:险峻挺拔的山峰颇有气
势,长满了陈年苔藓的青藤遮天蔽日,溪流在高大笔直的杉木下闪着刺目的光,山
谷里的风总在不断盘旋和回荡着,像是鸣奏一曲幽深的大自然交响乐……
  多久不登山了?成浩用手帕擦着自己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按住早就“卜卜”
发跳的心脏,游兴酣畅,洞察细微:那些奇形怪状的野生植物,那些遭受过雷击和
火烧的大块儿残根,那些铺满石灰岩的鲜花与攀附在树身上的寄生蘑,都显示出自
然环境生态平衡的严酷,万物竟是这般长长息息!
  山顶只有一座不知建于何年何代的寺庙。庙里的巨型鎏金泥塑,门外的几棵鳞
皮斑驳的老树,以及挂满枝头历尽风霜雪雨的褪了色的经幡,看去都是那么神秘、
萧条、飘逸、安详……刹那间成浩就被这里的荒凉气氛所感染,诱发一种如堕仙境
般的了悟。
  下山时凌云乖觉地落在后面,和他一道远远地离开了人群。她总是洋溢着一派
生机的南国普通话,就如同那条穿过苍翠树木汩汩流动若隐若现的小溪,在青苔上
吟诵,在峭壁上欢唱,在川涧中喧哗……
  成浩预感到自己掌握不住谈话的方向了,它终于朝着早已担心的危险地段滑落。
一个活泼可爱的女人出现在人生路上,是像一颗明亮的星辰那样温暖着他的心灵,
照亮了他的生命,还是像一只虚无飘渺的号角将他引往崎岖险峻的山脉,乃至悬崖
绝顶?有几次他想加快步伐跟上人群,但凌云总似有意无意地挡在身前,最好他只
好横下一条心,索性由着她吧!
  凌云突然问他:“为什么到这偏僻的省份来考察?地远天荒的,值得你总经理
走一遭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才干脆挑明了:“选个偏僻的毛纺厂考察引进项目,
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除此之外还考察什么?”她结结实实地问下去:“风物?人情?两者相比谁
的吸引力更大?”
  “没有考虑过,也许两者都值得考察吧!”成浩站住了,清新潮湿的空气刺激
着裸露在外的皮肤,野花和鲜苔的芬芳也浸入呼吸,“当然了,人们更容易被大自
然所吸引……”
  “当然了,与高山峻岭比较起来,人显得多么渺小!”凌云明显失望地折下一
根干枯的树杈子,动气地抽打着两旁无辜的绿叶。“就连最卑微的欲求,在大自然
的怀抱里也值得争取。”
  他侧耳倾听着树梢一对雀鸟的啁啾,神色平静地不说话。
  “哦,人类永远摆脱不了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欲望嘛!据说这山就是一个著名的
朝圣之地。”她闷闷不乐地问,“如果真有可能得道成仙,你肯不肯长住此山中?”

  成浩望了望丛叶遮掩的清纯天幕,在那可爱的蓝色之中正巍峨地挺立着一座高
山,闪着雪光的巅峰就像古代巨人的白色盔顶一般夺目,令人生出无限的向往……

  为了避免被她连连追问,他只好闪烁其词:“我俗事缠身,神仙大约不肯收留
的!”
  一股无法分说的无名火隐隐升起,使凌云的语调抖落出了异样的情绪:“哼!
神仙也有下凡的时候啊!你就是回到那个历尽盛荣的舞台上,也该给自己保留一块
绿洲!”
  成浩有些不快,没有回答,一步一步下着溜滑的石阶。
  凌云转身拦住他,语气里竟控制不住一丝焦躁。
  “附近有一片清凉甘甜的原始海子,我们都去喝一口吧!它会拂去你心底的尘
俗,使你暂时忘掉那个繁华的人世间……”
  他眼里急速地闪过两朵灼人的火花,瞬间又逝去了,只坚决地摇摇头:“没有
这个必要吧!?绿水三千,只能取一捧饮耳!瞧,老张他们已经下山了,让人家在
车里等着多不好!”
  她憋了一阵的火气终于找到突破点。
  “别找借口!”她喊,“你压根儿就不热爱大自然!”
  她旋风般地跑下台阶,冲向山脚下停车的草坪。身后却跟着一道金属撞击似的
冷静声音,箭簇一般射中她的心:“我早就知道你是小姐脾气!”
  她没有回头,但委屈的泪珠已在眼眶里滑来滑去。
  翻过翠华山,就来到碧落海所在的小县城。
  这方圆几百公里都少有人烟,别说是中央和省里的贵宾了,就是州干部也难得
在此驻足。县领导惊喜之余诚惶诚恐,穿梭不息地亲自端茶递手巾。主客寒暄,热
气腾腾,唯独成浩和凌云默不作声。县委招待所的简陋自不待言,分配住房时,凌
云将那间唯一宽敞明亮的双人房指给了老张和小周,而把成浩的旅行袋拎进走廊尽
头一个阴暗狭窄的小房间。
  老张忙把她拉到走廊另一边的木栏旁。
  “好啦,凌云!你捉弄起人来还有完没完?——一路之上我都看在眼里了!在
部里时我也反感他那股傲劲儿,但这次一道出来人家可够宽容的,你也就该收刀捡
卦了!”
  “你知道什么?”凌云横了他一眼,“这就叫小姐脾气!”
  老张其实并不老,但爬满前额的皱纹已显出仕途的艰辛。此时便摇摇稀疏的头
发,扔给她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好大的脾气!瞧人家成浩稳稳当当的,那才叫
风度呢!我看你至少要学到他的一半,才能当个合格的总经理!”
  小周也惊惶失措地凑过来,眨巴着镜片后的眼睛:“凌云,这样做不合适吧?
——人家至少是个局级!”
  “正因为级别够了,才让他享受单人房间!”凌云毫不示弱地把他们塞进门去,
说快抓紧时间休息吧,明天还要开会呢!
  凌云刚转回身,只见成浩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的背光处,手里捧着茶杯遮住了
下巴颏,朦胧的水汽上露出一对浅笑吟吟的眼睛端详着她。公司和部里上上下下,
有的是稳重端庄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心智成熟却未老先衰的中年妇女,柔弱有余而
坚韧不足的女大学生。这女人却是个例外!当然她的所作所为,大前提是有自然界
陪衬和烘托,仿佛还原为天地万物造化成的人类初态,足以打破一切清规戒律……

  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楼梯,却被身倚木栏的凌云挡住了去路。
  “晚饭后我在招待所门口等你!”
  “做什么?”
  “决斗!”她把那双拎行李袋用的司机手套往地上狠狠一摔。说完,疾步抽身
跑下楼梯。
  夜幕像柔软的黑纱慢慢覆盖大地。亮光和黑暗恰好均匀地平衡时,凌云才迎到
了姗姗来迟的成浩。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小时不止!”她狠狠地咬一口快啃完的苹果,“哼!什么
时候都忘不了摆总经理的谱儿!”
  他觉察出对方一触即发的心态,有意不言语,两人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山区公
路,没几步就踱出县城。漆黑的大地向远方推移着,因为没有月亮,道路也不反射
夜光。那些刚朦胧睡去的灌木丛和小山岗,都只闪现出凌乱斑驳的曲线……
  “还不低头认罪?”凌云绷紧了脸儿,口吻硬梆梆的,“我十八般武艺都会一
点儿,动起手来不让须眉,你可能要吃亏噢!”
  “我的战略战术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逃!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
能伸!”成浩回答得挺风趣,却开始暗含针砭。
  凌云很喜欢他的机智,忘了自己预先的设计的谈话程序而“咯咯”地笑出声。

  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哗哗”作响,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光,像一条宽
大的白纱缓缓游荡在脚下。河边的一棵老树弯曲着下垂的树梢和枝角,把这块本就
幽深的地方遮盖得更加隐蔽……
  “在这里坐一坐,好吗?”凌云小声说,似怕打破了周围的静默。
  呵!这是怎样的夜晚!头顶上没有皎洁明媚的月亮,也没有神秘闪烁的星辰,
有的只是深邃逼人的天宇和幽黑沉郁的山脉、树影……没有星月的碧落海自成一个
天地,离喧嚣尘土的世界很远很远……
  成浩抱着赴汤蹈火的决心才坐下来,凌云已刻不容缓地发动了进攻。
  “告诉我,在你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的夜晚吗?”
  “当然有过……只是这样地和一个异性呆在黑暗里……”成浩不敢恋战,忙转
话锋:“这地方不安全,情况复杂,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我可说不清道不明了!还
是早点回去吧!”
  “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哦,在国内还没有,在国外倒是遇见了不少……”
  “讲讲呀!”凌云立刻长驱直入,“我很想知道你如何化险为夷……”
  成浩抬头仰望淡灰色的天幕,只见大山沉默地倾斜着黑色的脊梁,身旁的婆娑
树姿也只隐约看清几缕银色的阴影,更给周围增添了一种怪诞和神秘的气氛。他谨
慎地挑选着词汇:两年前,他率一个代表团去慕尼黑参加国际纺机博览会。团团里
的翻译德语太差,又在当地找了个研修中文的姑娘作临时翻译。这个德国女孩子长
得挺漂亮,披着一头浓密的金发。有天晚上借故敲开房门,就不肯走……
  “呀!那怎么办?”
  凌云有点紧张,眼睛没有离开过对面的男人。他坐在那里象背后的山峰一般沉
静,虽然轮廓优美无比,却又被黑暗凝固成一团庄重,唯有那张脸庞看去如同汉白
玉似的光洁无瑕,仍隐隐透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
  “说服她走呗!”成浩避开头去,从地上摩挲起一粒小石子儿,用力扔向水面,
又侧耳静听了一阵那轻微的水花泼溅声儿,才笑着说下去:“在这种事情上,一个
东方男人和一个西方女郎是很难达成一致的。她们在性爱上太随便,而我们却有自
己的文化和传统。”
  “喂,在外边干吗不入乡随俗?”凌云心情颇好地打趣。
  成浩看见一缕笑容在她洁白的牙齿缝中飞旋闪亮,而且忽闪着调皮的火花,仿
佛一阵清风柔柔地掠过心田……
  “哦,你可真开放!”他忙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表明态度;“但我在这种问
题上却历来很严肃,就是跨越了国境线电不敢放松自己。”
  凌云不去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只一个劲儿地追问: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她就被我拒之门外了!”成浩一字一顿地说。
  “哎呀!”凌云故意咂咂嘴,“这么精彩的一个故事,被你三言两语就讲完啦!
——真扫兴!”
  “那就一句顶一百句地去听吧!”他果断地站起身来。“天不早了,咱们回去
吧!”
  她并不动弹地说:“再呆会儿!”
  “再呆会儿做什么?让你把在翠华山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出来?”成浩突然换了
一副严厉的口吻,并且傲岸地挺直了身躯。
  凌云怔住了,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秒钟的反应过去,捉摸出了这句话的
含义,心海里翻滚的波涛便摧毁了刚才那点儿洒脱。她咬紧牙关跳起来就走。
  这些意识和举动在黑暗中混沌成一片,但成浩已经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
忙追上缓和空气:
  “不是么?在翠华山下,我看你都快哭了,和平常简直判若两人,少了一股咄
咄逼人的势头,多了几分孩子气……”
  凌云停住脚步,扶着公路旁的一棵幼树——它就像一位刚入睡的少女那样妩媚
优雅,从树干里发出的温馨气息令人陶醉。她轻轻地呼吸着,似怕惊扰了它绿色的
梦。
  “这么说,我是让你感到幼稚可笑了?”她幽幽地问。
  成浩心里也开始倒海翻江了。他一向崇尚永恒和常定的人类感情,从不肆意追
求男欢女爱的片刻境界。然而在这与世隔绝的原始乐土上,他和她却分明正在不可
抵抗的彼此吸引中渐渐靠拢……
  他默默无言地走过去,傍着凌云坐在一棵放倒刨平的大树干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熟睡,空气变得更加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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