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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空山疯语-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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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丝绒旗袍。在大后方和解放区,深颜色普遍受到欢迎。延安有一段时间流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于是乎女孩子们个个穿起了黑色的“安娜服”,为此还开展了一次规模不小的思想批判。女作家在解放区是格外受到青睐的。丁玲从南京逃脱后,辗转投奔边区,李夫记述了她初到保安的情形:
  ……丁玲终于来了。那也是一个将近黄昏的下午,室外的空场传来了喧杂的人声,许多人在说丁玲来了。我也挤在人群中从门口向室外望去,里面挤了十廿个不相识的人,其中有三个女子。三个女子中间有一个胖胖的,扬着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在滔滔不绝地谈着路上的情形。一颗头发剪得短如男子,而且乌黑光亮的,衬着一张圆脸和庞大的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在转动着。……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灰色军装,一顶军帽已经给她卸在手中弄着。……我猜起来或许她就是丁玲……丁玲当时固然谈笑自若,不过我看她的脸上多少带着些女性的忸怩神态。
  丁玲到保安后,毛泽东、张闻天、博古、周恩来、彭德怀等中共领导都十分器重她,高干夫人们争相请她吃饭。毛泽东还专门写了一首《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文小姐”成为“武将军”之后,她们的时装就具有了“组织”的性质。丁玲本来也是喜欢深颜色,她20年代在上海与胡也频和沈从文三人同居时,喜欢穿红色和黑色。他们成立了“红黑出版社”,出版《红黑》杂志。姚蓬子回忆第一次见到丁玲的印象时写道:“这大眼睛的,充满了生的忧郁的丁玲,卷在一件厚重的黑大氅里,默默地坐在车窗旁边,显出一个没落贵族的寂寞和尊严。”黑大氅演变成了灰军装,女性又一次以穿上男人的衣服来实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就如茅盾在《风景谈》中所说,只有从发式上,才能区分出性别。丁玲、草明、宋霖、袁静、郁茹,她们先后穿上了列宁装、干部服,她们的人生价值已经不再依靠自己的肉体和衣装去体现,而是依靠“纤笔一枝谁与似”,依靠和男人一样的奋斗,一样的工作,正像陈学昭一部小说的名字所昭示的:《工作着是美丽的》。
          美出天然玉不如  
  40年代的大上海,尽管沦陷,尽管混乱,尽管多变,但它仍是一个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国际大都会。不管政治风云、军事局面如何动荡莫测,市民百姓仍然以自己的衣食住行为首要生活内容。当时的一首诗中说:“半壁河山土尽焦,忧时志士尚寥寥,”“国事蜩螗何足问,周严婚变最关心。”许多报刊杂志的主要内容还是广告、笑话、奇谈逸闻、影坛掌故、心理测试和生活小常识。关于时髦女性的装束,当时的《万象》旬刊上有一组《妇女时装吟》,描绘得既细致又传神:
  雪肌不爱袜来笼,锦革高跟半镂空。
  六寸凝脂鲜一滴,大趾甲上染猩红。
  新装赤足最时趋,美出天然玉不如。
  春野待郎花下约,凌波不畏湿红蕖。
  双臂袒露白如银,电烫乌云椭扇形。
  一领罗衫刚贴体,轻盈曲线最分明。
  这样的时装与万里之外的欧美,几十年后的中国,已然差距甚小。利用服装来尽情展示玉体,最大限度地强调男女之间的对比和差异,这里面也不能不说隐藏着十分复杂的政治文化信息。在40年代的上海,穿衣服最有特色的要数著名女作家张爱玲了。她的弟弟张子静在《怀念我的姊姊张爱玲》一文中写道:
  张爱玲很喜欢“特别”,比如穿衣服,总要想穿得和别人不一样。1942年,她刚从香港回到上海,我去看她。那天,她穿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一朵朵的蓝色和白色的大花,旗袍两边都没有纽扣,穿的时候要像穿汗衫一样钻进去。领子矮得几乎没有,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袖子短到和肩膀一样齐,长度只到膝盖。上海当时虽然许多女青年喜欢赶时髦,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这种式样的旗袍。我问她这是不是香港流行的式样,她笑笑说:“你真是少见多怪,在香港这是顶普通的式样,我正嫌它不够特别呢!”听人说她有一次穿着前清老样子的绣花袄裤去参加一位朋友哥哥的喜宴,满座宾客为之惊奇不止。
  张爱玲的奇装异服是她生前死后人们永远喜欢议论的话题之一。当时报刊上每有张爱玲的消息时,她的装扮总要占一定的篇幅。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女作家潘柳黛写道:
  有一次我和苏青打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得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一件柠檬黄坦胸裸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装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喝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方便,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地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的说:“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俩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俩人感到更窘,好象一点不懂礼貌的野人一样。
  张爱玲从小就对服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上日后的刻苦钻研,大胆实践,她可以说成了一位独领风骚的服装大师。她曾伙同另一位女作家炎樱开办服装设计生意,广告词曰:“炎樱与张爱玲姊妹合办炎樱时装设计大衣旗袍背心袄裤西式衣裙电约时间电话三八一三五下午三时至八时”。张爱玲写过一篇著名的《更衣记》,将中国数百年采的衣着变迁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写到40年代时,张爱玲告诉我们:
  近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衣袖的废除。(那似乎是极其艰难危险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费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时衣领矮了,袍身短了,装饰性质的镶滚也免了,改用盘花钮扣来代替,不久连钮扣也被捐弃了,改用揿钮。总之,这笔账完全是减法——所有的点缀品,无论有用没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颈项、两臂与小腿。
  如果说张爱玲的奇装炫人多少有一点游戏人间的态度,那么苏青的服饰则是以朴素实用为上的。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写道: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分。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褶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改装暗钮。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钮扣总要的吧?大家都有的!没有,好象有点滑稽。”
  苏青自己在《谈女人》中也用一种颇为实用的观点来评论道:
  又如在装饰方面,女人知道用粉扑似的假乳房去填塞胸部,用硬绷绷的紧宽带去束细腰部,外面再加一袭美丽的,适合假装过后的胸腰部尺寸的衣服来掩饰一切,这是女人的聪明处。愚笨的女人只知道暴露自己肉体的弱点,让两条满是牛痘疤的手臂露在外面,而且还要坦胸,不是显得头颈太粗,便是让人家瞧见皱缩枯干的皮肤了,真是糟糕!
  张爱玲和苏青代表着中国城市女性在服装美学观念上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层次。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前行,美的“矿藏”已所剩无多。历史像女人一样不喜欢平淡,一个变化的时代马上来临了。
         嘿拉拉的布拉吉   
  阳光明媚的50年代,一群群欢歌笑语的姑娘,梳着油黑的大辫子或刘海齐眉的短发,跳跃着,嬉闹着,去上学、上班、开会、游园。她们穿着五彩鲜艳的布拉吉,嘴里唱着:“嘿拉拉,拉拉,嘿拉拉,拉,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苏联老大哥呀,帮咱们建国家呀……”
  布拉吉是俄语的音译,就是俄式连衣裙的意思。衣服从来是一种文化政治符号。当中国男人的服装从中山装、列宁装,逐渐过渡到毛制服的时候,中国的女人穿起了“老大哥”的姐妹的服装——布拉吉。布拉吉是苏联女英雄卓娅所穿的衣服,是苏联红军的全体情人“喀秋莎”所穿的衣服,“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布拉吉一方面具有“进步”的政治意义,另一方面又能够显示女性的身体美,它便捷、轻盈、活泼、经济,上至中央级的大演员,下至幼儿园的小女孩,都能穿,爱穿。举国上下飘舞着千千万万件布拉吉,就像开满了千千万万朵水仙花,清新的空气,朴素的情感,昂扬的精神,火热的生活……一个崭新的时代,犹如旋转的布拉吉一样向人们展示着美好的理想,美好的明天。只几年的工夫,“布拉吉”就成了汉语中一个最常用的外来词。
  除了各式各样的布拉吉,50年代的妇女还喜欢穿长裙、小翻领上衣、半高跟皮鞋。比起40年代,减少了许多奢华和“泡沫经济”现象,代之以更加大众化的“集体消费”审美观。一般妇女的服装总数不是很多,但那时的产品质量是绝对卓越的,香港的居民很喜欢托人购买广州、上海和北京的产品。所以一年有几套衣服也就足够姑娘们展示青春的风采了。
  50年代的中国城市里,盛行周末舞会。那时的舞会正规、优雅,是有距离的亲眼,是同志关系与朋友关系的结合。50年代的“舞迷”,到了80年代,跳起舞来,步伐充满旋律,风度翩翩,令年轻人称羡不已。布拉吉和含蓄的长裙,就是那种温馨浪漫的舞会上的灵魂。
  过于花哨、过于暴露、过于昂贵的服饰,在50年代没有受到明确的禁止,但在社会风气上受到人们自然的轻视,因为那意味着腐朽、轻佻,意味着剥削、反动,意味着资产阶级,意味着美帝国主义。崇尚刚健清新之美,是历史上每一个朝代开国之初的共同点。初期过去之后,有的走向多元繁复,有的走向衰朽淫靡,有的走向极端专制。50年代以后的中国女装,则走向了一种特殊的美学状态。
            不爱红装爱武装  
  由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年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采取敌视、封锁和战略包围的态度,“老大哥”苏联又因对中国奴役收买不成而背信弃义,翻脸逼债,进而在千里边境上陈兵百万,中国处在一种“大雪压青松”的异常严峻的国际形势之下,因此对国防武装力量的高度重视,就成了60年代、70年代的全国共识。加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几十年战史给人民留下的美好形象,“最可爱的人”成为许多男女青年向往的人生选择,也成为许多姑娘择偶的理想目标。体现在服装方面,就是军装成了整个民族长期高居于排行榜之首的流行装。
  1961年2月,毛泽东写下了那首传诵一时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军装,具有一种统一美、组织美、仪式美。身穿军装,意味着自愿隶属于某个高度统一化的组织,自愿服从于某种统一的组织目标,自愿献身于某项灵魂的仪式。在身穿军装之时,个体感到了融入群体的巨大快感,这种快感来自于个体与群体的彼此认同和相互承担。它使生命获得了极大的依靠和自信,所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凭借这种空前的大统一,中国能够在20年的时间内与苏美两霸抗衡,那段准军事化的生活在全体人民心中刻下了抹不去的深痕。
  准军事化的过程是与淡化性别同时进行的。这时的女性服装不是突出女性的性征,而是遮掩和弱化女性的性征。宽领长袖,肥腰阔裆,表面上最大限度地隐藏了女性的肉体,实际上却百倍地增强了男性对于女性肉体的想象。身穿军装的姑娘给人带来一种极富挑战性的性感。许多学校中的美女、校花,都成了各大军区招兵的热门人物。最漂亮的姑娘大多数都在部队里,她们成为“最可爱的人”中的“最可爱的人”。
  “不爱红装爱武装”也不一定就是要穿军装。除了军装,凡是和男性服装比较接近的服装,都有机会被女性选用。在工厂,男女工作服的样式区别不大;在农村,男女社员的衣着更为接近;在学校,男女学生最普通的衣服就是“白布衫,蓝裤子”,外加一条红领巾。裙子大面积地消失了,布拉吉被视为“修正主义”的象征。女性穿衣必须“不修边幅”才合乎时代潮流。但是这“不修边幅”又必须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如果是真的胡穿乱穿,那也同样被人看不起,被认为是邋遢、埋汰,不讲卫生。就比如穿军装,新的就不如旧的,因为旧的意味着有资格,有历史,有沧桑。聪明的姑娘往往穿一套稍稍褪色的旧军装,偷偷把腰改细一些,把横裆立裆改小一些,胸前戴一枚有夜光效果的毛主席像章,让伟大领袖毛主席随着胸脯的起伏熠熠放光,再配上两条油黑利落的短辫,那真是迷人极了。
  以劳动为美,以朴素为美,以贫苦为美,使许多女孩子不但把新衣硬洗成旧衣,而且还要在新衣上打补丁。这是一项十分高级的技巧,因为补丁在多数情况下给人的感觉不美,这就要求补丁的位置、补丁的形状、补丁的搭配,都必须讲究、得体,要给人画龙点睛而不是画蛇添足的感觉。最典型的例子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革命接班人李铁梅的服饰。铁梅身穿红袄蓝裤,在一肩一肘恰到好处地添上两块方形和椭圆形的补丁,宛如中国园林里点缀的两座小亭子一样,给人一种神奇之美。因此,“铁梅服”曾在一些城市流行一时。
  不合乎这个潮流,与这个潮流相反的,则被视为“臭美”。表现上海知识青年到黑龙江插队落户的著名长篇小说《征途》中,有一个爱慕虚荣、思想落后的姑娘叫万莉莉,小说开头是这样描写她的:
  这天,她听说这家百货商店到了一批高级小提琴,一清早就打扮得衣冠楚楚——身穿深灰色新式风雪大衣,头戴浅灰色绒线风雷帽,脚上穿一双半高腰麂皮鞋,来到商店门前等着开门做第一个顾客。
  万莉莉的打扮如果换一个时代,可能就是美的,可见所谓“美”,并没有绝对的标准,美是有时间性、空间性,更有民族性、阶级性的。60年代、70年代所推崇的是“飒爽英姿”之美,正如当时一首叫做《姐妹》的诗所描绘的:
  紫裙衫,红马靴,
  红卫兵袖章,银肚帕……
  扬鞭跃马雪山下,
  一张笑脸迎朝霞……
  妈妈,你猜她是谁?
  猜吧,猜吧,好妈妈!
  ——呵,她就是,
  就是我多次提到的阿衣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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