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古今小说 )作者:[明]冯梦龙-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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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
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
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
“小人是一 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
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祝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看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说到关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地方若老若小,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
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射箭。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经历咶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
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吏部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
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入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剃头斩首,充做鞑虏首极,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
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附为一首,诗云: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虎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意在不轨。”
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领诺。
不一日,奉了钦差敕令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
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号,中国屡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
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
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省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
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
“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都则间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
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
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
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发。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
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贴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衺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祝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
“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
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
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
“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教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 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