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 创作随笔-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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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所谓的“开头”,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决人物“出卖”的问题。在我阅读过的长篇作
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劲的是那种“介绍”式的出场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动
地介绍给读者。这种介绍是简历性的,抽象的,作者像一堵墙横在读者与人物之间,变为纯
粹的“报幕员”,而且介绍一个人物的时候,其它人物都被搁置起来。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
系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读者看完这些冗长的人物简历表,也就厌烦了。实际上,所有高明的
“出场”都应该在情节的运动之中。读者一开始就应该进入“剧情”,人物的“亮相”和人
物关系的交织应该是自然的,似乎不是专意安排的,读者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
受了这一切。作者一开始就应该躲在人物的背后,躲在舞台的幕后,让人物一无遮拦地直接
走向读者,和他们融为一体。
但是,在一部将有近百个人物的长卷中,所有的人物是应该尽可能早地出现呢?还是要
将某些人物的出场压在后面?我的导师柳青似乎说过,人物应该慢慢出场。但我有不完全相
同的看法。比如《创业史》里和孙水嘴(孙志明)同样重要的人物杨油嘴(杨加喜)第二部
才第一次露面,显然没有足够的“长度”来完成这个人物。与此相联系的问题,如此重要的
角以,在第一部蝓蟆滩风起云涌的社会生活中,此人干什么去了?这个人物的出现过于唐
突。
在我看来,在长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应该尽可能早地出场,以便有足够的长度完成他
们。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点出现,你随时都可以东鳞西爪地表现他们,尽管在每
个局部他们仅仅都能只闪现一下,到全书结束,他们就可能成为丰富而完整的形象。除过一
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点点滴滴的描写来完成的。让他们早点出现,就可能多一
些丰满。怎样在尽可能少的篇幅中使尽可能多的人物出场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必须找
到一种情节的契机。
我为此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在全书的构思完成之后,从哪里切入是十分困难的。某一
天半夜,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个办法,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灯,只在床头边的纸
上写了三个字:老鼠药。后来,我就是利用王满银贩老鼠药的事件解决了这一难题。解决得
并不是很好,但总算解决了。我把这个事件向前后分别延伸了一点,大约用了七万字的篇
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书近百个人物中的七十多个人物都出现在读者面前。更重要的
是,我基本避免了简历式地介绍人物,达到了让人物在运动中出现的目的,并且实初步交叉
起人物与人物的冲突关系。这是一种巨大的优势,它能使我尽快自由而大规模地展开或交织
矛盾,进入表现阶段,不必了为介绍某一个新出现的人物而随时中断整个情节的进程。
迄今为止,我大约觉得,写作之前的一些重大准备工作基本有了眉目。不是说一切都完
备了。永远没有完备的时候。现在所有的工作,只有给未来的作品搞起一个框架,准备了一
些建筑材料而已。旦进入写作,一旦人物真正活动起来,这个框架就可能有大变动,大突
破,一些材料可能完全失去作用,而久缺的部分将不知要有多少。绝大部分问题要等进入写
作才能暴露出来。需要一边写作,一边调整、变动、补充。
不知不觉已经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想想即
将要开始的正式写作,叫人不寒而粟。现在要利用这点空隙让脑子歇一歇,凉一凉。多吃一
点有营养的东西。我知道,要是忙起来,常常会顾不上吃饭或胡凑合着吃(为此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
这时候,是足球运动员开赛前的几分钟,是战壕里的士兵等待冲锋的号声。按捺不住的
激动。难以控制的紧张。
不管怎样,总得装着轻松几天。
接下来,怀着告别的心情,专意参加了两次较欢愉的社会活动,尤其是组织了一次所谓
长篇小说促进会,几十号人马周游了陕北,玩得十分痛苦。可是,其间一想到不久就要面临
的工作,不免又心事重重,有一种争不可待投入灾难的冲动。在整个准备阶段中,有许多朋
友帮过我的忙。有些是自动乐意帮的,有些是“强迫”他们帮的。记得为了弄清农村责任农
村责任制初期阶段的一些非常具体的情况,我曾把两个当过公社领导的老同学关在旅馆的一
间房子里谈了一天一夜,累得他们中间不时拉起鼾声。
我得要专门谈谈我的弟弟王天乐。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没有他,我就很难顺利完成
《平凡的世界》。他像卫士一样为我挡开了许多可怕的扰乱。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作为一个
庞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缠身,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此刻天乐已自动从我手里接过了这些负
担。为我专心写作开辟了一个相对的空间。另外,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到近二岁十岁。经历了
那个天地的无比丰富的生活,因此能够给我提供许多十分重大的情节线索;所有我来不及或
不能完满解决的问题,他都帮助我解决了。在集中梳理全书情节的过程中,我们曾共同度过
许多紧张而激奋的日子;常常几天几夜不睡觉,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发高烧也没有
中断。尤其是他当过五年煤矿工人,对这个我最薄弱的生活环境提供了特别具体的素材。实
际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在以后漫长的写作过程
中,我由于隐入很深,对于处理写作以外的事已经失去智慧,都由他帮我料理。直至全书完
结,我的精神疲惫不堪,以致达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几岁的孩子,连马路都得思考半
天才能决定怎样过。全赁天乐帮助我渡过了这些严重的阶段。的确,书完后很长一段时间,
我离开他几乎不能独立生活,经常是个白痴或没世面的小孩一样紧跟在他后边。我看见,这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聪敏。我常暗自噙着泪水,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
成了这个样子?
有关我和弟弟天乐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专门的书才能写完的。眼下,当我正在相对悠
闲的日子里瞎转悠的时候,天乐正忙着“查看阵地”,帮我寻找进入写作的一个较为合适的
地方。
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这个考虑基于以下两点:一、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但对这个环境的
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它生活领域丰富。按全书的构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矿。也就是
说,大约在两年之后才写煤矿的生活。但我知道,进入写作后,我再很难中断案头工作去补
充煤矿的生活。那么,我首先进入矿区写第一部,置身于第三部的生活场景,随时都可以直
接感受到那里的气息,总能得到一些弥补。二、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一开始
就到一个舒适的环境去工作不符合我的心意,煤矿生活条件差一些,艰苦一些,这和我精神
上的要求是一致。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村桩宿愿,起先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实行如
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
才可能经毫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中央委员。为了方便工作,我在
铜川矿务局兼了个宣传的副部长。很对不起这个职务。几年里,我只去过宣传部一次,“上
下级”是谁都不清楚。我兼此职,完是为了到下面的矿上有个较长期的落脚地方,“名正言
顺。地得到一些起码的方例条件。
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候,我带头两大箱资料和书籍,带头最主要的“干粮”——十几条香
烟和两罐“雀巢”咖啡,告别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陈家山煤矿。
我来之前,矿上已在离矿区不很远的矿医院为我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间用小会议室改成
的工作间,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小柜,还有一些无用的塑料沙发。
陈家山是我弟弟为我选的地方。这是铜川矿务局现代化程度较高的煤矿,也面设施也相
当有。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弟弟的两个妻哥,如我有什么事,他们随时都可以帮助我。
亲戚们都十分热心厚道。他们先陪我在周围的山转了一圈。四野的风光十分美丽。山岩
雄伟,林木茂盛,人称“旱江南”。此时正值“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时,满山红黄绿相间,
一片五彩班斓。亲戚们为了让我玩好,气氛十分热烈。但我的心在狂跳,想急迫地投入工
作,根本无心观赏大自然如画的风光。从山上回来,随手折了几枝红叶,插在办公桌对面的
沙发缝隙里,心情在一片温暖的红色中颤粟着。铺好床,日用东西在小柜中各就其位;十几
本我认为最传大的经典著作摆在旁边——这些书尽管我已经读过多遍,此间不会再读,但我
要经常看到这些人类所建造的辉煌金字塔,以随时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随后,我在带来的
十几本稿纸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铺工,坐下来。心绪无比的复杂。我知道接下来就该进入茫
茫的沼泽地了。但是,一刹那间,心中竟充满了某种幸福感。是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
已经奔波了两三年,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终于走上了搏斗的拳击台。
是的,拳击台。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18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写什么?怎么
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
问题而令以令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将奠定全书的倒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
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象雨点般落在纸上。可是一
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却以感动可笑
和蹩脚。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
场。你是这样地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定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
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谁?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写了一点作品的普通作家,怎么
敢妄图从事这种世大的事业?许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响,就乘势写些力所
能及的作品,以巩固自己的知名度,这也许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却几年来一直
热迷不悟,为实现一种少年时的狂想就敢做这件不切这际的事。少年时,人还梦想我当宇航
员,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难道也可将如此荒唐的想付诸实施?你不成了当代的
唐·吉诃德?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
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
算完结;如果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为
纸处,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第三天重蹈覆辙。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记谙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
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
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
在后面。这应该是一个原则。为什么中国当代的许多长扁小说都是虎头蛇尾?道理应于此。
这样看来,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该按这个原则来。三部书,应该
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一九七五年二三月
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
令己快到凉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
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不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
19工作的列车终于启动,并且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向前运行。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
就应该不顾一切堆往前走。
第一个音符似乎按得不错。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可以继续进行。写作前充分的准备工作
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参考资料一开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这些材料、资料、素
材大都不会直接进入作品,但没有它们,就很难想象有具体的产品产生。把所有的资料都从
箱子里拿出来,分类摆满桌面,只留够放下两条胳膊写东西的地方,桌面摆不下,有些次要
的退在旁边的窗台上、柜头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对面的沙发上。紧张的写作有时不能有半
点停顿。不允许外来的干扰,也不允许自己干扰自己。需要什么,甚至不需要眼睛寻找,靠
意识随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过后,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墙上出
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
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
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每划掉一个数字,就证明自己又前进了一步。克制着不
让自己遥望那个目的地;只要求扎实地迈出当天的一步,迈出第二天的一步。
无法形容的艰难。笔下出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不仅要在这个具体的地方是适当
的,还要考虑它在第一部是否适当;更远一点,在全书中是否适当。有时候眼下的痛快会给
以后的工作带来无穷灾难,但又不能缩手缩脚。大胆前进,小心前进,在编织的每一天细线
挽结每一个环扣的时候,都要看见整个那张大网。工作进展已经在量上表现了出来。这方面
确定的第一个目标是突破十三万字。这是《人生》的字数,迄今为止自己最高的横杆。突破
这个数字带有象征意义。在一个庞大繁荣的工程中,这种小小的情绪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
用。处于创作状态中的心理机制是极其复杂的,外人很难猜度。有些奇迹是一些奇特的原因
造成的。
十三万字的数量终于突破。兴奋产生了庄严。庄严又使人趋于平静。这是一个小小的征
服。接下来,脚步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