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选-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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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
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
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
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
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
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
“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
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
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
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
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
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
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都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
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
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
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
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
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
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
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
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
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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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
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
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
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各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
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
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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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
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
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
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
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
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
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
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仗至百,两股
间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
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
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视之,非
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
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
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
于蒿莱中,侧后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
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
根。遽捕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
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
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
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
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
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槀葬,近
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
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这曙,目不交睫。
东羲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
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才举,则又超忽而跃。
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
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徬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
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
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
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值,亦无售者。
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
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
搏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
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
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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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
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卒莫知所救,顿
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
笼中。
翌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
靡,又试之以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
细疏其能。即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
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
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
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复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
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赍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
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
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
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
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
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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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英
马才子,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
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
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迂
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
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
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
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
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
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
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
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
与共纫绩。
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
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以
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
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
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
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
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贫,欲与绝;而
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
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
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席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
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
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何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
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
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
君不以谋生,焉用此?”
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
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
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厦屋。
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
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
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
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
客自东粤来,寄陶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
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
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
既适马,于壁间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
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
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
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鸩工庀料,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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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亘,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
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
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视富,我但
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
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
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
亦良丑。”黄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
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
“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
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马
邀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
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
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值,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
姊已陈舍,床榻桫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
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
择婚,辞不愿。姊遣两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不见
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
相得恨晚,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
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
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甚此!”覆以衣,
邀马俱去,戒勿视。既明日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爱
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目折简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
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瓻续
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
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
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
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
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清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借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
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