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选-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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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
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
一马,倒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
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
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
“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
扇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
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
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
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
庄生生前恩爱,发痴如醉,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
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年少秀士,
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
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
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
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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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
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
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
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
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
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
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
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
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
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己。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
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
以启齿。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
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
苍头道:“未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
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你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
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
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
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
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
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
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若是说得
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
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俊生后脚扯将
人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
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
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
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次日,见老苍头
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老
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
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
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婆
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摆着凶器,我却与
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
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
后边未到,空手到此,聘礼宴席之费,一无所惜。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
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
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
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
坟,待坟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把
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
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
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娉请宴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
礼!宴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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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
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那婆娘当时
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
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
宴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
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
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
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
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摸,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
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
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
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
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
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
“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太医说,
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方死二
十余日,何不断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
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即命
老苍头扶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
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
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殓。桐棺三寸,一斧
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
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
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我起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
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
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
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
“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
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
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
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
“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
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庄生放开大
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捱着酒壶,
撒桥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出四
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斧劈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乾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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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头而
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
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
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
呜呼哀哉!这倒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
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
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
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
发兮伊可知!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
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今。庄生
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
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警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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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
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
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苑外,
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园门。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
玄微日夕徜徉其间。
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
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中虽
然怪异,又想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
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到
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我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
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
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
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深或
淡,妆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
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郎姓氏。
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
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
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
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
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
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
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
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闲至此。”众女道:“如
此良宵,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
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
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傍,
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
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昧醇浓,
其甘如饴,俱非世人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座芳香,
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
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其音更觉惨切。
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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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
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
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
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点滴,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
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
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
起。众女子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