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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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心里一痛。确实是孽债!盗窃都搞出来了,这孩子完了!简直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如果没有这孽债,他们两个人如今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轻松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了。
护士根本不相信一个母亲会不想让孩子活的,就把王妃连同李杜赶出了急救室。一会儿,医生把他们找去了,说孩子伤势很重,需要动手术。要他们去预交手术费一万元。他们傻了,到哪里找这么大笔钱呢?家里存折全部拿出来,还不到六千元。卖家电也来不及。王妃冲李杜喊:你去借啊!
李杜去哪里借呢?他没有什么朋友,一两个诗友,也是穷得响叮当。只有向哥哥借了。但是哥哥很小气,平时拿点钱给母亲生活,都嘀嘀咕咕的。李杜说:我没地方借。
王妃冷笑道:若是我,也不会借给你!看你家穷得响叮当。
王妃这话说得绝情,完全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我家穷,你家富!李杜恨恨应,我家就是穷!
王妃道:为什么会穷?还不是你不会赚钱,还把钱拿去养妓女? 李杜没料到她还会这么说,他也应:你还把钱拿去养野男人呢!
王妃尖叫起来,这话把她最痛的伤口撕开了。她扑过来抓他,把指甲掐进他的脖子。他也不示弱,把她重重搡开,撞到墙上去。他快意地叫:人家还不要你!你还拽着人家,母要公,不放松!你去死吧!
是要去死!她回答,撞汽车,马上就能死。死得干脆!她说着就往医院外面走。边上的人赶忙把她拉住。王妃挣扎着。大家越是拉,越让王妃感觉到现实的存在。现实是如此不堪,她真的想一死了之。她叫:我不活啦!
大家道: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大家考虑问题的基点跟她完全不问。她跟他们简直没法说。他们还要干扰她。她恨那些干扰她的人,那些手。她把其中一只手咬了一口。那手撒开了,其他人的手也撒开了,愤怒地骂她,说不管她了,你要死就去死吧,没人拦
你!她倒获得了自由。她迅速往医院门外跑去。李杜看见她身轻似燕,她马上就要解脱了。她一走,这现实所有的一切都要由我来收拾了!李杜想。李杜识破了她的阴谋。他追上去,抓住她。你是妈,你要死,也得给孩子留下钱再走!李杜道。
4
王妃感觉自己是被扣押了。被要挟地活着。她没有钱。平时一味地享受,连私房钱也没攒,根本没去想会发生什么。现在却发生了。
她急躁,和丈夫吵。两口子在医院对吵,扭来打去,已没人来劝了,大家只看着他们打。王妃觉得丈夫实在可恶,这样一觉得,倒把死的念头给岔掉了。她有时会跟细末较真,比如在他们扭打时,他的手划到她的脸上了。她跑去卫生间镜子瞧,还好没有伤痕。但是她也要划他一下。他揪她的头发,她感觉到被欺负了,伤了尊严,她就用脚踢他的腹下。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有时候他会死死拴住她的脖子,她觉得要死了。她会挣脱出来喊,说了一句常人会说的豪言壮语:打死我,也没钱! 边上人笑了:你应该说,打活我,也没钱! 她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了。她只是在愤怒之下,顺口说出那句话。护士又来催了,说你们要打,回家打好不好?你们大人这时候还争什么呀?再不缴款,孩子就没治了! 他们都愣了。‘他们都跑到抢救室去,孩子还躺在那里,仍然昏迷着。他的头上、身上都是伤。李杜忽然问边上的医生:会留下后遗症吗?
医生没好气答:不仅会留下后遗症,还会死!
李杜愣了。想到后遗症,多么可怕!好端端的孩子都养得这么难,再有个后遗症,那不如死了好!
李杜猛地打了个寒战。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感到可怕。他瞥妻子,妻子王妃一下扑到孩子身上,叫:死鬼!你死了啊!你死了就解脱啦!
李杜一惊。难道妻子跟他一个心思?接着发生的情形证实了李杜的判断。王妃只知道哭、闹,不思如何筹钱,也不求医院先手术,再交钱。这是个阴谋!她是在拖延,在放弃,放任孩子死亡。要是孩子死了,就解脱了!李杜想。他也有意把孩子的伤情放大,后果非常严重,简直不可收拾了,简直绝望了。他甚至让自己想到,医院根本是没有希望救活他儿子的,医院要预交款,只是在骗他的钱。孩子是非死不可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也叫。
蓦地,他们都停住了。几乎同时,他们都抬起头来,目光撞在了一起。迅速逃开。他们的脸都绿了,好像鬼撞见了鬼。
他们不敢再看对方。他们彼此帮助对方提吊绳时,他们的心还是坦然的。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把自己摆平就行了。夫妻的情义一旦消失,只是两个不相关的个体,对方的帮助,也只是路人的帮助,帮就帮了,不帮也可以。帮了,道个谢也就行了。现在,是处置儿子的生命。他们竭力想抹掉自己身上的义务。他们甚至为自己不尽义务寻找理由:孩子活着也挺苦的,我们大人责备他,否定他,他一定也很觉挺委屈。读书,没完没了地读,叫我们大人都受不了。一读就是十二年,如果有幸考上了大学,研究生,还要再读下去。读了后怎么样?照样要竞争,无穷无尽地折腾。简直可怕!他是否想过:我为什么要这样?
小多确实曾问过父母,为什么要上学。李杜说:为了学知识。小多问:为什么要学知识?李杜说:为了知道得多。小多说:不上学也知道得多。李杜没词了。确实,不读书,走社会,也知道很多,所谓书本上的知识真的那么有用吗?李杜只得说:至少为了升学,上大学。不上大学,将来怎么活?小多说:不活就不活,这么苦,还不如不活。
不活,你去死吧!李杜火了。孩子不懂事,他并不懂得什么叫活,什么叫不活。但是李杜想到了。是啊,孩子为什么要活?但是他已经活着了,怎么去死啊?总不能让他去自杀吧?那对孩子来说,太残忍。由大人去杀他?也下不了手。现在好了,命运对他下手了,他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了,他快要超脱了,就让他顺顺当当地去吧!好了,迷下去了,迷下去了,好了……李杜记得自己的父亲去世时,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他父亲是患肝癌死的,死前非常痛苦,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想到死是他唯一的解脱。现在李杜也在心里念着:好了,好了,孩子,爸爸妈妈为你送行……他禁不住瞅了妻子一眼,好像在征求她这个妈妈的意见。王妃也看了过来。这下他不惊慌了。王妃眼神淡定。她朝李杜摇了摇头,几乎是多余地说了一句:小多不行了!
说得很悲痛。李杜也受感染了,也无可奈何地摇头:不行了!
这时候,他们感觉彼此走得异常近。因为他们是同谋。
王妃又叫:小多,你别这样!
李杜也叫:你别这样!
小多眼睑忽然跳了一下,仿佛是被他们喊醒的。他们一愣,惊喜,但是紧接着就意识到危险,不敢吱声了。他们盯着孩子,竭力让他再沉迷下去。小多显出痛苦的表情,眉头紧皱,好像在遭受折磨。他要被折磨死了!他们想。他们看着小多渐渐地力不从心了。他们又有点失落,又想去叫他。这时候,小多突然凫出一口气,像从水底挣扎着凫出来似的,那声音简直是咆哮。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他硬把自己给拉回来了。这让他们震撼。小多居然睁开了眼睛。他们惊慌得简直要逃走,好像对方是鬼,孩子被他们害死后,变鬼来找他们算账了。
但是小多的目光茫然,好像已经精疲力竭。李杜想起小多刚学走路时的情景。站不稳,摇摇晃晃,终于倒下来了。他又把他拉起来,再来!小多也竭力站住。又摔下来了,再爬起来,站,走,跌跌撞撞,走,又倒了,他精疲力竭地在喘气。起来!起来!李杜像拳击裁判似的对着他数:一、二、三……孩子终于又爬起来了。这让李杜时常想起出生不到几个小时的马崽,摇摇晃晃,还是站了起来。求生本能,是多么的神奇!自己当时还为此写过一首诗《马》,其中有几句:
它是否知道.
它这一站起来,
就永远不能再趴下?
它是否知道,
等待它的是无尽的苦难?
它为什么偏要站起?
马它懂得生命的苦吗?它不懂。它只知道活着,吃草,干活,再吃草,再活着,再干活……如此简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它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惨。也许就因为你想得太多了,还把问题放大了。李杜想,也许是。诗人的敏感,写作的夸大。自己所有的错误,就在于去写作。假如不写作,就会过得好的,就不会到了现在这地步。自己毕竟大学毕业,有工作,有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妃瞧着孩子的眼睛。那眼睛望着她,但视而不见。她想起小多刚出生时的眼睛:直定定瞧着她,她所有受的苦,都可以略而不计了。后来她才知道,婴儿其实是没有视力的。现在他有视力吗?但不管有没有,她都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悔恨。小多是她的孩子。原来小多没有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她感觉有点隔离。现在,她真切感觉到了,他是活生生的自己的小多!
可是小多又昏迷下去了。王妃拼命叫他。护士又进来赶他们。他们不肯离去。王妃道:这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护士道:你们又不去交钱,待这里有什么用!这么久了…… 王妃道:我们没有钱! 护士道:没钱?去想办法呀,去借呀! 王妃道:你借我! 护士被激怒了。我借你?凭什么呀?好,那你就这么待着!你们再拖下去,就跟死尸待一起了!
护士的话把他们刺激起来了。李杜腾地跳了起来,拽住护士领口,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护士挣扎。外面的人拥了进来。其中有几个穿白大褂的过来解救护士。院长也来了,说:你们干什么嘛!
干什么?王妃道,她要我儿子死!
护士争辩。李杜拽过护士,问:你是不是说我儿子是尸体?好啊,你要我们死啊!李杜唱歌似的叫起来。你们要我死,我们偏不死!小妃子,我们偏不死!
王妃愣了一下。李杜很久没有这么叫她了。他们恋爱时,他这么叫她的。我的小妃子!他这么叫,把她往胸口一揽。王妃觉得他像皇帝,很有力,很震撼。现在王妃又被震撼了。她说:就是!我们不死!偏要活着,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让他们难受! 对!李杜又说。 院长说:什么嘛!我们医院治病救人,你们好了,我们也高兴,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嘛! 王妃道:治病救人?说得好听。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救?
院长说:你们去预交手术费,我们马上手术。
王妃说:不可能!你们是要我儿子死的!
倒好像问题不是交不交手术费,而是医院的可信度了。我们要求转院!王妃说,对你们,我们信不过!
于是转院。到了新医院,他们也同意预交手术款了。
5
李杜去借钱。他能找的只能是自己的哥哥。
李杜是揣着大志向去的。他是在争尊严,要儿子活,让那个医院险恶用心破产。所以他能够暂时承受低头的屈辱了。哥哥是开小食杂铺的,正一边做生意,一边看电视。他在看央视的《欢乐英雄》节目,看得入神。李杜从来不看电视节目,觉得无聊,有什么好看的?李杜不知道大家怎么都过得那么没心没肺,乐陶陶。当然哥哥也有苦恼,开个店,那么多爷爷要打点。就老老实实地打点吧!社会就这样,鸡蛋哪里能撞石头?最多背后骂上几句,想:算是给打劫了!气有什么用?为他们气吐血了,照样还不是你自己吐血?李杜的哥哥是个明智的人。
李杜说要借钱,哥哥的魂猛地从电视上被拉了出来。平时客人来买东西,他也只是把半个魂抽出来的,拿货,算钱。这下是来借钱的。他没有想到弟弟会这样,弟弟这么个又臭又硬的粪坑石会来借钱。
李杜说了小多的事。哥哥烦躁了起来。侄儿出事了,他急,但是假如弟弟有本事,他自己有钱也没什么了。现在,他感觉一锅祸水泼在了头上。
跟你说啊,平时说你就是不听!哥哥开始抱怨。你看,这不出事了?
李杜静静地听着,没有辩。要以前,他听不得哥哥那庸俗哲学的。哥俩一开腔,就要吵嘴。过日子是你们这么过的吗?哥哥又说,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好像在扇着身上的火。李杜低着头。哥哥忽然停住了,狠狠戳着他的太阳穴:你们有什么资格把孩子寄在老师家里?你们有这经济实力?就为了你们自己自由、舒服、享受……你们有什么资格享受?没本事,不会挣钱,又乱花钱,还玩女人!
李杜一惊。他本以为哥哥不知道这事,哥哥游离于他活动圈之外。他怎么知道的?他有一种糟得不可收拾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就无所谓了:再没有更糟的了!糟到底,糟到绝境,反而踏实了。他现在就是在绝境,他在跟人家战斗!好像只要这战斗胜利了,他再稀里哗啦倒掉,也没关系了。 哥哥仍然说:你有什么本事玩女人?你有本事,你玩十个八个,随你玩去。你有钱,也可以拿钱去嫖。可你有钱吗?
又是钱!李杜想。他又要反驳了。可是他忍住了。自己是来借钱的,问题不就是钱吗?
都要到出事了才知道!哥哥继续说。可到了出事,已经晚——了!哥哥说“晚——了”时,声音抬高了八度,几乎是绝望的。他钩着中指,手直直从上甩下来。然后他转过身去。李杜瞅着他的背,像波澜起伏的海。渐渐平息了,好像在苟延残喘。李杜估计他的话该完了。发泄完怒气,就该说借钱的事了。可是哥哥忽然不甘心地又回头,说道:跟你做兄弟,算倒霉透了!
李杜不能接受这个话。他觉得是根本上否定了他。但他还是忍下了。他甚至嘻地一笑。你还笑!哥哥叫,你倒轻松啊!
我哪里轻松啊!李杜应,竭力显示出是在说明,而不是在辩。我不是也在努力吗?我也活得辛苦……
你辛苦?有没有我辛苦?哥哥说,手在店铺的屋顶上画了一大圈,我开这么个小店,房租、电费、税收,卫生、治安,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他又大讲开了,又找到了新话题。还要养家糊口!他说,钱流进来,马上又流出去了。这不,刚付了货款,只剩下这点钱了。哥哥把装钱的抽屉拉开,胡乱拨弄着里面的钱。大多是零钱,只有两张百元钞票。你要,全给你吧!我们家,你嫂子,你侄儿从今天开始节衣缩食。
李杜一愣。这不是在责问他的良知吗?这一招太绝了。他知道从哥哥这里拿不到钱了,于是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忍气吞声。但是不忍气吞声又能怎么样?自己还是需要钱。也许还有希望,大不了自己不要良知了。他说:我会还你的钱的。
怎么还?哥哥说,卖自己啊?你以为自己很值钱啊?
李杜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是,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值什么钱?他这么说着,猛地悲怆起来。自己就要死了,自己的儿子也要死了。没有人同情。他绝望了。我没钱就没钱,我穷我自己穷!你活得好,你活去吧!咱们井水河水两不犯。我还为有你这么个哥哥可耻呢!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早就把脸泡到尿缸里面去!你有什么权力教训我?我怎么样?我,我……他忽然发觉自己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乏善可陈,只空有一腔气。他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荒原上,孤独,像烈士。烈士是没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