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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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像烈士。烈士是没有亲人的,谁也不愿意跟你为伍,只看着你去死。我不怕死!他最后说,一跺脚。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什么呢?大不了,再去死!
他说着冲出门去。
王妃把李杜臭骂了一顿:到这时候还要面子啊?都死到临头了……
李杜应:你没死到临头,你去借呀!
去借就去借!王妃应。
可是去哪里借呢?她打了几个电话,他们都推掉了。最后一个是登山协会的,那人说:你不会向“坦克”借?
王妃一愣。“坦克!”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前两天街上还见到,那人说。
王妃说:他换了单位了呀。
是啊,对方说,在天马大厦呀,你还不知道?
她哭了。
去找“坦克”借钱,对王妃来说是太难了。但已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为了给自己这次出行正名,王妃走前跟李杜大吵了一架。她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要靠老婆,把老婆卖出去!你还不快快去死!等我借到钱回
来,你去死!
王妃果然在天马大厦把“坦克”截到了。“坦克”很吃惊,王妃一段时间不见,像女鬼了,好像是从地狱里走一遭回来的。王妃提出找个地方谈谈,“坦克”不敢不答应。“坦克”企图去远离公司的一家咖啡屋,就让王妃上了他的“坦克”。
坐在“坦克”上,王妃又想起了当初的好时光。“坦克”有时会撒开右手,搂住她的肩。他们有一次开到高速公路,他让她爬过变速箱,坐在他大腿上,脸朝着他。这是在美国大片里才有的情景。那一次,他们就那样做了。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说不想去咖啡屋,就在车上谈。他同意了。他把车停在了江滨大道旁,没有什么人,只有偶尔一辆车从边上刷地擦过去,彼此看不清车窗里。“坦克”把雨拨开动了,这是他一贯的伎俩,这样别人就难以从正面的玻璃里看清里面的人了。她想会心地笑,但是她知道不适合。
她盯着雨拨,没说话。她说不出来。直到“坦克”问了句:你好吗?她才说了:不好,孩子……她又说不出了。“坦克”一听她说孩子,心就放下了一半,就鼓励她说:说吧,孩子怎么了?王妃被鼓励,忽然觉得温暖,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怎么了?“坦克”安慰她。他甚至说了句:有什么困难,说吧!这让她很感动。她以为“坦克”对她还有情。假如爱和帮助能够一起得到,那么她真是太幸福了!她幻想着。她的感动在车内小小空间里迅速升温。要不是原来吵过,她真想跨过去,投到他怀里痛哭。
她终于说了需要钱。
“坦克”一弹手指,说:明白啦!
她很感激他的理解力。
“坦克”问:差多少?
王妃说:四千。
我给你五千,“坦克”说,不要还了。
王妃没想到“坦克”会说不要还。她一直知道“坦克”是有点钱的,平时出手阔绰。起初她也确实看重他有钱,花他的钱,但是他们关系密切以后,她就开始替他心疼钱了。购物,一起吃饭,她都要跟店家斤斤计较。这是我们的钱!她说。现在,“坦克”这么说,也是将他的钱当做我的钱了吧!她觉得是的。她更感动了。但她还是说:我要还的。 “坦克”说:不要还,给你啦! 王妃说:不要嘛! 她甚至有点撒娇了。“坦克”不耐烦了:跟你说不要还,就不要还! 王妃怔住了。 当作补偿吧。“坦克”又说。 他怎么这么说?王妃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她想,也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吧。即使他是要补偿,也许因为觉得自己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她更摇头了。“坦克”更不耐烦了:你说够不够吧!要不够,你要多少,你说。只要你以后不再来找我,好吗?
梦彻底破灭了。王妃瞪着“坦克”,脑袋一片空白,好像短路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她忽然觉得可怕,梦醒之后看到的现实更加不堪。她猝然叫:我要五千万!
“坦克”也愣了。是她的尖叫让他愣住了。但他很快恍然大悟了,他笑了。我就知道你要很多,多捞多赚,不赚白不赚。但我可不是冤大头,价格也要合理!
这话刺痛了她自己。她想起她丈夫嫖的那个妓女。你把我当妓女啊?她冷笑一下。
也不是把你当妓女。“坦克”也不敢这么直说,他口气缓和下来,说:我只有这么多钱。这已经是不少的钱了,再说,原来我们也是你情我愿的,我舒服,你也舒服嘛!到了21世纪的今天,如果谁还把这当作单方面的,是一方吃了亏,可真得被开除出“世纪籍”了。
他发明出“世纪籍”这词。王妃蓦地想起他很会发明新词。这是原来自己喜欢他的地方,觉得他思维快,念头坏。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现在,恰恰这坏报应了她。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看待他们的事?他很理性,恰恰说明他没有情。他怎么就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真痴心的人呢?她想辩:我什么时候不情愿了?可是她觉得很没趣,自己很失败。她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我不要你的钱!她推车门就要走。
他来拦她:好,好,我不这么说,算是支持你的。
我不需要!她应。她把他搡开。她感觉车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她推开了门。她听到他在后面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什么孩子要手术?就要死了?他要是真要死了,你还会不要这钱?
王妃停住了。是啊,我为什么不要钱?孰轻孰重?我这一走,向谁再要钱?那么孩子怎么办?
谁不知道,女人最要紧的是孩子?“坦克”又说,他已经发动了车。借口罢了!我要不知道,在这世上还不白混了?可是讨赔偿也不是这么个讨法。你想敲诈?没门!
王妃感觉心被捅了一刀。她没料到他会说她敲诈。心被撕裂了,裂开了很大的缝,再难合拢。冰凉的风在裂缝里咝咝地吹,只觉得很凉,很凉,凉得发痛。渐渐地不痛了,血干了,裂面硬了。也再没有可能愈合了。她猛然号叫一声,蹬上车去,扑向“坦克”。她要跟“坦克”拼命。“坦克”一惊,他从来没看到她这么凶地对待自己,她只是曾经这么厮打过另一个女人。他身子一歪,脚压在油门上,车蹿了起来。他慌忙挣扎。他把她甩开去,叫道:你想让我死?你去死吧!
她从地上爬起来,道:我会去死的!
那去死吧!怒不可遏的“坦克”嚷道。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她又说。
“坦克”笑了,欠身把车门关上。王妃忽然很怪异:他怎么就不相信我会去死呢?他纵使不相信我儿子快死了,也应该相信我失去他多么痛苦。当然他是不会感受到的,都到了这年龄了,谁还会为爱去死呢?她还想告诉他,这是真的,但极度的疲乏铺天盖地而来。
6
李杜左等右等不见王妃回来。他肯定,这女人跟那野男人跑了!他打电话给王妃:你还是孩子他妈吗?
王妃应:我不是他妈!我没钱,当什么妈?只能去死!
李杜道:你死了还是他妈!你死了,小多也死了,你还是他这死孩子的妈!
王妃愣了。
李杜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问他孩子住哪个医院。他不说。哥哥说,他要送钱来。李杜软了。王妃把孩子推给了他,他不得不接着。他已经走投无路。
哥哥很快找来了,给他五千元,说也是别地方挪的。李杜把自己家的钱凑上,终于可以手术了。王妃转回来时,手术已经成功了。孩子醒来了。这让他们很惊异,他居然有这么强的生命力。但是很快地他们就感觉不妙了。医生说,脑损伤可能留下智力障碍的后遗症。
他们简直晕倒。从今往后更要遭受折磨了,无尽的折磨!
小多话很多,老师总挖苦他:小多你不是“小多”,是“大多”还加一点,“太多”,话太多!现在,他又话多了。李杜烦,喝令他:你别呱啦呱啦了!你干了坏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小多应:我不是干坏事!
李杜道:你偷东西,还不算干坏事?
小多说:我是想给老师送礼。
这回答让他们吃惊。小多说,人家同学们都给老师送礼,就我没有。我没钱。
王妃一阵心酸。我不是给你钱了吗?她说。
小多说:只有一次。 王妃记起,是只有一次。这些日子来,自己心里只有“坦克”,把孩子给丢一边去了。她忽然想起“坦克”似乎说过一句话:女人最要紧的是孩子。是啊,我还是女人吗?我还是母亲吗?我居然把那种男人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
小多又说:他们经常送礼。老师拿到礼物,就摸着他们的脑袋,说:很乖,很乖!然后就会骂我说:你在干什么?还不去做作业!老师总疼他们,老骂我!
老师骂你,是因为你表现不好!李杜说。这么说着,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老师嫌弃他,难道不是跟钱有关吗?那老师还在催着要赶走孩子呢!我们老师也是人,那老师说。有一次李杜还听一个老师说:我们老师也是人,也要活!是啊,说得有道理,放在大街上都可以理直气壮大声说的。现在人们非常认可这样的理。人要活,一旦活成了绝对真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站在活的底线说话,简直就是坚不可摧。
小多应:小球也表现不好!还有小盼,作业老是故意漏题不做!
坏孩子就是会揪别人的毛病为自己开脱。可是小多真的没道理吗?他们表现不好,是他们的事,你别管人家!李杜只能这么喝道。
小多道:为什么他们表现不好就不要管?
李杜真说不出来。这世界上那么多事,你管得了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这不是自我欺骗吗?能跟孩子说要自我欺骗吗?或者想方设法欺骗孩子?然后让孩子在社会上去碰壁?孩子不诚实,是不好,但是如果他诚实了,在这个社会吃不开,做父母亲的,愿意吗?
小多又说:他们表现不好,老师也不批评他们。我知道,就因为他们有钱!他们能送老师礼物!我也可以送,我有办法。爆米花里面有“游戏王”片,很值钱。小盼就老是把爆米花吃了,把片片拿去卖,还能卖一元,还挣回了爆米花的钱。我要是也把卡片拿去卖,我就也能挣钱了。一个片片一元钱,我卖五个,就有五元钱了,就能给老师买金链条了。什么金链条?王妃问。小多说:小纬他妈上次就是给老师金链条的。老师很高兴,马上让小纬戴上二杠杠。我知道她是哪里买的,街口那个摊里就有,一个五元钱!
天!孩子把假金链当成真金链了!王妃笑了。就是!小多以为母亲不信,又说:那个街口摊里,我问过的,阿姨说,五元钱!
看着小多认真的样子,王妃忽然一个悲怆,把孩子搂住。她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孩子了。现在她觉得孩子最亲了。李杜也心酸起来。他已经不能责备儿子了。他也想过去抱孩子,可是王妃忽然怒目圆瞪:滚远点!你当什么父亲?你还有脸认这儿子吗?你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让儿子这样,还不赶陕去死!李杜应:我本就要去死,是你,是你们,弄得我要死不能!好,你放我去死了,我这就去死!
说着就去跳病房的窗户。同病房的人慌忙扑上去拉住他。李杜挣扎着说:你们不要拉我,别让我再活着受罪了! 这话不堪你说!一个声音道。这里比你活得受罪的人多得是,堪说这话的人多了,可是谁说这话了?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裆下鼓当当的。李杜之前听大家议论过,那是尿袋。所以大家叫他老尿泡。七十岁了,前列腺切除后尿失禁,就在裆下挂了个尿袋子。医院里满是不幸的人,在李杜眼里,老尿泡比大家更加不幸,主要原因就是他挂着尿袋到处走。有的病人躺着,也就躺着,不招人耳目、丢人现眼;有的索性死了,收拾一下,不让人记起他;只有他死不了,而且挂着尿袋到处给人看。他本来是应该躺着的,但是他就是要起来,说生命在于运动。有一次李杜上厕所,和他碰到了,李杜看他解开裤子,露出那个袋袋,李杜简直恶心得要晕过去。他却咧嘴笑了,把它抖了抖。李杜感觉他那笑充满了无赖劲儿。
老尿泡对李杜道:你一个大人,还不如孩子呢!孩子还知道没钱送老师,去偷了钱送,你却只知道去死!瞧你这出息!
也是个混混儿!李杜应:你有出息?戳着他的下身。李杜知道前列腺疾病对男人是很难堪的,他要镇镇他。我要活成这样,早就去死了!瞧你出息的!
我是没出息!不料老尿泡却答道,我还要告诉你,我三十多岁前列腺就有毛病了。他居然把自己的老底给揭出来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面的人!
……发起病来,受罪哪!老尿泡继续说。疼,尿憋,可是又撒不出来。站在尿槽前半小时,也撒不出来。最怕的是后面有人等。那时候在牛栏,哪里有你的自由?撒尿后面都有人站着。那就越撒不出来了。只得不撒了,可不撒出来就更疼,尿胀到背上,膀胱都要撑爆炸了。可还是撒不出来。这日子简直是一分一秒地熬的,每过一秒,尿都胀一分。我央求他们放我去看医生,他们说,我是资本家狗崽子,不让看。还说我这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造成的病。他们说得也有道理,我成分不好,没有女人肯嫁给我,可是我又想,我只能憋着。谁叫我有这欲望呢?他们说,既然是资产阶级的病,就要用无产阶级的办法来治。于是他们让我去洗厕所。这倒是个好差事,上厕所方便了,趁他们不在,我就站在尿槽前慢慢等,等尿出来。有时候出来了,浑身一阵轻松,真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你听说人生四大快乐吗?久旱逢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不是久旱逢春雨吗?你如果说不是,那还有四小快乐:拉急屎,喷急嚏,烫水泡灵巴,修耙掏耳屎。这总可以算了吧?
李杜曾听过这种说法。这四小快乐,毋宁是受罪之下产生的。这与其是快乐,毋宁是变态。变态!李杜应。
变态就变态。老王不急,点头称是。他继续演讲:好景不长,很快地他们发现了我的……变态!老尿泡故意用了李杜的话,溜了他一眼。他们就不让我洗厕所了,改成批斗我。他们让我戴高帽,挂牌子,上面写着:流氓分子陈开举。鄙人叫陈开举。又拿了破锣,让我敲着自己喊:我是流氓分子陈开举,我在厕所里耍流氓,我有罪!起初,我不肯喊。我这怎么叫耍流氓呢?撒尿时间长,算耍流氓吗?但是他们说:你动不动就露阴,不叫耍流氓叫什么?那种情况下,有他们说的,哪有我说的?还打我。我就只得叫了。开始叫得很小声,他们不满意,就逼我叫得大声。人围了很多,反正大家也都看到我了,看到我牌子里的字了,我已经没有脸了,我不如死了算了。但是他们哪里能让你死?我也就索性大声叫了:我是流氓陈开举!打倒流氓陈开举……我甚至还叫得恶狠狠地,倒好像是在糟践别人,流氓分子陈开举是哪个乌龟王八蛋!也奇怪,我这么叫着,想着,居然不觉得尿憋了。原来先前那么难熬,就是你太把尿当回事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尿,只是有尿感。你去感觉它,才受不了。
李杜承认,他也这么想过。老尿泡又说:但是尿毕竟还是有的。他们批斗我,又是游街,又是开批斗会,根本不给我撒尿的机会。真的尿满了,他们也不让去。我憋不住,就撒在裤子里了。后来他们嫌我臭,就给我个塑料袋,挂在这里。他比画着裆下。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