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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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像姜黎民所说,一切都很顺利,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偏偏老盛自我感觉太好,认为小杨村吉人天相,关键时刻化险为夷,没出什么大事,这和他的英明领导不无关系。就动用了很大的财力物力,杀猪宰羊,召开了一个抗洪庆功大会,会上给有功人员包括他自己发了红包,还有盖着红戳的奖状瓤子。盛大的酒宴就设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几乎把全村的成人都叫来了,摆出各家的桌子,来了一个拼圈接龙,吃出了很野蛮很豪放的绿林气氛,还招来一些柴狗等在一旁嗍骨头。
可是我们的老胡并不知道这些,锅里正馏着包米面发糕,咸菜疙瘩不用切,直接下口咬就行了。他正在等盛兰花过来捋羊奶,那是个美艳而灵动的画面,常常引发他的联想,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他想得云里雾里,巴不得也能变成一只羊。而在我们看来,老胡简直就是搭错神经,盛兰花比他小着七八岁,又是村长的亲妹子,哪能嫁给老胡这种一文不名的穷男人?何况老胡屡遭败绩,声誉一再跌落,成了全村嘲弄的对象。老盛已经委托辛成,在县城为妹妹物色人选了。老盛之所以放心放手,是觉得两个人完全绝缘,不会产生任何摩擦生电的现象。不过他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盛兰花过于娇憨,清澈的大眼睛半梦半醒的,很仰慕这个县一中的高才生。知道奶羊得加里的名字原来是因她而起的,心里就有了毛茸茸的滋味。等到老胡断断续续分章按节地把那本四五十万字的巨著一一讲完,她对他已经很崇拜了。
我们的老胡看着盛兰花的纤纤素手,心里就涌起了柔情蜜意,即景生情说,兰花,我给你破个闷儿。——开口叫妈,跪着吃咂。不是谁
妈,都吃它咂。
盛兰花莞尔一笑,说奶羊嘛,我又不傻。
老胡说,我也想变成一只奶羊。
盛兰花说,你要是羊,也得是一只瘦羖子,只认死理,不得好草吃。
老胡说,我只想挨到你的手……
盛兰花的脸透彻地红了。她端起奶钵,走了几步才说,你可真是个傻子。你还在这跟我扯闲篇哩,全村的人都在吃喝,就差着你一个人,你咋就不觉味儿?
老胡定在那里,好半天不能动弹。老胡的人缘不好,那是因为老盛的人缘太好了,人们对待老胡的态度,就成了站队表态。平时就很少有人跟老胡说话,老胡只得常常把话说给得加里听。此时此刻,便折下腰来,对着峻峭(不是俊俏)的羊脸说,得加里啊,常言说,宁落一村,不落一人,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吗?狗日的老盛,就差骑在我脖颈上拉屎了!得加里是听不懂的,只是用善良柔弱的眼睛看着,看着这位孤独而痛苦的人,态度暧昧地叫了几声。
我们的老胡就拎着一瓶老白干,出现在了盛宴的现场,这就很不适宜,而且大有寻衅的意味了。老盛和南公安一桌,都喝到了面红耳赤的程度,看到老胡,吃惊之余还虚意地让着,说一块来嘛,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何况你家里太穷,铁锅都生了红锈。老胡也不答话,真就在他们中间坐下,手攥着瓶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却连那菜碰都不碰一下。
老盛看出他是负气而来,就说,胡达飞,你别驴脸呱嗒的。这可不是人民公社大食堂,人人有份;这是犒劳抗洪有功人员的。你自己咋回事,心里肯定明白。
老胡说,我咋回事,当然知道。可洪水是你们抗跑的吗?你们还美滋滋地穷吃猛喝,提着猪头上厕所,磕错庙门了吧!
老盛笑了,笑得很鄙夷。他说,洪水不是我们抗跑的,难道是你抗跑的?哪一锹哪一镐是你的功劳,说出来我们听听嘛。
老胡是不能说的,这是一个必须死守的秘密;可他不说又实在太憋屈,就乘着醉意,用了暗示和渗透的办法自卫反击说,谁干了啥没干啥,老天爷都知道。谁敢说我没功劳?我不但有功劳,我的功劳还大着呢,胜过你当村长的一百倍一千倍。
话说到这,就到了关节处。老盛拎起一只铁盆,用一根啃过的猪骨棒敲了敲,场上顿时静下来。老盛郑重了神色宣布说,大家都听好了,胡达飞说他是抗洪的功臣,还说他的功劳比我大一百倍。他的功劳在哪里?让他自己说说好不好? 大家借着酒力,就匪气十足地鼓掌叫好,就像粉丝团欢迎歌星出场一样。
我们的老胡站了起来,人们也很配合地静场了。可他的嘴咂巴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嗫嚅再三,才说,功劳再大,我也不能说,我甘做无名英雄。
这一下场上的人全都笑翻了,那笑声汇成浩瀚的一片,把老胡笑得极为渺小,几乎就无地自容了。
老胡又挣扎着说,我说的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我能撒谎吗?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众人又笑。有人就起哄地喊着,胡达飞喝高了,耍醉鬼呢!他能有什么功劳?总不能说洪水是他坐在家里用气功平掉的吧?
老盛还不罢休,依然穷追猛打,说抗洪期间,你都干啥来着?你不但消极抗洪,还盼着洪水把咱村淹了。这不但是牢骚怪话,都算得上反动言论了。没在会上批评你处罚你,追究你的反人类罪,那是给你留面子!
我们可怜的老胡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这就是说,抗洪期间他不但寸功未建,还成了反面典型和漏网罪犯,无论如何,这也是很难接受的。他不能正面反驳,就咕咚咕咚喝酒,那酒洒洒沥沥,瓶子很快就空了。
老盛又说,吹牛撒谎,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咋不说三大战役是你打下来的呢?真有那个能耐,随手把台湾解放了,也省得中国美国都闹心!干脆,你别叫胡达飞了,你叫胡大吹吧!
老盛利用了谐音,顺势借力,使了一个漂亮的撒手锏,就把我们的老胡彻底打趴下了。众人又哄然大笑起来,有人还跟着嗷嗷地欢呼起哄,“胡大吹”的呼号一波一波地起落,涟漪般扩散开来。现场的气氛被推到了极致,一时极为火爆。
此时的老胡已经迅速而深重地醉了,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危险的酡红,酡红里还透着冷酷的青紫色,乜斜着老盛,一字一顿地说,老盛,我***!
那一刻老盛还以为是听错了,等到明白过来,就举起他那横扫一切的大巴掌,狠狠掴了他一下。人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哗哗声,就像秋天的劲风刮过树林一样。老胡深深地笑了,抡起手里的瓶子,就朝老盛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我们的老胡已经喝得手软,速度力度明显不够,被老盛一偏头躲过,那瓶子落到了他的肩上,又铿然坠地,碎成了一地晶莹。
老胡没能回家,他被铐在了小学操场的篮球架子上,那是用轻轨焊成的。南公安怕引起法律纷争,就解释说,这不叫当街示众,这就是醒酒,而且绝对行之有效。乡下的文化生活一向单调,人们没有别的乐子可看,就缕缕行行来看老胡。老胡的表演还真是大有看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先是喷吐着朦胧诗般的断句,接着又喷吐出一大摊刚刚吃喝下去的乱七八糟。几只散荡的狗在他身边逡巡,凑过来吃了二馍,也都醉了,走出很卡通很招笑的模特步来。老胡撑不住,就打起了瞌睡。孩子们是不能让他睡的,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就用草棍抚弄他的脚心,还往他的脖子上放蚂蚁。老胡刺痒难禁,发出了骇人的大吼,就像被锁住的猛兽一样。孩子们被吓住,就脱离了接触,躲在远处一齐高喊,胡大吹,吹牛×,吹倒了泰山来脱坯,吹得蚂蛉(蜻蜓的俗称)变飞机,吹折了秫秸当云梯……那真是纯净的天籁童音,在小杨村上空久久飘旋。
当然,我们的副县长姜黎民并不知道这些,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和秘书探讨发言稿呢。省里也要召开抗洪表彰大会,我们县是先进县,姜黎民是先进个人,这些都是没有异议的。姜黎民再三指出,不能过于突出个人,要多体现集体的作用。平时对大堤的维护,事后对大堤的抢修,这些都是大有文章可作的。写这种材料显然是很费烟的,秘书就飘移了眼神,故意磨蹭着不走。姜黎民看得明白,打开橱柜,扔给他一条软中华。秘书把烟拿在手上才说,集体的作用再大,也得靠领导的英明决策。
太阳落山之后,蚊子联翩而至,因为一只手被铐着,防卫上有死角,我们的老胡就惨了。南公安本来也不想这样,可他也喝多了欢庆胜利的喜酒,和老盛并排躺在村部的大炕上,脸上落满苍蝇,仍在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早把这档子事忘到脖子后头去了。盛兰花从老胡家走过,见奶羊得加里咩咩地叫得凄惨,忽然就哭了。就偷着取了南公安的手铐钥匙,把老胡放下来。
应该说,老胡的形象不错,清苦的生活反倒玉成了他,我们同学诸如辛成等人都开始减肥了,可他还很消瘦;人一消瘦,就离标致差不远了。此时他的头膨大了一圈,眼睛都被蚊子叮肿了,缝缝着,嘴唇非洲人一般肥厚,整个人就像一不小心坐到了气泵上,一下子就给灌饱了。他抚摩着腕子上的手铐印,对盛兰花呵呵地笑着说,告诉你哥,我跟他狗日的没完!
盛兰花说,是我哥不对,可谁让你吹牛来着。
老胡说,我没吹牛,我说的都是实话。
盛兰花说,既然你说你功劳大,不便说给别人,就说给我听听嘛。
老胡说,这绝对不能,我发过誓的。
盛兰花也被蒙在鼓里,很想勘破秘密,突然红了脸说,我真心疼你。你要是跟我说实话,我让你亲一下。
可想而知,那一刻我们的老胡是多么感动啊,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么重大,而且他不想用麻木肿胀的嘴唇去碰心爱的女人。就说,我做梦都想亲你,可这事我是永远不能说的。
这让盛兰花既费解又失望,就暗淡了秀眼,起身说道,你要是不说清楚,那就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那就是吹牛,恐怕胡大吹的外号,从今往后再也抖落不掉了。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一步一步走进了逻辑悖反的泥潭里,再想拔出身子,已经很难了。夏日的轻风从他家的破房子穿过,仿佛还带着盛兰花的体香。他在肮脏的窗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变得十分狞厉,竟然认不得了。他忽然抱住得加里的脖子,几近无声地号啕起来。
第二天一早,老胡坐上班车,到县政府来了。老胡穿着肋腻,脸还肿着,形象十分的不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立刻被保安当成上访者拦住。
老胡说,我不是上访,我是找姜黎民副县长有事。
保安说,有事可以在村里乡里逐级解决嘛。
老胡说,村里乡里要是能解决,我还干吗非要上县里来。
保安说,闹了一溜十三遭,大嫂是个母的。还不是越级上访嘛。
就把老胡诱到一间小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让他慢慢滋着,电话就打到乡上去了。对待越级上访,各级都有死杠,发现一个,不但罚款若干,评模奖励提拔等好事也就一概没有了。一听这个,乡里就派人火速赶过来。老胡左等右等,没等到姜黎民,等来的却是南公安,还没说话,就被几个人抓猪一般塞进车里。老胡还是第一次坐铁壳吉普哩,在一阵甜蜜的眩晕里,只觉得一排排楼房迅疾地向后掠去。不经意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姜黎民,他正坐在小轿车里,笑吟吟地和司机说着什么。老胡大喊救命,虽说两辆汽车的窗子都敞着,可汽车在一瞬间交错而过,姜黎民不可能听到。老胡还想再喊,南公安就用了一个锁喉的招式,等他透过气来,汽车已经开到城郊了。
南公安这次没铐老胡,而是把他直接拉到乡上的小饭店里,叫了四个毛菜,一壶小酒,把门一关,就弄出了推心置腹的氛围。南公安一口一个胡老弟,说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就因为一顿饭,差点闹出人命来,至于吗。再说,吹牛撒谎那也是艺术,你也是有文化修养的人,整的那些都不靠谱,让人笑掉大牙,叫你胡大吹难道冤枉吗?一点儿都不冤枉。
老胡说,南公安,请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半句谎我是狗娘养的。
南公安说,你发誓诅咒都没用,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嘛。
老胡说,要是能说,我还能不说吗?这是高度机密,死也不能说。 南公安笑呛了,犬吠一般咳嗽起来,把手探进喉咙深处,拽出一根细长的绿豆芽来,才说,既然你做的是好事不是坏事,有啥不能说的?你神经有问题了吧?
老胡说,我神经没问题,要是不信,你问问姜县长吧。
南公安没有姜黎民的手机号,因为职位上相差太大,他想够也够不上,还是拐弯问了辛成才找到的。谦卑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老胡身上。姜黎民那边也在吃饭,还没等南公安说完,就恼了,说这个胡达飞,是不是睡毛愣啦?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我咋能知道?你叫他好自为之,老实眯着吧!南公安收了电话,脸上的笑就很揶揄了,说你都听到了,姜县长发火了。你要是再这么胡闹下去,不上劳改队背砖,就得上疯人院过电,你掂量吧。老胡叹息一声,就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吃菜,眨眼之间,就把几只盘子扫荡得精光。
三
老胡很痛苦,没法向别人倾吐,想来想去,还得去找姜黎民,就把得加里牵到了老盛家。老盛住的是二层小楼,都用马赛克贴面,看着金碧辉煌的,据说里面的装修也很地道,只是老胡从来都没进去过。美中不足的是,取暖做饭问题没办法解决,小楼里不得不伸出一根烟囱来,常常冒出一咕嘟一咕嘟的黑烟,毫无例外地飘散着秸秆和煤粉味儿,这就很像地主老财了。
盛兰花夜里贪看电视,起来晚了,听见了羊叫,朝窗外羞笑了一下,就赶紧出来了。老胡没说自己到哪儿去,只说自己有要紧的事,让她经管得加里。早晨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的细细的,虚淡如梦,看着很不真实。
盛兰花用一只脚在影子上画着描着,忽然脸上一红说,胡哥,得加里我管不了多久,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盛兰花从来不跟老胡叫哥,这并不是她不想叫,而是她的亲哥不让;此时叫了胡哥,就有告别的意思了。老胡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定定地看着盛兰花,连气都喘不匀了。过了一会儿,才咧嘴干笑了一下,忍着心痛故作从容地说,女大当嫁,这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舍不下得加里,我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吧。
盛兰花流泪了,她说,胡哥,县城里哪有青草?还是把它留给你做个伴吧。
老胡说,只要你嫁得好,我高兴。
盛兰花说,是姜县长的三弟,离了婚的,孩子都上中学了。
老胡糊涂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对呀,姜县长老哥一个,哪来的三弟?
盛兰花说,我都见过了,是豆制品厂管事的。
老胡眯起眼睛看太阳,脸上抽动几下,看似要打喷嚏,却演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凄笑。他说,也好,跟姜县长攀了亲,你哥兴许还能升上去。
老盛披着衣服走了出来,嘴上还衔着一支纸烟,那烟袅袅地向上升腾,熏得他闭上了一只眼睛。忽而用舌头一舔,那烟又转移到了嘴的另一边,睁着闭着的眼睛又红绿灯一般瞬间变换了。这样看着就很蛮霸很镇人,有点儿加勒比海盗的意味。
老盛用一只眼睛瞟着老胡说,醒酒啦?
老胡说,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