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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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提了副处就得搬到处长办公室,而他不想和黄处长一个办公室。
为什么?
高冬池没吭声,停了一会,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味。
什么味,香水?苏莓知道他讨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除非淡到若有若无。
不全是,是种说不出的味,再加上那股子刺鼻香水味,我一闻就想吐。
为了这个味你有官不当?苏莓说,你不应该呆在机关,应当出家去庙里当和尚。
苏莓想这事说给谁谁信?多少人为了向上爬命都豁得出去,别说只是股味儿,就是让在动物园里待上几十宿也乐意呀。
你就不能克服一下?要不把你那些香点到办公室去?
高冬池喜欢香,枷南香,沉水香,隔上一两个月就去南大街那个印尼华侨开的“沉香屑”店里买一些。香一点上,满屋就都弥漫着股清幽之气。高冬池不抽烟不喝酒,钱都费在香上了。苏莓有次同他去买才知道这香一点不比好烟酒便宜,香里添了种精油,和一般檀香不可同日而语。
我又不和她诵经颂佛,点办公室去干吗?再说她那味,再好的香都得串味了。
一口气堵在苏莓胸口,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说实话,她不是特别虚荣的女人,但哪个女人不巴望丈夫混出些名堂,在别的女人面前也好胸脯挺得高些?昨天在单位,她对桌的同事朱莉还说她老公吃顿饭都不能安生,才举筷子硬被客户请出去了!朱莉嘴上说烦死了当点小破官成天不着家!脸上却一点不烦,明摆着得意。
但苏莓也知道高冬池的性子,他拿定主意轻易不会改,他最烦人家勉强他做不愿的事。年初,高冬池单位元旦聚餐,局长为表明与民同乐,很亲切地选中了高冬池坐他身边。冷菜后,接着上了道红烧甲鱼,马上有人殷勤地把肥美的裙边夹到局长碗中,很注重养生的局长因为胆固醇高,一直对饮食很注意,于是把这番好意转让到高冬池碗中。高冬池急得面红耳赤,说不不不,局长还是您来……局长亲切地说,小高就不要争了!这桌数你身材最苗条,平时工作也辛苦,正好补补。你不吃可就是不给我面子。高冬池还想说什么,但大家都说,这体现了局长对咱们职工的关爱啊!你就代表我们吃了吧!高冬池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对这道经过了两双筷子的荣幸他直犯恶心。他想先搁着,但偏这道局长亲自夹给他的菜大伙都很关注,都想看着他代表大伙把这荣幸无比幸福地咽下去。局长也望着他,目光慈祥。裙边覆在高冬池碗上,他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同事说,激动的,冬池准是激动的!在众人殷殷注视下,高冬池好容易夹住了裙边,但他的表情就像吞一块烧红的煤球,在他把裙边快举至嘴边时,手不知怎么一抖,裙边掉在了地上。
苏莓想起这事就对黄处长身上的气味对高冬池的压迫多了些理解。吃进去的东西可以吐掉,气味总不能每时每刻屏住呼吸吧?可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要随黄处长那股味儿飘走了吗?高冬池啊高冬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苏莓又急又无奈,在心里叹了一百回气,在几次劝说无效后,她说,高冬池,你不该待在气味龌龊噪音超标的城市里,你应该像北宋隐士林和靖那样,在西湖边过梅妻鹤子的日子!
高冬池提副处的事还悬在那儿,他大姐就到城里来了,同个女亲戚来陪小姑子看病。小姑子得了“甲状腺刺激素细胞瘤”,瘤子不算小,县里医生让到省城来看。小姑子住了院,女亲戚陪床,高秋月就住苏莓家。
进门,苏莓正要去接她的行李,她摆手,别,别!路上脏,灰大。她使劲拍打了好一阵才进屋。苏莓把被套都换了新的,菜弄得少而精,剩菜从不摆上桌。高秋月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对苏莓的用心是满意的。高冬池这段日子单位忙,常加班,晚上就剩苏莓和高秋月,一聊就聊到很晚。
高冬池母亲原是杭州人,外公是留过洋的西医,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因为认罪态度不好罪加一等,他外公不堪凌辱以西医的精确手法割了脉。高冬池母亲被下放到这个偏僻村庄一个月后才得知父亲死的消息。精神打击与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很快受不住了,每次出工前她都面色苍白,好几次在劳动现场晕倒。一年后,她接受了一个壮实男人的爱情,他是当地小学老师,他包揽了许多她分内的活,他们结婚了。她根本看不到一点回城的指望。婚后,她生活得并不快乐,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只有在洗澡时偶尔能听见她小声哼唱几句,作为结婚条件之一,高冬池父亲让做泥瓦匠的叔公为她搭了间简陋的淋浴房,还有个小厕所。婚后她依旧忧郁寡言,但并没影响高冬池父亲对她仰视的爱情。
从小,高秋月姐弟就被母亲严格教导着,包括卫生习惯,这是她唯一能守住的东西了,除此以外,她和村里女人穿一样衣服,吃一样饭食,一样养孩子过日子。有一次姐弟俩和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烧红薯吃,弄了一嘴一身的泥,被她母亲痛打了一顿,她边打边流泪说,总有一天你们要回去的!别像个没教养的到时让人看不起!!
高冬池6岁时,他母亲被叫去村委会,说省里来了考察团,来了解当地锡土资源情况,高冬池母亲形象是村里最整洁的,还有她的普通话,村委会要她陪着介绍下情况。那天,她听到了许久未听到的江浙口音——考察团里有个男人是杭州矿务研究所调来的,当他看到她时愣了一下。当她开口说话时,他更惊讶了,他用非常惋惜的口气问,你是江浙人吧?一直……留在这儿?高冬池母亲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男人没再说什么,但目光分明痛惜,像眼看一块玉被埋在了脏灰堆。临走,他送了她块杭州产的丝质蓝格手绢,说留个纪念吧,他碰到她的手,凉得让他吃了一惊,分明正是炎夏。
那天回去,高冬池母亲一直没说话,流了一夜泪——高秋月后来听父亲说,那个男人长得很像母亲当年在杭州的恋人,她下放后不久,他也被下放到江苏一个偏远农村,扒货车来看过
母亲一次,分手时母亲哭得快背过气去。半年后她听说他找了一个镇革委会头头的女儿,他们断了联系。
考察团走后,她和往常一样烧饭喂鸡拾掇家务,一周后,她和高冬池父亲说,想让丈夫去县城为她买件白衬衣,她说天眼看就热了,她想穿件新衬衣,最好是小圆领的那种。高冬池父亲很高兴能为妻子做些什么,清晨他搭了辆农用车去县城,傍晚回来,新衬衫便成了妻子的殓农。
中午,她去了村后河边。顺着河走,在靠山的转弯处有大片浓茂的草,草的学名叫水丁香,村里人都喊它作水灯香,这花从春开到秋,父亲带冬池姐弟俩认过,根茎嫩叶都能当野菜吃,茎叶晒干了可煮茶,喝了清火。高冬池母亲穿了条从杭州带来一直压在箱底的白裙子,腕上缚着那条蓝手帕,从那片开满黄花的草一直走向了水深处,像盏水上的灯,漂远了。
那种叫水灯香的草,高家再没碰过,无论是炒是晒干煮水,草上仿佛还残余着高冬池母亲身体的气息。
苏莓听愣了,她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段悲凉故事。高秋月叹口气,我妈死后,我爸得了场病,病后身体一直虚,家里境况就不行了,但他坚持供冬池念了大学,冬池是我们那儿最会念书的。可能是我妈去得早,这事对他……他话少。也不晓得怎么对人好,你多担待。
苏莓说,没事,我知道。她还在高秋月讲的故事里转不出来,这些事情高冬池从未和她说起过,她有些失望:一个男人肯向女人袒露过去才是一种实心的交付吧——和一个女人有多亲近,也许不在于两人共享了什么荣光,而在能分享多少伤痛。可高冬池未说起过一点,当然,也许他不愿提及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但苏莓心里还是觉得了失落——结婚能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得多近?她有些怀疑,高冬池是否还有秘密不愿与她提及呢?
苏莓的婚姻生活到第二个年头,不比人过得更好,也不比人更坏,是寻常三餐,饿不着,但也没更多可反刍的。高冬池的温度始终升不上来,她想和他好成一个人,但总隔着层什么。高冬池就像不易引火的材质,扇也没用。苏莓就有点灰心,她想怎么就焐不热他呢?老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算怎么回事呢?当然,高冬池对她也没什么不好,但不是她想要的好,她想要能钻到他心里去占着,翻筋斗撒娇拿大顶,他拿她当妈敬当妹妹疼当女儿宠,苏莓想这样的爱情才够劲!但高冬池,他的心像个陡坡,她上不去。
周末,苏莓的妈来了,想让高冬池为儿子苏竹在市园林处谋份事,她说苏竹再不找份正经事就快成流氓了!两个月他换了仨女朋友,还有个是什么网友,描眉画眼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东西!听说市园林处最近要招人,省环保局想必和市园林处熟,能说上话,她想让高冬池找找人,打个招呼,给苏竹安排一下。苏莓知道母亲这事自然找错了人,高冬池哪会为这小舅子开口求人?况且苏竹那副做啥事都长不了的德性!再说如今的招聘都走市场,都要正经考,光托关系哪行?但还好,高冬池没当面拒绝,他说您先歇会儿吧,他用纸杯泡了杯茉莉花茶,茶烫,苏莓妈在屋里四处走动看看,在卧室,她对床上铺的亚麻提花床单发生了兴趣。她说邻居老米的老婆也买了这么一床呢!多少钱?苏莓说,六十几吧,苏莓妈啧啧说贵了,贵了!老米老婆买才花了四十五块!她在床上坐下来,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床单的面料手感又对屋内电视的摆放提了些建议。
苏莓留她吃午饭,拿了瓶腌酱瓜出来给母亲尝,这是山东女同窗给她捎的,据说是用泰山南麓大白峪村产的一种还没成熟的甜瓜酱制的,加了莴苣、花生桃仁等,吃来鲜脆清香,高冬池很喜欢。酱瓜还剩半瓶,母亲一尝之下也觉好,夹了五六回。吃过饭,苏莓妈要走,高冬池将一个袋递给她,什么?苏莓母亲问。
哦,酱瓜,刚才那瓶酱瓜。我看您挺爱吃。
苏莓妈忙推辞,说尝尝就行,懒得带了,高冬池却执意要她带上,在塞与推让间,苏莓忽然想到,方才她妈夹酱瓜时没用公筷,直接用自个儿的筷子伸进了酱汁浓稠的罐里——反正剩的不多,吃不了三四回,所以她可能也懒得用公筷了。苏莓就觉得了难堪,她想高冬池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执意把酱瓜送掉的!她还想到母亲在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时高冬池的脸色,明显地阴了那么一下——一条到处行走的裤子使所有不洁的地方联结了起来,这一屁股在他肯定认为,睡在床单和睡在公共汽车站没什么分别!
高冬池少有的热情让苏莓生怕母亲看出什么破绽,但好在苏莓妈对女婿的客气有了另种理解:她认为高冬池不想帮小舅子这个忙,所以就拿剩的这点酱瓜打发她。她有些生气,人家女婿鞍前马后的只愁没机会献殷勤,高冬池倒好,求到他头上还这副样子,生气了的苏莓妈执意不要,推让中,酱瓜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苏莓妈转身下楼走了。
高冬池你……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妈又不是外人,你不就嫌她没用公筷吗?你让她看出来多难堪!关上门,苏莓再也忍不住。
你说话啊!她难得来次,你让她自在点儿不行吗?她去苏兰那吃饭比来我们这儿多多了,为什么?不就和你生分吗?!不就觉得你别扭吗?她是我妈! 我知道她是你妈! 你知道?我当你不知道!你上我们家吃过几回饭?上回妈过生日你不是找了个理由没去?哪回要你去都跟拿刀架你脖子上一样!
这是个人习惯,我不愿去你家吃饭,有必要强迫我吗?
我怎么强迫你了?是你太不像话了!
架就吵起来了,说实话,他们吵架次数不多,正因量不多,质上头苏莓每次都想夯实些,有分量些,况且每回她也都蓄了一腔子委屈。比方这次,她知道母亲潦草,不注意小节,但毕竟是她妈!从恋爱起,高冬池和苏莓家就一直不热络,谈婚事时,苏莓妈就彩礼酒席什么的和高冬池有过几次谈话,此后高冬池和她愈加话少——在苏莓看来,他对她家的态度某种程度表明着对她的漠视,她就愈有种本能想捍卫她的家,或者说,捍卫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高冬池,我知道你头回上我们家你就看不惯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同我结婚?”
苏莓的这腔委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图他高冬池什么呢?没权没钱,老家还不在城里。不就因为她爱他吗?希望两人亲亲热热地过日子!可婚结了,并没怎样的亲热,但老让她觉得局促,像她是高冬池家的客,不留神就触了什么禁忌。有时她家务做潦草了,高冬池也不说什么只重做一遍,这种无言的示范令苏莓越发如芒在背。
从那次她把他毛巾和裤子床单泡在一个盆起,她就觉得他对她有了种轻视。为挽回这种轻视,苏莓暗中做了不少努力,但收效甚微——在两年的婚姻生活里,她发现清洁真是非一日之寒的内功,它是种血液里的东西,不是仅有向往或意愿就能达成的!她曾经瞧不上父母粗糙的生活方式,但婚后她才发现,这些东西不觉中,固执地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力量大得超出她的想象,比如有时加班累了,她真想不洗脸不脱衣,痛快地倒头先睡它一觉!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病菌会一夜蔓延?她也不想成天像只小蜜蜂,手脚不停地把家收拾得那般精确——家不就是个放松的地方吗?饿了端碗累了倒着!想赤脚就赤脚,想流汗放屁就流汗放屁,这才是家啊!她现在体会父母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了!对他们来说,舒坦省心啊!
可她不行,她爱的人是高冬池,他讨厌家里乱七八糟,就像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关系,他喜欢的家是清洁雅致的,他希望的妻子是该担当起这份义务的,单位和社会够让他烦倦了,家是唯一能让他回避之地,他不愿家里乱哄哄的,他要目光所及之处都洁净一片。但苏莓觉得了吃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繁衍垃圾,滋生灰尘,要达到高冬池的要求就得每天与日子派生的尘土作斗争。苏莓想,偶尔邋遢——也未必不是种幸福吧?那说明他们水乳交融了,和日子浑然一体了,磨成尘世里的夫妻了!
还有对自己的收拾——第一次约在茶馆,她想高冬池对她印象是好的,她有时想,甚至高冬池和她的婚姻就是建立在那晚的!高冬池实际是和那晚的她结的婚,那个长头发用蓝手绢系着,穿白裙的女人,因为害羞而少言,偏瘦的有青草气的女人。高冬池喜欢白,苏莓因此买了不少白色衣物,虽然,这并非她喜欢的颜色,她的肤色也并不顶适合白。她不敢放纵胃口,要知道,胖也是一种不洁,黏腻的不洁。许多女人就是婚后掉以轻心胖起来的,先是曲线的失守,之后便是爱情的失守沦陷。苏莓想自己不能胖!她要和遗传斗争——她妈腰身不详,小腹却早一波三折,姐姐苏兰生孩子后也渐有把持不住之势。苏莓想绝不能胖!因为她还迷恋着高冬池身上的薄荷气息,迷恋他月光般的温度。她不想用一时的口腹之欲败坏高冬池胃口。比她漂亮清新的女人有的是,或许哪天高冬池就爱上别人了呢?当然,她知道他可能在别人眼里也无甚稀奇,但爱从不是讲理的事儿。从图书馆见他起,她心里便放不下,他的人里有她不熟悉的东西,这东西让她心软下去,像她听过的一句歌,“我爱你,心就特别软”——这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