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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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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最狠。第一次,就是离家出走、碰到大荣的那一次。他那么悲恸欲绝地大哭一场之后,命运突然有了奇迹般的改变,他居然到城里来了,他居然挣大钱了。……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他闻到了那种饭菜的诱人的香气了。他的肚子确实饿了,肚皮贴着肚皮那样地饿了,可是他不想吃。不能吃。怎么能在这时候,像只狗一样,端着饭碗就吃上了呢?在这么大的一个场合,他爆发了,他闹腾了,他丢了人了,他出了洋相了,他不整出点事儿来,他不撑出点儿面子来,又怎么收场呢?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收场,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那碗一端,饭一吞进肚里,那他就真的成了一只狗了。可是,不吃饭,又该怎样撑下去呢?再说,他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真的累了,泪水流出来之后,人好受了一些,胸口不那么憋得生疼了,但人也虚弱得不行,像生了一场大病。这会儿,他真的是想吃点儿什么东西的。到底怎么办呢? 
  大妹还在小声地劝他吃饭,可是他硬撑着不吃。这时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离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自己的哭泣变成了另一种味道,仿佛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边以哭泣要挟,无理取闹,撒娇耍赖一样。可是这种变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这种变化推着往前跑,或是推着这种变化往前跑。于是他更大声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亲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条,不然,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深想。但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老弟娶媳妇,说白了,不也有他花的那些钱的功劳吗?也可能那些钱还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呢。那么在今天的喜宴上,他要求新娘子给他下一碗面吃,弥补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忽视,表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和心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是的,他就要吃新娘子亲手下的喜面! 
  现在,整个事情都变了。大妹出去了,带着他的略显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帮着他去和他们“交涉”了。好像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等着让人来哄了。他心里当然是没有底的,但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了。不撑,整个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样了,就让人看不起了,也让自己看不起了。 
  时间过得真是慢呀。怎么房门外还没有响起那些脚步声呢?他们会不会不了了之呢?平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抽泣了。他用毛巾将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这会儿,他内心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他的时间里只有等待了,焦急地等待。要是能同时来几个人就好了,要是父亲母亲新郎新娘一起来就好了,那他的面子就算挣足了,那他就可以好好收场了。他还应该给这对新人敬一杯喜酒,祝他们白头到老,早点生个大胖儿子……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了。单薄的却又是急切的。是一个人的。平师傅像做了贼一样,赶紧慌张地躺了下去,面朝里,背朝外,还用被子劈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 
  是母亲的声音:平儿,你怎么啦?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呀,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添乱呢? 
  他一动不动。 
  想吃面条,我给你下一碗吧。你弟媳妇这会儿正跟你老弟在各个桌子上敬酒呢,哪里有工夫下面条给你吃呀?你是做大哥的,担待一点,好不好呀?母亲少见的好脾气,说话声是贴着心窝的。 
  他想动了,可是,他还是有些犹豫。 
  都是一家子人,你老弟结婚,你应该高兴,是不是呀?等过些日子,碰到合适的,我和你爸爸也帮你物色一个。先把你老弟的事情忙完再说嘛。你别着急,你的事情得慢慢来呀。母亲的声音还是和缓的。 
  但这话是听不得的。平师傅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他冲着母亲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了?我知道,我是个瞎子,我丢了你们的脸了,我从一生下来,你们就巴望着我死掉,是不是啊?我没有死掉,全是因为我命大福大,是不是啊?谁说要结婚了?谁说结的谁就结去,关我什么事呀? 
  母亲愣愣地看着冲她发火的这个大儿子。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脖子上的青筋跳着。这是她的大儿子吗?这是那个一直有点木讷寡言温顺的大儿子吗?他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她发过火呢。——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了。别以为自己现在在城里挣了点钱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对母亲就可以有这种态度了,在老弟的喜宴上就可以这么胡闹一番了,要不是看你现在不常回家,在家里也算半个客人的话,真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不可!母亲这么一想,也有点光火了,不过,毕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克制着。这时,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折射到房间里,有一种稀薄的惨淡,有一种抓不住的温暖。那光也映在平师傅的脸上。母亲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她看着儿子脸上那两个枯枯的黑窝,看着他脸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皱纹,再看看他扔在床上、皱在一起的那套崭新的西服,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一酸。她拎起那套西服,在椅背上挂好,然后叹出一口气来:好了,好了,平儿,别闹了,你这个做大哥的,一直都挺懂事儿的,这会儿也该拿出点做大哥的样子来吧?一家子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你让别人在背后嚼什么舌头呢?我这就给你下碗面,行了吧? 
  不,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不知为什么,平师傅那种做瞎子的犟劲儿上来了,他往床上一倒,又用被子蒙上了头。 
  唉——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一阵脚步声就走远了。 
  寂静。死一般的静。窗外的热闹漂浮起来,一切仿佛在梦中了。 
  大哥,你的面,我给你端来了。 
  一个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长得水灵灵的女人,捧着一大碗油汪汪的面条,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她朝他笑着。面是香的,她的手,她的身体香得更厉害。那是女人的香,独特的香,可以飞的香。可以游的香。他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又好像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啊。这碗喜面是我特意为你下的,我在里面放了一种特别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就要看到了。你别走,别走,你等一等啊,我能看到的——那是我的面啊,你别把它拿走啊—— 
   
  责任编辑 赵兰振 
忧伤的芦笙
胡廷武 
  1 
   
  那年夏天我在我姑妈家,覃家相经常带着我在火烧地一带浪游,有时带我去打猎,最远到过二十里外的老熊寨。老熊寨有十多户人家,像山上随意裸露着的岩石似的,分散在两三面坡地上,一家同一家之间,有如同麻线一样细的小路连接着。寨子里住的都是苗族。 
  老熊寨的后面,就是当地人称之为老林的大森林。这座跨越了中国和越南两国边界的大森林,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少亩或是多少平方公里,只是有人说老林铺了九十九座山,虽然民间说的九十九往往只是个大数,但老林的确很大,大得无边无际。老林里有数不清的野物:老熊、老虎、豹子、马鹿、麂子、野猪、野猫、狼、兔子、穿山甲……还有一种既像狗又像幼鹿一样的小兽,当地人叫破脸狗,是最常见的。这种可爱的动物学名叫果子狸,近年广东等地发现sARs病毒,有人说是当地人吃果子狸所致,未必确有其事,大概是人们为了保护动物,而善意地制造出的舆论吧。林子里再有就是种类繁多的飞禽、蛇和蜂子。无处不在的蚂蚁多得像城市里的人。最小的蛇只有蚯蚓那么大,而最大的可以有老树那么粗。森林边上的寨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一回有一个猎人在老林里,坐在一棵苔迹斑斑的老树上抽烟,抽到半截,他把烟斗放在老树上,同猎狗玩耍。突然,那老树蠕动起来,原来他臀下坐的是一条大蟒,它被猎人的烟斗灼痛了,吓得猎人和狗一阵飞跑。附近寨子的猎人们进山打猎,一般只是猎取野兔、野猪、麂子、野鸡或是破脸狗这几样,至于老熊、蟒蛇、老虎、豹子之类,除非是这些野物威胁了人的生命安全,否则是不碰它们的。 
  这都是覃家相讲给我听的,他一路上都在同我说森林,说苗寨,说苗寨的陶正发如何在森林里白捡到一个漂亮的苗族姑娘做老婆的故事,这个故事令我对老熊寨和大森林无比向往。 
  我说:“陶正发,不是前些年,每个街子天都在白马镇上吃酒醉的那个人吗?” 
  覃家相说:“是啊。” 
  我说:“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奇遇?” 
  覃家相说:“他怎么不能有这样的奇遇?陶正发在年轻的时候可是个逗姑娘们喜欢的人。” 
  在我们滇南乡下,苗族女人自己会种麻,又会绩麻织布。苗家姑娘纺麻线的手纺车,只有一本书大小,她们背着水桶,一只手捻线,另一只手摇纺车,有时口里还哼着山歌,下山又上山,一两公里,甚至两三公里,不以为苦和累,倒当成是娱乐和享受。苗家女人织的麻布虽然粗糙,但却非常牢实。她们会用麻布制作百褶裙:她们把一只土碗放在火上,让碗里的蜂蜡熔化,用一支竹子削成的笔蘸着蜂蜡,在麻布上画出各种花纹,然后把画好的麻布放进装着蓝靛的染缸里染过,把染好的布晾干后,在甑子里把蜡蒸掉,稍加剪裁,一条美丽的百褶裙就做成了。要是做男人的服装,似乎又简单一些,是先把布在染缸里染过,晾干后放在光滑的石板上,用一块同样很光滑的、像电熨斗或是中国古代官家的大印一样的青石,在布上面反复搓磨,使之光滑,然后拿来裁缝衣服,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闪闪发亮,最能吸引姑娘们的目光。 
  覃家相说,苗家女人一般都丰满而健康,是养儿育女的好手,也是干活的行家。她们除了会绩麻织布,理所当然还会种地,会养猪、养鸡、养闲狗和跟着男人撵山的狗,会养蜂子、取蜂蜜。夏天为全家制冰凉的木瓜水喝,冬天为男人焐被窝。一个男人要是娶了一个苗家女人,他就有时间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就可以找朋友喝酒、吹苗笛、跳芦笙,在山上或是在小街子上闲逛,简而言之,就变成一个神仙了。 
   
  2 
   
  陶正发家干打垒的房子,就在森林边上,打开后门就可以走进森林,就像那些海滨别墅,一开门就面对大海一样。他的父亲是头年去世的,而他的母亲死于难产。他满三岁的时候,别人告诉他,母亲将要为他生一个小妹妹,可是最后母亲死了,而那个妹妹甚至都来不及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就长眠在了母亲腹中。父亲在世的时候,陶正发读过六年小学,临要到白马镇去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对他说:“有个事很为难。”他说:“什么事?”父亲说:“给你买了书,就没有钱买酒喝;买了酒,就没有钱给你买书。”陶正发于是就回家来帮父亲种地,同时跟随父亲学喝酒了。 
  父母给陶正发留下了一个院子,三间住房和一个猪圈,猪圈空着,而三间住房只住着他和两只狗。父母还给他留下了九块总共三亩包谷地。春天,他一只手挥着一把小锄头刨地,另一只手把包谷种子撒进窝塘里,花三天时间,把三亩地种完,往后的日子,他就去森林里打猎,挖药,用小兽的毛皮或是药材,到白马镇街子上换回酒和盐巴。两三个月后,包谷地里的杂草长出来,但是过不了十天半月,杂草又不见了,那是邻近地块的妇女或是姑娘们,在薅自家包谷地的时候,顺手替他薅了。是谁啊?他不知道。覃家相说,那时候,陶正发刚好二十岁左右,性格开朗,活泼幽默,会吹苗笛,尤其吹得一手好芦笙,有好几个苗家姑娘在心里喜欢着他。 
  覃家相是一个小学教师,每月有二十四元的工资,他积攒着买了一块手表,是块上海表。覃家相讲着讲着,看了一眼他的上海表,说:“前两年饿饭的时候,差点用它换了一口袋包谷。——快要到了!”这时是上午十点半。 
  那年那天早上的这个时候,陶正发正在老林里,在太阳缓慢地升高的同时,他渐渐走进了森林的深处。阳光在树冠上徘徊,想照进林子里来,但枝叶太密了,只有一些细碎的金色的光点,穿透绿云似的树叶的缝隙漏进林子里来,在前方闪耀着,像飞翔着的鸟的翅膀。覃家相说,陶正发这一天很兴奋,他希望打着一只麂子,用它去白马镇街子上换一点酒。他家里有两个装酒的瓦罐,这也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这两个酒罐,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连上他的父亲已经用了三代人,每一个罐子可以装十斤酒,他小心翼翼地继续使用了十年,装过的酒已不下千斤。现在一只罐子里的酒满着,而另一只罐子却已经喝光了,他要赶快把它灌满才心安。更主要的是,他打算买一些糖果,带去参加踩花山节。白马镇上出售一种从越南贩进来的糖果,在嘴里含化之后,会剩下一些个塑料的五颜六色的戒指、耳环、小象,以及猫、狗、鸡、猪之类的小玩意儿,据说这种糖果是法国货,在踩花山节上,姑娘们是最喜欢的。他希望在今年的踩花山节上,结识一位心爱的姑娘。 
  森林是一首绿色的交响乐,有它自己的节奏。在密林深处,像蛇一样地开着黄花、白花和紫花的藤葛在林中缠来绕去,茂盛的枝叶简直是在人面前竖起一道道篱墙;在那些小路的边上,高大的树木惊天而起,它们庞大的绿色华盖之下,小树很少,荆棘东一丛西一丛地点缀着长着野草的空地。而有的地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树林的中间突然出现一片草坪,一股清泉从雪白的碎石上汩汩流过,在某一小块地上有烧过篝火的痕迹,那是猎人们野炊的地方。有条两柞宽的小路从林中穿过去,说是沿着这条路走两天,可以通达老林的另一边,而那另一边已经是越南了。但是后来勘测的结果表明,这条路实际上只不过是切下了老林的一小只角落。往林子深处。 
人像在大海里潜游一样地前行,这里只有一些更小的、有时甚至是若有若无的、弯来绕去的毛路,这些毛路只有猎人才会走,外人走进去,就出不来了。 
  茅草上和树上的露水还没有干,老陶的麻布衣裳被打得透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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