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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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像在大海里潜游一样地前行,这里只有一些更小的、有时甚至是若有若无的、弯来绕去的毛路,这些毛路只有猎人才会走,外人走进去,就出不来了。
茅草上和树上的露水还没有干,老陶的麻布衣裳被打得透湿。猎狗老黄始终在他前面十来步的地方,兴奋地向前蹿着。陶正发经常不从路上走,而是在树林间搜索着前进。太阳晒干了露水,晒干了他的衣裳,晒干了狗的黄毛。太阳慢慢地升到两丈多高了,可是陶正发和老黄还连麂子屁也没有闻着。
他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上坐下来,从麻布兜里摸出包谷粑粑,又从腰间拽下酒葫芦吃喝起来。他丢了一个粑粑给老黄,老黄几大口就吃完了。吃完了包谷粑粑的老黄,还在老陶旁边站着,目光跟随着他的酒葫芦送到嘴边,又回到枯树上。老陶举着酒葫芦对老黄笑了笑,说:“你也要喝一点?”老黄张开嘴巴。发出嗨嗨的声音,一面熟练地摇着尾巴,那意思是说:“是的。”陶正发给它灌了一口酒,它这才咳嗽着,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一只羽毛绚丽的长尾野鸡连飞带跳地跑过去,老黄撒腿就追,它们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地气蒸腾起来。小鸟飞来飞去,捕食那些出来晒太阳的树蛆和飞虫,一面唧唧喳喳地叫着。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小蜜蜂绕着陶正发转。有什么贵客到了?他想,万一真有什么客人来到,我只有半壶酒,没有菜,麂子也没有打到,只有用包谷花下酒了。
用包谷花下酒,还有哪一回比在赵神仙那里喝得更痛快呢?陶正发想。
赵神仙名叫赵奉章,但是谁也不叫他的名字,都是叫他赵神仙,因为他精通医道,不论什么病,他总是药到病除。赵神仙最神奇的本领是“喊子”,子弹头打在身上,他可以把它“喊”出来,那年覃家相在自马镇的战斗中,大腿被枪弹击中,就是赵神仙把子弹从腿上“喊”出来的,我在《云南的山》那篇小说里,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陶正发认识赵神仙,那是因为支麻。“支麻”这两个字,是苗族话“没有”的意思,他出生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支麻有一天早晨到山上去拾菌子,远处一个糊涂的猎人把他看成是野物,一枪打过来,正中臀部。那天早晨,刚好陶正发也在附近的林子里拾菌子,就赶紧背了支麻去老彝寨找赵神仙。赵神仙对着支麻的伤口念了一阵咒语,焚化了符篆,喷上两口酒,对着伤口威严地喊了几声“出来”!子弹头就从伤口上冒出来,掉进了酒碗里。赵神仙给人看病或是“喊子”——人们把他凭口从人体内呼唤出子弹来的神奇的疗法称为“喊子”——从来不明码实价地索取报酬;人们来看病,一般是随意从家中带一点吃的来,比如半背篮包谷、一块狗肉干巴、半个猪头、一小口袋红薯,或是一只鸡、几个鸡蛋、一只野兔之类,或多或少,或贵或贱,他是不计较的。也有的病人,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他也照样治疗不误,有时还给别人救济。所以附近村寨各民族的山民们,都认为赵奉章是玉皇大帝派来济世救人的神仙。
这天中午赵神仙留陶正发和支麻吃饭,可是没有下酒菜,原先吊干巴、猪头的楼棱上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几根草索。赵神仙从背箩里抓了几把包谷,撒在火塘里,用一根木棍刨了几下,顿时包谷就叭叭地炸开来,炸得满屋灰尘。他们把包谷花拾在碗里,又在火灰里焐了几个红薯,就开始喝酒,虽说是没有什么下酒菜,但这顿饭吃得很高兴。赵神仙的睿智和爽朗的性格,吸引了陶正发,把支麻背回来以后,过了两天,他又去找赵神仙喝酒。之后,要是打到了什么野味,也请赵奉章过来喝酒,一来二往,他们就成了朋友。赵奉章妻子早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已出嫁,他不把陶正发当做朋友,而是当做儿子、当做他的职业的传承者,平时教他一些治病、接骨的秘法,临死的时候把“喊子”的绝技传给了他。同时传给他的还有那个酒壶。这个被赵神仙的手摸索光滑了的、深咖啡色的酒葫芦,刚好能装一斤酒,陶正发可以一次喝个底朝天,脚不飘,眼不花,嘴不说胡话。
在附近的村寨里,陶正发有一些各民族的酒肉朋友,酒量都不小,但谁也喝不过他,可他还是乐意跟他们一起喝酒。他们用野兔、野鸡肉下酒,运气好的时候也用麂子肉下酒;更多的时候是用狗肉下酒,包谷花、烤红薯下酒。甚至在饿饭的年月,用从遥远的河滩上拾来的小小的圆石头,在锅里放油盐炒一炒下酒;这种石头是不吞下去的,只是在舌间咂一下味道,然后弃掉。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一个人用葫芦笙下酒。他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对着高远的夜空,对着半牙儿月亮,对着一片白云,或是对着一天的星星,吹一阵葫芦笙,喝一口酒,直到把自己的头喝得晕晕的,然后睡觉……
狗叫声穿过密林,从远处传来。不是麂子,老陶想。遇上麂子,狗不吭声,只会往前拼命追。他懒洋洋地收拾好包谷粑粑和酒葫芦,向狗叫的方向快步走去。狗一直在不停地叫,忽然变成了狂吠。“发生这种情况,狗一定是遇上大野兽了!”陶正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老林里一纵一跳地狂奔起来。
3
覃家相也是一个有经历的猎人。十四五岁的时候,他随大人一起去撵山,有一次用我姑爹的猎枪打着过一只破脸狗,从此有了当猎人的资格。也就是那一年,他加入共产党的游击队——有时他们自己和老百姓也称之为红军,而把国民党的军队称为白军——打了两三年仗,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枪林弹雨里锻炼过,又去革命大学学习过,可是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被送回到火烧地来了。村里的老百姓,他们不知道上级是怎么说的,但他们亲眼看到覃家相为桑梓流过血,还打瘸了一条腿,就在村里办了一所小学校,让他当教师。村里的小学设在一座古庙里,招收了两个班的学生,小的读一年级,大的读二年级,在一个教室里就座,由覃老师一个人教。我在火烧地看见过覃家相上课,二年级和一年级的桌子中间,只隔着一条通道,他让二年级做着作业,而教一年级读书;读得差不多了。就让一年级写生字,转过身去教二年级读书。我到火烧地那天上午,他正在上课,见我来了,就同时布置两个班的学生做作业,出来同我溜达。到吃饭的时候又把我领到教室门口,对着里面喊一声:“放学了!”孩子们于是鱼贯而出。
假期间,他就扛上他的猎枪,上山去打猎,接续他的猎人生涯。当然他这个猎人是业余的,他从来没有当过专业的猎人,说到底我们家乡那一带的猎人,大都像覃家相这样,只是偶一为之的狩猎爱好者。这天从火烧地出发的时候,这个狩猎爱好者最重要的家当——猎枪是我背着的,他说好歹让我放两枪,至于能否打到一只野兔什么的,那就看我的运气了。
蜿蜒崎岖的小路,像小溪在山间流淌,它流过小树林,有时流经几棵大树旁,流过嶙峋的山崖,流过庄稼地,而更多的是流过光秃秃的长着一片片野草的山坡。太阳升得老高了,天上的白云像在蔚蓝色的大海上涌动着的冰山。当我们爬上覃家相说的最后一道山粱,已经满身是汗了。我把外衣纽扣解开.双手叉腰,像将军一样地眺望着阳光下发红的土地。黑黢黢的岩石,眺望着遥远的森林。十九岁的我,心
里不禁荡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激情,我向着蓝天和群山高声朗诵道:
当我的少年时代
生活
决不像现在这样
自由而温暖……
我朗诵的是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可是覃家相打断了我。他指着我们脚下的一片疏疏落落的房屋说:“诗人,老熊寨到了!”
路边上出现了一两间破房子。再往下,我看见东一间西一间的民居,宛若一个个方形的黄色的纸盒子,枯燥地、随意地丢在山坡上。这些房子多数是干打垒的建筑,间或也有一些草房。我跟在覃家相后面,走进寨子里,一群狗马上包围过来,对着我们狂吠,但是一个孩子喝退了它们。这个赤着双脚的孩子自告奋勇为我们带路,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支麻的儿子。寨子里,从一家到另一家的小路,因为行走不是很多,被蒿枝和茅草浸占得断断续续,像书法家仓促间写出来的妙笔。寨子里很少有树,这里那里一丛丛的苦刺,开着白色的花朵,像是谁把豆腐泼在长着细碎的绿叶子的刺棵顶上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子,颓垣残壁宛若山的剪影,上面间或长着点小草或是縻马棵一类的荆棘,有几枝紫红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似乎在欢迎我们这两个远方的来客。一条干涸的小沟沿着墙脚通往山下,从其间光滑的石头判断,以前这里面是曾经流过水的。
这就是那个被覃家相描述得像世外桃源一样的老熊寨吗?还来不及细想,覃家相已经把我领到了陶正发家门前的场地上。支麻的孩子回去了。覃家相喊道:“老陶!”
陶正发家的房子,正面是三间住房,取坐北朝南之向;东边还有一间草顶的猪圈,里面关着一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猪崽。陶正发正坐在屋檐下吸竹筒水烟,他赶快站起来说:“覃老师来了,请坐请坐!”说着用手掌在烟筒口上抹了一把,向覃家相递过来。又对着屋里喊道:“陶花,覃老师来了!”
陶正发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他,十多年前他在白马镇吃酒醉在街头的时候,我曾躲在人群中对他起过哄。他明显地比那个时候见老了,两鬓飘散着白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墙上的窗洞伸出一张红扑扑的脸,亮了一下。不见了,眨眼之间,一位漂亮的苗女就站在了我们面前,这就是陶花,陶正发的女儿。十年前老熊寨没有学校,陶花和寨子里的三个少年背着粮食行李到火烧地去上学,一个星期只回家一次,平时住在学校里,所以和老师接触的机会较多,有很深的师生之情。而这些年,覃家相一年时间至少要到老熊寨一两次,他同这个家庭的关系既深且熟。陶花站在我们的面前,笑着说:“覃老师,你们快来坐!您有半年多没有来了。”
覃家相说:“不坐了,我们和你爹先进山去,然后回你们家吃晚饭。”又介绍我说,“这是我表弟,从白马镇来的。”陶正发听覃家相这样说着,进屋子去了。
这时从里屋又走出一位妇人,四十多岁年纪,白皙脸庞,穿着百褶裙,丰满而秀丽,是苗族中的美人。不待覃家相介绍,我就知道这是陶正发的妻子,我心里想:这就是老陶在森林里捡来的漂亮媳妇了。她微笑着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服和针线,显然是在缝补衣服。说起来,她说她知道我的父母。她说:“我们到白马镇赶街,常到你们家讨瓢水喝喝,借个凳子坐坐。”她把喝和坐说成叠音,把后一个坐念成平声,听起来非常悦耳。
陶正发再从屋子里出来,手里多了一支火药枪,又用一个麻布口袋装了一些包谷粑粑,斜挎在身上背着。他对两个女人说了声:“准备磨豆腐吧!”就同我们一起走了。跟我们一起走的还有风,这是一只白色的猎狗,陶正发说,风是一个汉族朋友送他的,是一只了不起的狗,跑得飞快,而且非常聪明。十多年前,他的那条忠实的猎狗老黄,在保护杨家品的枪战中,被打死了。
我们出了门,沿着寨子里的小路走到寨子后面。
“十几年前,”覃家相说,“从寨子出来,一脚就踏进森林。而现在森林离寨子不下三里路了吧?”
老陶说:“五里。”
我们往山上走了好一阵,才到达森林边缘,面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进森林,一条沿林子边缘继续往山上走。
覃家相说:“先拜树!”就独自上前,领着我们向山坡上走去。
1949年前后,当覃家相还是一个共产党游击队战士的时候,曾经在这一带同国民党的残余部队打过多次仗。最后一次,游击队了解到国民党沈希堂部一个团,企图穿过森林逃到国外去,覃家相所在的连队在这里狙击。那段时间,附近的其他村寨都驻扎共产党的游击队,只有老熊寨是个空白,于是沈希堂就决定从这里撤退,却不知道这是共产党的一个计策。这个计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连覃家相的部队也是临战才接到通知,叫他们从核桃树赶到老熊寨去,核桃树到老熊寨有二十里地,他们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赶到,还没来得及埋伏好,战斗就打响了。这次,国民党部队是一个团的编制,沈希堂是正式任命过的团长,尽管兵员远远不足,但还是比共产党的游击队多得多,加上又是在逃命,所以战斗打得异常激烈。虽然共产党的游击队在山上,而国民党军队是从山下往上进攻,可是沈希堂仗着人多,一开始就占了上风。覃家相的连队不断地往后撤,最后撤到了森林的边沿,靠树的掩护与沈希堂周旋。那时候覃家相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对于生命和生活,还没有太多的展望,因此也没有太多的畏惧。他在森林里飞跑着,打几枪就换一个地方,嘴里还“哦!哦!”地叫唤着,好像不是在打仗,倒是在玩游戏似的。说也奇怪,敌人的子弹一如乱蜂一般密集、飞鸣,却碰不到这个快乐的少年。可是正在他奔跑得高兴的时候,一个敌人突然抱着冲锋枪冲进了森林,他大概是被覃家相激怒了,一梭子弹朝他打过来。覃家相刚好跑到一棵树背后,结果那棵树拦腰被击中了三枪,覃家相平生第一次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战斗结束以后,覃家相在那棵树前比了一下,战友们都说,若没有这棵树,这三粒子弹正好击中覃家相的胸口。正在覃家相他们最危急的时候,他们的援兵到了沈希堂的背后,还有左面右面都响起了枪声,沈希堂被迫往枪声稀疏的左面突围。这一次战斗,沈希堂的军队死伤十几人,而游击队仗着有利地形只死了一人伤了四人。
这是一棵橡树。要是没有它,共产党游击队的死亡人数将不是一人而是二人,而我的这部小说也将无从写起,因为在这个故事中,覃家相是个关键性的人物。覃家相因为受我姑爹的牵连,被从部队打发回家之后,开始每年都来拜谢这棵树。他搬了几块大石头到树底下来,简单地围了一个圈,以免猪或是狗来啃树皮,另外他每次来的时候,也有个坐处。开初的几年,他在大树下,还依稀记起那一次战斗,还有其他的战斗,后来渐渐地,他的记忆中就只剩下他同这一棵树相依为命的友谊了。
我们跟着覃家相,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来到一片庄稼地,地中间孤零零地站立着一棵大橡树。我们向大橡树走去。它繁茂的枝叶像一把巨大的伞,在地上所形成的绿荫宛若一潭半亩大小的深水。我们走到树下,我和陶正发在石头上坐下来。覃家相没有坐,他从怀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支放在树前面的石头上,恭恭敬敬地向大树鞠了三个躬,然后又点了一支烟,沉默着站在大树面前吸着。
陶正发小声对我说,他每次都是这样,放一支烟在树前,鞠三个躬,站着把一支烟吸完,然后离开。又指给我看当年那三颗子弹的痕迹,他指着树身高处的一个地方说:“大概在那里,不知情的人看不出来了。”我果然看不出这棵树曾经受过枪伤,他指的那一段树皮,在我看来和树身上其他地方的树皮没有什么两样。岁月会让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