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屐齿印苍苔-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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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出它的老吃不饱的妻子儿女，让它们享用它所发现的丰富食物。（《欧文
短篇小说选》第47～48　页）
这是欧文在《睡谷的传说》里所写的鸡。
？　。有几只淋得半死的家禽挤在一辆马车下面，其中有一只可怜的公鸡，垂头丧气，简直
被淋得奄奄一息，搭拉着的尾巴已经并成了一根羽毛，背上的水顺着它一点点地流下来。（《欧
文短篇小说选》第73　页。
这是欧文在《大块头先生》里所写的鸡。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写的狩猎场面，动物都有生动细致的表情。
欧文的细节描写中常常出现许多小动物，它们几乎每一样都是活生生的。同
样的鸡，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场合，显得是多么不同。
畜犹如此，而况人乎！
1963　年12　月12　日龙华医院
灵　魂
晏小山《蝶恋花》云：“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与李商
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如出一辙。
秦少游《满庭芳》中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脍炙人口，
晁补之誉为“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但也有人指出，隋炀帝诗，
即曾有“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秦词《八六子》结句：“正销凝，
黄鹂又啼数声”，则与杜牧之“正销魂，梧桐又移翠明”相似。
晏秦都是词坛一代名家，所举词也都是一时名作，很难相信他们是有意
或无意地蹈袭人语。问题在于思想情致，落入同一窠臼，虽在炼字锻句上下
尽苦功，也难免令人生“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
离情别绪，雪月风华：多少词人都在这八个字里兜圈子，艺术上尽管精
致，内容上却难逃陈陈相因之弊。苏轼、辛弃疾之所以可贵，正因为他们为
词苑拓广了天地，使人从词里看到了比较粗犷的思想感情。
探索艺术的秘密，道路何止万千，认真起来，足够艺术家矻矻穷年，辛
苦一辈子。但起主导作用的，毕竟是内容，——生活素材，作家对生活的理
解。
“艺术没有思想就如同一个人没有灵魂，——不过是一具死尸罢了。”
（别林斯基语）但决不能反过来说，只要内容站得住就行了，文采和技巧都
是无用的。没有健康的血肉之躯，灵魂何由附丽？
1963　年12　月13　日龙华
风景画
哈代笔下的风景是色泽沉郁的油画。
屠格涅夫笔下的风景是明丽的水彩画。
契诃夫笔下的风景是精细的版画。
欧文笔下的风景——奇怪得很，非常像中国的工笔的田园风景画。
1963　年12　月13　日
多面手
王维不但诗画齐名，还精于音律，王维的传记中有云：
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之曰：“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一
无差。咸服其精思。
在近代作家中，鲁迅学过医，作家而兼娴美术。郭沫若懂科学、历史、
考古，所知甚博。罗曼？罗兰懂得音乐和绘画。契诃夫也是学医的。
典型的多面手是达？芬奇，他“不仅是大画家，而且也是大数学家、力
学家和工程师，他在物理学的各种不同部门中都有重要的发现”（恩格斯
语）。为了绘画的需要，他还研究过解剖学、透视学和光学。
为了自拔于浅陋，作家的知识面应当尽可能地广一点。
1963　年12　月14　日
灰色人物
读了一位青年作家的电影剧本，觉得很好，较原来的舞台剧大有提高，
而且看得出作者有敏锐的银幕感。现在年轻一代的作家，实在比老一辈的作
家高明。
有一种意见，以为剧中的一个反面人物写得太坏了。诚然，这是一个品
质很坏的人，但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问题。
在电影里把有些反面人物写得太坏了。常常引起同一阶层或同一行业中
人的反感，这是历来都有的事。现在似乎更受到责难：——“在我们这样的
社会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坏人？”
但我们知道，我们这社会里，是有着坏人的。关键在于，这种坏人在剧
中处于什么地位，他的命运如何。
在坏人身上减少些坏水，使他变成灰色人物，不仅是回避矛盾，其结果
还往往使作品变得苍白无力。
1964　年1　月10　日龙华
画　竹
偷得半日闲，独自到故宫绘画馆看画。尽管不懂画，还是一种难得的享
受。“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这是郑板桥的话。感谢画家的纸上烟云，给生活添上了许多动人的色彩。
有一幅郑板桥的《仿文同竹石》，录题其词如下：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与可之有成竹，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也。
板桥之无成（似漏“竹”字），如雷霆霹雳，草木怒生，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盖大化之流行，
其道如是。与可之有，板桥之无，是一是二，解人会之。
归来查《中国画论类编》，郑板桥还有类似的议论。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
其神理具足也。藐尔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画家作画，作家作文，或者久经酝酿，构思成熟，按图索骥，细刻精雕，
或者信笔所之，左右逢源，倚马千言，一挥而就，但都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
件，即胸中有物。如果胸中无物，必然笔下空虚，肘生荆棘。有成竹无成竹，
应作如是观。
1965　年9　月
卖　弄
一位朋友读了《围城》，说“卖弄得厉害”，但他同时承认，钱钟书懂
得真多。
在作品中卖弄才情，或卖弄学问，都是令人生厌的事，如果再加上装腔
作势，就更催人呕吐。才情学问，有多少是多少，真则真，假则假，虚则虚，
实则实，瞒不过明眼人。贫儿卖富，把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银币弄得叮当作响；
暴发户摆阔，把古鼎器擦得金光闪亮，这才叫卖弄，自然也不免使人掩口胡
卢。钱著短篇小说《猫》里，漂亮的李太太爱猫，客人纷纷自我表现，给小
黑猫起名字，一位诗人引经据典，建议借用莎士比亚诗里现成的洋名人（意
为“黑美人”），语带双关，向女主人献媚。“一个大名鼎鼎的老头子，当
场一言不发，回家翻了半夜的书，明天清早赶来看李太太，讲诗人的坏话”，
说“中国人一向也喜欢黑里俏的美人，就像妲己，古文作‘？　。己’，就是说
她又黑又美”，“而？　。己正好是那洋名的音译”（见《人？兽？鬼》）。这
对某些靠藏书自炫渊博的冒牌学者，正是一幅绝妙的画像。
天才不世出，学识才华，更是积年虔修的自然流露，丝毫假借不得。钱
钟书的创作，是才人兼学人的织锦，古今中外，信手拈来，都成妙谛。对我
这样俭学的读者，除了满心欢喜，感佩而已。
1981　年3　月2　日
《鲁迅故家的败落》
最近读了《鲁迅故家的败落》，这是由周建人口述，他的女儿周晔编写
的。现在建老和周晔都已作古，是很值得珍视的著作了。
这本书对了解鲁迅早年生活，鲁迅创作产生的环境，是一把入门的钥
匙。也可以由此了解那个时代和社会的面貌，像一幅又一幅生动的人物画和
风俗画。
特别可贵的是作者态度的诚恳和忠实，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浮言虚饰。
这正是周建老醇朴的品格的表现。
本书行文中使用了不少绍兴方言，对一般读者，也许不无语言障碍，但
只要稍通此道，感受就会更亲切，更深刻，也更津津有味。
对鲁迅研究者，这更是难能可贵的资料。
1985　年2　月
没有“座右铭”
因为我的书房里挂有一副清代名书家张廷济（叔未）手书的对联：“读
书心细丝抽茧，练句功深石补天”，有位青年朋友看了，问这副对联的来历。
其实这是“文革”以前，从古玩店买来的，因为我也看书，写写东西，看了
喜欢，也就买来了，为书斋补壁，并无深意。他因而又问：“你是否有什么
座右铭？”
我只好如实回答：“从来也没有。只是到了晚年，我服膺一句话，那就
是：做到老，学到老。”这是我从生活实践中体会到的：要使自己不成为“活
死人”——即所谓“行尸走肉”，只好如此。
1985　年
红楼偶语
此亦一《红楼》
《红楼梦》是一部封建社会人情世态的百科全书，要把它忠实地搬上舞
台或者银幕，而不损原作精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有一种取巧的处理方法，那就是简化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
三角关系。这当然也可以做到不失为有卖座力的好戏，但很难说这就是曹雪
芹的作品。
此亦一《红楼梦》，彼亦一《红楼梦》，循名责实，书生积习而已。
1961　年
葬花歌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著名的黛玉葬花“花谢花飞飞满天”，就在这一回里。
这回书一开头，就点明这一天是芒种节——阴历四月二十六日：“尚古
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
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接着就介绍大观园里的女
孩子们，如何清早就起来，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绫锦纱罗叠成旌旄，系了
彩线，结上枝头，满园绣带飘扬，活画出一幅隽妙的少女饯花图，恰在此时，
宝玉在园里寻找黛玉，“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
一地”，就把落花兜起来，登山渡水，行近黛玉葬花的山坡边，只听得那边
呜呜咽咽，缠绵宛转，黛玉正在一边葬花，一边低吟，吟到“侬今葬花人笑
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哭得
伤心，宝玉听得痴倒，歌词固是绝唱，这段描写，也早已脍炙人口。
但这里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疑问：黛玉葬的是什么花？就是宝玉看见的凤
仙石榴和各色落花吗？
按照自然的花期，阴历四月下旬，石榴蓓蕾初茁，凤仙要待盛夏，才能
着花，此时决不可能“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其他的落花，也难于想象具体
是什么名色。姹紫嫣红，万花如绣，只是阳春的烟景。而春光草草，“开到
荼■花事了”，此后便绿肥红瘦，让位给如墨的浓荫管领大地，哪里来的这
些落花呢？（“开到荼■花事了。”记得也是《红楼梦》里的诗句，但宋人
王淇的绝句中，也有此一句，懒得查书考证了。）
原来在此以前，二十三回书中，花冢已经出现。那时宝玉正在沁芳闸边
的桃花树下看《会真记》，“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
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不忍践踏，便兜了许多，放在水里，让它们顺流
而去，黛玉正好走来，带着花锄花帚和纱囊，说是抛在水里不好，流出园外，
难保洁净，依然把花糟蹋了。她造了个花冢，不如把花装入绢囊，埋在土里，
“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会真记》里的“落
花成阵”，葬花歌里的“花谢花飞飞满天”，正是绝妙的写真。而此情此景，
一年中只在此际，千金一刻，过时不候。即使是老式的才子佳人，多愁善感，
惯于伤春，一到春去夏来，也就愁消痛定，“绿叶成荫子满枝”，即景生情，
已别是一种情怀，须待来春，才重历一次心灵的流行性感冒。饯花节不是飞
花天，把“埋香冢”的情节安排在二十七回，不免使人生流光错乱之感。
曹雪芹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嗤笑后生小子吹毛求疵？
1963　年5　月
小说与历史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用满腔的同情和义愤，写了许多奴隶的命运，
特别是女奴。她们性格不同——懦怯的或坚强的；遭遇不同——地位卑微的
或比较得宠的，最后都免不了被宰割。而且通常是主子犯罪，女奴反而成为
牺牲品。
金钏儿的悲剧是典型的例子。王夫人有一次夏间在凉榻上午睡，金钏儿
给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可见她也是困极了。宝玉走来，看见这光
景，轻轻摘了她的耳坠子，她睁眼见是宝玉，又合上眼，挥手让他走开；宝
玉从荷包里掏出一丸香雪润津丹，往她嘴里送；她也只是噙着，依然合着眼，
宝玉拉了她的手，悄悄地笑说：“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
儿先还不响，随后才伸手把宝玉一推，笑着向他说了两句俏皮话。仅仅是这
么一回事，一向宽厚的王夫人，却因此大发雷霆，一骨碌坐起，照着金钏儿
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大骂：“下作的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
坏了！”在大观园里，宝玉和丫环们这一类耳鬓厮磨，打情骂俏的事，要多
少有多少，王夫人何尝不知道，这明明是宝玉向金钏儿调情，王夫人怪罪的
却是丫环而不是她那多情的公子。而且她立刻当众下令，把金钏儿撵走。金
钏儿苦苦哀求也没有用。结局是金钏儿忍受不了这种屈辱，跳了井。
专管寻花问柳、窃玉偷香的贾琏，趁王熙凤过生日那天在屋里和仆妇鲍
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无意中发见了，演成一场大混战。先是凤姐屋里的两丫
头遭殃，因为贾琏嘱她们在门外望风，一个被凤姐左右开弓，打得两腮紫胀，
再拔下簪子，向她嘴上乱戳，还吩咐烧红了烙铁来烙嘴。另一个乖巧，就势
儿拐过弯来告发，也被扬手打了个趔趄。待凤姐和平儿来到屋前，又在窗下
听到鲍二家的在枕上数落凤姐，代平儿说好话，一脚踢进门去，大闹起来。
先是凤姐打平儿，打鲍二家的，接着是平儿打鲍二家的，再接着是贾琏打平
儿，打凤姐，打得不可开交。只有一个鲍二家的，单剩下挨打的份；一个贾
琏，可以打人而不愁挨打：混打里勾画出井然的层次和秩序。一场风波过去，
妻妾之间，夫妻夫妾之间，言归于好。大观园里的最高层人物贾母，对这件
事的权威评论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
得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按：指凤姐）
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贾琏是无罪的！应该承认贾母的话圆通练
达，合乎实际，并非矫情。而留给鲍二家的，也就只有一根吊颈的绳子。
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是丫环队里数得出有头有脸的，被儿孙绕膝的
贾赦看中了，要将她收房，邢夫人亲自出马做撮合山，不想事与愿违，反而
引发出连串矛盾：邢夫人和王熙凤婆媳之间的矛盾，贾赦和贾琏父子之间的
矛盾，贾母和贾赦母子之间的矛盾，鸳鸯和金文翔夫妇兄妹姑嫂之间的矛
盾，——当金文翔家的向鸳鸯说媒的时候，鸳鸯下死劲照她嫂子脸上啐了一
口，带哭带骂道：“你快夹着你那？　。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
又是什么‘喜事’？难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
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
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我要不得脸，败
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这一席痛快淋漓的话，抵得上
一部女奴哀史，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说得出来，贾赦碰在这堵坚壁上，恨得
牙痒痒的，却也只好死了心，花钱买个十七岁的姑娘嫣红，放在房里了事。
但等到贾母去世，鸳鸯的靠山一倒，她到头来还只好以投缳殉主结束年轻的
生命。
曹雪芹只是娓娓动听地叙述故事，有如闲话家常，并不发议论。也不作
任何诠释，但是读者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