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 下 by 阿堵-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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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起来。送去的东西都换了新的。洗漱沐浴之后,吃了饭。不过……只略略动了几口。”
“明天去尚膳监问问,有没有南边来的厨子,每天送一份江南风味的饭菜过来。”
“是。”
“这会儿做什么呢?”
“正在瞧玉玺的碎片。看样子——是准备干通宵。”
承安心疼得很。又觉得这惺惺作态的心疼连自己都忍不住要鄙夷一番。顿时烦躁起来,扔下手里的东西,干脆不看了,睡觉。
丹青把四支巨烛都挪到案前,将一堆碎片在丝帕上摊开,研究它们的形状和纹路,一小片一小片看了半夜。看罢,闭上眼睛,把每一块碎片放在指间,用心感觉它们的棱角。如此三番五次,直到所有碎片都在脑海里立起来,凝神入定,那些在脑子里飞旋的碎片一块块乖乖的排成队,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角。
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发白。照着脑海中的印象把碎片按顺序排好,准备粘合。拿起旁边盛胶的罐子,打开一看,厚薄适中,色泽清亮。用小刷子蘸一点试了试,粘性极强,立竿见影,竟像是水师造船用的胶。越州靠海,丹青知道,水师造船用的胶是所有胶中最好的。不论金玉木石,皮革织物,涂上极薄一层,便可合二为一,而且不惧水浸火烧,效果能坚持上百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样好的胶,粘合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而且用量很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小缝隙的宽度,降低误差。不过,这样一来,对手上的准头要求也高到了极致——决不能有一丁点差错,因为没有任何推翻重来的可能。
真是好东西呀。丹青一边搅和一边觉得兴奋。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挑战,这样好的材质和工具,把他骨子里的豪气和斗志全部激发了出来。
人生能得几回博,且看我回天手段。
粘上最后一块碎片,丹青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玉玺捧在手里欣赏。很好,虽然不是完全复原,也足以令自己满意了。若不仔细看,会以为那些裂纹是玉上天然的纹理。只是有几处因为摔得极碎,细屑和粉末实在找不回来,留下了稍稍明显的痕迹。
看罢印身,又看印文。左下角的“昌”字一补齐,整个印章立刻气韵流动,生机无限。丹青双手捧着,小心的把它放在案上。不过四寸见方的印章,散发出柔和晶莹的光芒,仿佛穿透历史时空,照见人间百态,竟让人觉得如泰山压顶,可镇天崩地裂;庄严华妙,可辟妖鬼邪魔。
丹青看了又看,让那光芒从心中穿过,禁不住百感交集。陶醉、骄傲、感动、喜悦……一颗心似乎随着它变得无限广阔,足以承受桑田沧海,足以容纳斗转星移。
缓缓回过神来,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宫外夜更似乎敲了十二下,子时。六月二十二了。
想要站起来,这才发现跪在案前时间太长,浑身都麻木了。刚把身子挺直,就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无法控制的向前一倾,额头往案沿上磕去。心里却惦记着不能震动刚补好的玉玺,生生拧过身子,倒在地上,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照影听到动静跑进来,吓得赶快过来扶他。丹青抓着照影的手:“等……等一下……”终于等到眩晕平息,睁开眼,看见照影一脸担忧,笑笑:“没事——累了,睡一觉就好。”随他把自己搀到床上,躺下来,想:“果然心为形役啊,心为形役。”
话说那日赵让掳走丹青,水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丹青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一张留言:“逸王请丹青公子一叙平安勿念。”四处检视一遍,竟无一点痕迹,当即收拾东西,掉头返回试笔山,找海怀山师徒商量对策。
海怀山人虽然离京,“素颜堂”的生意却是照常做着的。一打听,知道逸王已被皇帝召入宫中。这个时候突然把丹青找去,究竟为了什么?从王府行事的手段看,分明早已掌握丹青的行踪,为什么等到此刻才有所动作?这位王爷的心思,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三个人商量一番,决定先把消息通知江自修,海氏师徒和水墨立即回京。乾城王梓园那里,只说舅舅舍不得外甥,非要留着多住些日子,以全骨肉之情。
第 52 章
六月二十二。
丹青一直睡到将近午时。却不忙起来,躺着细细回味印章补好后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把最鲜明的感觉深深刻在心里——这种整体感觉记忆准不准,到位不到位,是仿作能否出神韵的关窍。唯有把最后要达到的境界先立好了,手、眼、心才能协同合作,在操作过程中实现百川到海,万流归宗,让那境界重现出来。
一番洗礼下来,只觉灵魂如意自在,安定祥和,心头一片宁静,这才决定起床。不想灵魂甫一归位,肉身的痛苦立刻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酸软难当,胸口一阵一阵闷闷的抽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慢慢凝聚力气,爬起来,走到碧纱櫥里。东西都备好了,冒着热气。浴桶里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旁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素色衣裳。
洗完了,坐下来吃饭。食盒下层装了热水保温,上层三个精致的盘子:素四宝,大煮干丝,开水白菜。都是最见功夫的江南菜式,不知拿多少山珍海味折腾出来的白菜豆腐。另有一碗熬得俨俨的五子粥,浓香扑鼻。
——不是不用心的。
丹青扬扬嘴角,拿起筷子。
——不是不领情的。
吃不下,也得逼着自己吃下去。人是灵肉合一的生物,终究不能只靠魂魄行动。
承安听老太医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又叮嘱一番值夜的太监宫女,然后在赵炜床前静坐了一会儿。
这么多天日日夜夜陪着一个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几个来回。那些因果缘由,都已忘却,只有眼前即将逝去的生命,留给自己无尽怅惘。死的尽管死了,活着的却要努力活下去。既然无法一死了之,只有争取活得更好。
走出寝宫,望望东配殿正房的窗户,已经熄了灯,应该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承安心里就涌起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管命运多么残酷,能够遇见他,拥抱他,爱他,恨他,哪怕伤害他……都是上天赐予的莫大幸福。
——这样无奈苍凉的人生,只要你还在我的生命里,就值得奋斗。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过来汇报。
“……昨天倒是多吃了几口。”
“嗯。叫御膳房多花点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过内务府,从咱们府里直接出。”
“是。”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觉着,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没睡。”
“怎么说?”
“白天的时候,对着补好的玉玺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灯,坐在那儿把玉玺放在手里,似乎在摸上边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还坐着,今儿早上再看……还是昨夜那个姿势……像是丝毫没动弹过……”
承安好一阵没说话。
“这会儿……”
“这会儿干什么呢?”
“拿了刀,大概准备动手了。”
上午,承安把有关凶礼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证各方协调一致,没有漏洞。等到申时大臣们进宫,又与他们商量了一番。
锦夏朝头两个皇帝逝世,一方面国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开国不久,简约朴素的传统还没有变质,因此葬仪比较简单。到赵炜手上,经过四十多年休养生息,民间积蓄的潜力迅速转化为生产力,国家财富呈几何级数增长。于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礼仪重视起来,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渐渐兴起的奢侈之风。这股风从东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国之意。
在这种大形势下,“平武帝”的葬仪当然力求隆重、肃穆,要尽显朝廷威严,皇家气派。
对于愈演愈烈的奢侈风气,承安向来心中有数,何况他也不在乎什么形式礼仪。但是如今情况特殊,他需要一场铺张扬厉的仪式为自己张本,给自己提供一个浩荡巍峨的亮相机会。这个仪式,与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时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时候。名利双收,一举两得。所以对于礼部和内务府提出的各种安排,务求尽善尽美。几位大人们只觉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后有侄如此,当能安心瞑目。
刚吃了晚饭,又报左相大人求见。
承安在寝宫外的隔间接见了左相杨如晦。
杨如晦一脸凝重:“殿下,刚刚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兖州刺史姚诵——跑了!”
四月里兖州三个县令,两个太守联名上书弹劾姚诵,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动的结果。当然,承安出手,一向善于选时借势。那姚诵贪赃枉法,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专等到药性发作的时候才抖出来刺激皇帝罢了。
赵炜本想立即处理此事,没想到身体垮得太快,来不及布置实质性的举措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御史台这些年被他操练得运转自如,碰上这样的事,立刻循例成立专案调查组,深入第一线进行调查,一边召姚诵本人上京备询。专案组的一把手就是已经升任右谏议大夫的俞明溪大人。
俞明溪一到地头,就发现姚诵一家子都已人间蒸发,不知去向。随之一起消失的,是卫城、淄城两路舶务转运司的账目和全部库存黄金。
东南富庶繁华,海港林立,历朝历代都是大夏国的外贸基地。但是中土动乱几百年,渐渐与海外诸国断了联系,沿海外贸中断了很长时间。直到隆庆七年,才有一队海外商船重新登陆淄城港口。
隆庆九年,朝廷在兖州两大港口城市卫城和淄城设立两路舶务转运司,由兖州刺史统一管辖。自此,沿海对外贸易红红火火的开展起来。
隆庆十一年,东南清洗之后,姚诵上任,立刻发现舶务转运司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黄金油水部门。对于尚处于执政初期的锦夏王朝来说,对外贸易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朝廷给地方的自主权相当大,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猫腻,因而缺乏有效的监管。
姚诵此人,极为深沉精细,收罗了一批外贸翻译人才,上下其手,垄断朝廷对外采购,又操控出口价格,瞒天过海,大发其财。若不是他过于贪得无厌,为人刻薄寡恩,还真不容易让下边的县令太守抓到痛脚。
随着调查的深入,俞明溪越来越胆战心惊。先前几个地方官员弹劾的内容,实在不过一点皮毛。这姚诵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悄悄将家人产业转移到海外,他卷走的舶务转运司库存,足有黄金五百万两——相当于半个国库啊!
这已经不是普通贪污案,而是叛国了。
承安拿着俞明溪的奏折看了大半夜,又把贺焱李旭冯止三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商量,一直忙到平明时分。刚打了个盹儿,左相右相两位大人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六月二十四。
承安和两位丞相大人一直在寝宫里商议姚诵事件,连午饭也是照影领着御膳房的太监送进去的。
照影进去的时候,听见承安凛然道:“东南海外诸岛国共计一十九个,两月之内,我锦夏国书要传遍各处,不得收容我盗窃国库之逃臣。若提供线索或将其遣送回国,朝廷必有所报。两月之后没有结果,动用一切手段追杀姚诵——叛锦夏者,虽远必诛!”
放下午饭,照影悄悄退了出来。幸亏殿下此刻没有功夫过问那个人的情况,否则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去敲贺焱的房门。
“小影,什么事?”
“请先生看一样东西。”照影把手上捧着的一件白色单衫打开,衣襟上殷红点点,血迹斑斑。
“这……?”
“是丹青公子换下来的衣裳。”照影神色黯然,“从昨儿开始,送去的饭菜一口也没有动过。已经不眠不休,在案前坐了两天了……”
“他自己……说什么没有?”
“他……恍若不觉,浑不在意。”照影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夹杂着感动、钦佩、怜惜……“这两天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觉得……他眼里连我都看不见了。只怕压根儿没留意衣衫上的血迹。要不,断然不会就那么扔在碧纱櫥里,任我捡拾。”
“依你看……还撑得住么?”
“我好几次悄悄拨开帘子,看见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方削过的皇后宝印。他跪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切下去,有时候,甚至闭着眼睛下刀……每一次,速度、力量、方向都不一样,可是只要多看两眼,就觉得有一种贯穿始终无穷无尽的韵律蕴含其中,好像……刻刀能在他手里自顾自的继续下去,永不停息……看大概位置,差不多刻了一半了……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着……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了刀上……整个人……淡得像影子一样……”
贺焱长久的沉默着。
——玉玺完成之日,定是丹青丧命之时。
“先生……眼下……怎么办?”
贺焱看着照影:“小影……你心里,何尝不明白?”
照影凄然泪下:“是,我明白。”
——不让殿下知道,不能让殿下知道。
“六月二十六以前,你、小月、君来三个人把殿下看紧了,无论如何,别让他进东配殿。”
“是。”
第 53 章
二十四日下午,左右丞相、三省省丞、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齐聚寝宫。左相把姚诵一案的商议结果向大家通报了,又顺便说到了将舶务转运司收归中央的问题,自是一番热烈讨论。最后,承安就平武帝凶礼,京畿防卫和御史台的后续任务等各方面问题作了总结,定下基本方针和策略,各省部明确分工,责任到人,同时把逸王府的人力物力抽调出来全力协助。
此番合作下来,几位大人一方面暗暗心惊,诧异于这位殿下本身的才华智慧,也诧异于逸王府的强大实力;另一方面又大觉安心,这样非常时期,有逸王殿下坐镇,等于有了主心骨。除了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
眼见殿下忙得昏头转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长庆宫。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实际上呢,他是要反复确认承烈的病情。
根据太监宫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在寝宫逗留六个时辰以上,祥龙木和乌青草的混合毒气肯定严重损伤了他的神智。现在的问题是,决不能让病情恶化,叫大皇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死去,同时又决不能让病情好转,叫他想起哪怕一丝一毫。所以照月得时不时去看看,保证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饭将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来在寝宫门口候着。
承安将各位大人送出宫门,表情虽然严肃,心情却并不十分沉重——尽管后来有这样那样糊涂的地方,总的说来,皇叔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身边的这些人,也都算得是为国出力的良臣。
转身要回屋,又折回来,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东配殿正房的窗户。
这么一站,就想起从昨天早上开始,再没有见照影来回过话。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没睡,对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